賣驢記
小說
作者:趙為農
1
段有昌養了一頭老爺驢,推磨用不著,耕地不好使,還動不動就踢人,尥蹶子。他養驢本來是為耕那進不了四輪拖拉機的山坡坡地,賺幾個錢的。不想驢被他慣壞了,好草好料喂得它膘肥體壯,驢高驢大,卻就是不聽使喚。有時候他使它,它也發毛神脾氣,左一個絆子,右一個絆子,讓他給它打不完絆。反正它知道他舍不得讓繩子磨它驢腿上的皮毛,怕傷了它的腿。好在它到底還怕惹火他,動了怒,段有昌也敢給它瞪幾下狼眼,把棍子掄圓了就往它渾圓的屁股蛋上惡惡地抽。狼聲幾下,它也就規矩起來,一天也能犁個二畝八分地。地犁過了,拖著犁杖來到地頭上,段有昌的心也開始軟了,還沒有卸犁,便先要伸手在那打過棍子的屁股蛋上摸一會兒,說:“早聽使喚,我還打你嗎?”驢便扭回頭來看他,段有昌臉上有笑容,驢也舉起它的短毛粗尾巴,在他臉上輕撫著,段有昌心裏癢癢的,說不出的痛快。可就在這時候,驢卻掄圓尾巴,狠狠地在段有昌臉上抽了一下,打得段有昌心裏邪火直冒,急忙在地上尋找丟開的棍子。
驢卻拉起空犁要往遠處跑。段有昌急忙抓住犁拐,怕損壞犁杖,隻得吃點虧說:“別跑了,這一次就讓你討個小便宜。我跟你個牲畜鬥什麼氣呢。”驢這才站下來,等他卸犁。段有昌把驢卸了,看著它“哼哈,哼哈”一路歡跳地跑開去,心裏便有一種無名的自豪感,覺得自己的驢實在是可愛,可愛的隻怕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驢。
可就是這樣一頭可愛的驢,段有昌現在狠了心要賣它了。因為它隻有他才能使喚得了。它是一個有血氣的東西,卻也跟拖拉機一樣,把他當成了開驢的司機。那一天村裏的二牛犁地,人家有人手,用不著他去掙人家犁一畝地的十塊錢,說好了隻使喚驢,二牛把驢牽走了,好半天卻又跑回來喊他,說你這驢是咋回事兒?三個人都把它趕不進繩套裏:段有昌跑到人家地裏,驢還在發脾氣,那樣子就像拿了球的羅納爾多,三個人也攔不住它,過人的本領非常高強。見他來了,驢才安穩下來,順順利就駕上了。段有昌幫人家犁了一來回地,驢很好使。把犁拐交給了二牛,驢卻又不聽話。二牛喊著:“前前前。”它偏往後跑,犁溝七彎八拐,斜斜地跑回了地後,二牛著急地衝著剛剛走出地的他喊:“有昌哥,你的驢咋這麼不好使,又不聽話了。”段有昌扭回頭來,心裏很有幾分生氣,衝二牛說:“你手裏沒有棍,狠狠地來它屁股上抽上幾下,看他聽不聽話。”二牛便舉起了棍,還沒打下來,驢卻伸出它的後蹄子,一蹄蹬在二牛肚子上,二牛沒防著,給驢蹬得倒在地上,媽呀媽呀亂叫。驢卻拉了空犁,三躥兩蹦跳出了地,到山坡上吃草去了。二牛的媳婦在地裏抱住二牛,沒命地喊著:“有昌哥快來呀,你的驢把二牛踢壞了。”段有昌氣呼呼地跑回來,跑到山上拾起犁拐,又將驢趕回地裏。二牛卻再也不敢使喚他的驢,他說:“我可是不敢使了。”結果,害得段有昌給二牛犁了一天地,以後二牛再也不敢使他的驢,他也再掙不上二牛的錢了。
當然,村裏也有許多強漢子不相信自己使不了有昌的驢,卻沒有一個人沒被他的驢踢過。他的驢踢人踢得出名了,村人便不敢使他的驢,都說:“你的驢踢人踢得太厲害,誰還敢使。”要使他的驢,除非自己家裏人手不夠,連人帶驢一齊用。而用人還得給人開一筆錢,犁一畝地就是二十塊,段有昌當然願意。他恨不得把全村人的地都包下來,讓他和他的驢去犁。但他願意的事,村人不願意,季節不允許。老百姓掙錢十分艱難,能省一個算一個,誰願意把錢給了他?因此,段有昌的驢沒人使了,一年裏就隻給自己家犁犁地。段有昌心裏就有氣,常常拿棍子打驢的屁股:“你怎麼是個驢,是人了,我把你送到意大利踢足球,也許還能當個球。可你咋就不是人呢?也不知道意大利要不要踢足球的驢,要了把你送去。”
如果光是踢人了,段有昌也不至於發狠要賣驢。他的驢還有一個毛病,那就是它看不得花花綠綠的漂亮女人。一看見漂亮的女人就有了花花心,不管人家願意不願意,跑過去就要跟人家親嘴,把它的長嘴落在女人臉上,嘴裏流出長串透明的涎水。而光是親嘴也沒什麼,它的兩隻前腿還想摟抱女人,這時候女人的尖叫聲已經招引來許多人,其中有不少是男人,或者女人自己的男人也來了。段有昌的驢就少不了吃一頓打。但它到底是畜生,雖然流氓了一些,村人還是不會把它往派出所送,最多也就是打上幾下,卻又害怕打傷打死了,給段有昌賠錢。所以還是要把段有昌喚來,說你這驢太不是驢了。段有昌趕忙賠不是,說你這個驢,你以為你是黃世仁?你就算是黃世仁,現在也解放了,你就不怕把你送派出所,不怕判你的刑,槍斃了你。段有昌一定要當著村人的麵打驢一頓,然後給驢流氓的人說幾句好話,說沒事了,它反正是騸過的驢,不會怎麼樣的。然後趕著驢回了家去。
驢第一次耍流氓,是跟富貴過門還不到二年的小媳婦。那一天是段有昌初中剛畢業的兒子到山上放驢。兒子有點懶,沒有往深深的山裏進,而是在路邊,讓驢啃圪塄。驢啃著圪塄,就看見富貴水靈靈的女人穿著花裙子一擺一擺地從娘家回來了。驢抬頭望了一陣子,當她走近了,“哼哈”一聲,搖擺著尾巴就衝到了路上,把富貴的女人摟在了懷裏,在她的臉上啃著。段有昌的兒子看到這樣情景,卻沒有跑過去打自己的驢,而是格格地笑著,覺得他的驢太有意思了。直到富貴的女人尖叫得招引來村裏的人,他的驢被人狠揍了一頓,兒子才哭哭啼啼跑回家來,說驢跟富貴的女人親嘴,被富貴打了。當時段有昌心裏還挺火,說驢能跟人親嘴嗎?他根本不覺得是自己驢的過。在往現場走的路上,他還怨富貴的那個女人。他早就聽人說她跟村長眉來眼去,富貴還碰到過一兩次。但富貴並不張揚這件事,富貴不張揚,村長自然趕緊給他小便宜討。現在村長已經和富貴有了默契,村長一到富貴家,富貴就出門站崗去了。好幾次有人到富貴家,富貴總是在門外攔著,說有什麼話就在門外說吧,這地方寬敞。來人說進屋坐一會兒嘛。富貴說,不行,屋裏有醫生正給我老婆打針。我不能讓你看見我老婆的嫩屁股。想著這些,段有昌就氣短了,見了驢就氣不打一處出,拿棍狠抽著它,本來想說,你以為你是村長,你有集體的小便宜給人家討?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覺得這樣說話太傷人,不僅傷著了富貴,而且傷著了村長。說到底,他還在人家的手底下活,就不得不忍一口氣,把村長改成黃世仁,這樣罵,沒人找自己算賬。村人看見他打了自己的驢,也就都消氣了,反正就像他說的那樣,他的驢是個騸驢,它到底能把人怎麼樣了?沒有事的。許多次他的驢耍流氓,他都是給人說幾句好話,就沒事了。可他的驢偏偏在後來看上了村長的閨女,也跟村長的閨女耍流氓了。這一下,它可給他捅了大馬蜂窩。
村長的閨女給段有昌的驢流氓之後,村長一氣之下,把他的驢告到了鎮派出所,結果派出所罰了他三千塊,其中兩千五百給了村長閨女,算作他的驢流氓她的補償,五百塊歸了公家。當時段有昌心裏無比惱火,因為他知道,村長的閨女為了村長能得到鎮上的支持,在村民選舉的時候順理成章的做了候選人,和鎮幹部有過閑話。鎮裏因此就把村長弄上了候選人,村長才順利地當上村長。這樣一個女人,還告我的騸驢?心裏雖是這麼怒氣地想,卻不敢把怒火變作行動。被派出所罰款後,他隻是想找個說理的地方,於是來到了鎮政府,找到了鎮長辦公室,希望鎮長能替他說句公道話。他說,驢不過是看見她穿得好看,想跟她耍。何況,驢連人的褲子都不知道該怎麼脫了。隔著幾層布,能怎樣?鎮長卻說,你還想進去?進去三千塊錢能饒了你?進去性質就不是流氓,而是強奸,強奸是要判死刑的。段有昌說,我的驢還不知道能不能賣一千塊,真要罰這麼多,你們幹脆把它槍斃了算啦。鎮長說,槍斃了驢你也得出這一筆錢,誰讓你是它的主人了?在法律上說這叫連帶責任。你以為槍斃了驢你就沒責任了。段有昌知道自己到哪都沒人替自己說話,隻得回了家去,把驢關起來,從此除了犁地,再也不讓它踏出驢圈半步。
令段有昌感到欣慰的是,村裏許多被他的驢流氓過的女人,見村長的閨女被流氓後掙了兩千五百塊錢,眼都紅了,紛紛找到派出所告狀,希望自己也能得到二千五百塊的賠償。派出所卻給擋住了,說你們早幹什麼了?如果你們早報案,還會有那麼多的女人跟著受苦嗎?讓段有昌虛驚了一場,到底沒有再多賠一分錢。可是,這一邊沒有賠,那一邊驢又在鬧了。驢不甘心暗無天日地總鎖在圈裏吃幹草,因此整天不停地“哼哈”,把村人又吵火了,不知誰出的主意,又把驢告到了縣裏,縣裏就來了人,要罰他五千塊錢。這一下逼住了段有昌,覺得這驢再也不能要了,決定要賣驢。
2
段有昌和驢還是有點感情的,準備賣驢的那一夜,他一夜沒合眼,在驢圈裏陪驢說了一夜話,又是草,又是料,給驢喂了一夜,說你好好地吃吧,吃飽了明天好上路,這可是咱倆的最後一夜了。你跟我後,我待你也不薄,可你卻把我害苦了。你好踢,卻不會踢足球,反把村裏人踢得讓我掙不了給人犁地的錢;你好色,卻不會當幹部,見了女人就想撲,害得我給你賠了三千塊。我把你關起來,這是為你好,害怕你再犯錯誤,你卻在驢圈裏牛吼驢叫喚,害得縣裏都說了話,還要罰我五千塊。你說我為了犁球幾畝地養活個你合算不?我能不把你賣了不?他說他的,驢吃驢的,就這樣熬到天明,段有昌吃過早飯,便把驢從圈裏趕出來,上路了。
賣驢還得到村裏辦手續,然後還得到鎮獸醫站辦檢疫。這樣,上了騾馬大市,才不怕工商局雞蛋裏挑骨頭,磨道裏尋驢蹄,買主們有這些手續,也會把心放到肚子裏,知道你這牲口不是偷的,也不是搶的,沒有病。村裏的手續段有昌昨天就辦好了,是一張驢的證明,證明驢是他段有昌家喂養的。鎮獸醫站的手續,卻還得把驢趕到鎮上才能辦,人家還要親自給驢體檢,像當兵一樣,關卡一門又一門。所以段有昌急著要早些走。他把驢從圈裏趕出來,他的女人和孩子又麻裏麻煩來送驢了,在圈門口站著,那樣子有幾分像給人出殯,眼裏都噙著淚水。段有昌心裏不好受,說:“回去吧,一個畜生,還用得著你們送。”女人酸溜溜地說:“畢竟養了一場嘛。”段有昌便歎一聲長氣,由著女人和孩子送驢,把驢送出村口,女人和孩子還要往前送,段有昌就火了,說:“你們到底是送我,還是送驢了?”女人和孩子這才站下,看著段有昌趕著驢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時候正是村裏人吃早飯的時候,日頭還不紅,天光光的,隻有幾塊掛邊雲,像羊羔一樣繡在天邊。淡淡的陽光也是人剛起床般,少氣無力地塗抹著山間,給走在路上的段有昌照著合影。他們蹣跚地走著,驢沒有回頭,而他卻一直在盯著驢,在心裏猜著驢的心思,想知道它到底在想什麼。他覺得,驢應該知道他趕它出來去幹啥了,他昨天夜裏給他好草好料吃了一夜,又說了那麼多的話,它應該知道,他要賣它了。他覺得驢應該心裏難過,不開心,甚至悲痛。可驢沒有他想看到的表情。它似乎很不在乎他要幹什麼,或者說,它已經厭惡他這個主人,它給他犁了那麼多年地,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何況它還為他掙過錢。而你又是怎麼對它的呢?就因為它有那麼一點兒愛踢人的小毛病,你常常打它;就因為它想和漂亮的女人親熱親熱,派出所罰了你幾個錢,你就把它關了禁閉;你把它關了起來,整日整日不見日頭,它能受得了嗎?它不就是無可奈何地叫喚叫喚,就把村人幹擾了,把驢告到縣裏,要罰你五千塊錢,你害怕了,就要賣驢。說到底,他的驢真是可憐。現在村裏就隻剩下它了,它是村裏唯一的一頭驢。每逢耕地的時候,驢聽見別人地裏“噠噠噠”響著拖拉機,總是免不了揚起頭去看一陣子,而他卻不許驢看,他覺得驢和他一樣生就是吃苦受罪的命,它不聽話,他就拿棍子狠狠地抽它。村裏有驢有馬,他的驢也不至於看見漂亮的女人就想耍流氓。它真是實在太灰了。可他過去咋就沒有想到過這些呢?它也是有血氣的一頭驢,它活著難道就隻是為了犁地嗎?看著驢歡天喜地地搖頭晃腦,小碎步邁得一溜歡快,尾巴左搖右擺,段有昌就在心裏慚愧,覺得自己真是太不照顧驢了。隻是,他要賣驢的決心並沒動搖。他覺得賣了也好,也許它能遇上一個比他更好的人家,那樣,他也就對得起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