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男人你們是夫妻倆吧?男人說是。在閑聊中他了解到他們來北京已經快十年了,他們倆是北京一所三本學校的美術專業畢業的,畢業之後,都不想回安徽,就留在了北京,起初在小公司打工,收入低,沒有前途,後來去了一家裝修公司,裝修公司裏攬做各種活,後來沒有業務的時候,他們就去擦玻璃,這樣就找到了一條在北京繼續生存下去的門路。他們擦玻璃已經六年了,他們準備攢錢在北京開一家家政公司,這個行業會有很好的市場。之後有錢了他們就買一套三四環的房子,然後生孩子。
他邊與男人聊,邊想著做點什麼,給他換水,遞毛巾,結果他插不上手。男人擦廚房裏的玻璃,女人擦客廳裏的玻璃,他們都站在拉開的玻璃旁,玻璃窗口湧進來很刺骨的冷風,他們仿佛不為所動。他順便清理著廚房裏不用的東西,有一段時間,他看男人忙,話也顧不上說,他就去客廳了,女人說大哥你的玻璃上沒有紗窗,夏天蚊子會不會飛進來。他趕緊說蚊子很多啊,有時咬得我睡不著,而且叫得也很討厭。那你為什麼不安紗窗呢?他說哪兒有安紗窗的,我找不見啊。女人說找附近做家政的,他們有這個業務。他說反正現在也沒有蚊子,明年夏天的時候,再安吧。
女人幹活也很麻利,他都沒有怎麼覺得,客廳裏的玻璃已經擦完了,之後夫妻倆分別轉移到了衛生間和臥室。他的房子小,玻璃自然也小,因為他們要來,所以他破例把被子疊好了,隻是床上的陳設也很寒酸。女人說大哥嫂子呢?他說哪有什麼嫂子,光棍一條。女人說怪不得你這房子少了一種味道。他說什麼味道呢,女人說女人的味道,那種脂粉的味道。他說能不能聞到光棍的味道?女人說還別說,真有一種奇怪的味道,大概就是單身的味道吧。
他們的動作非常麻利,他希望他們動作慢一點,在他房子裏停留的時間長一點,他好與他們繼續聊聊。說實在的,他還有點羨慕他們,幹活那麼麻利,不像他一樣笨手笨腳。他總是在別人那裏就能看到自己的不足和笨拙,不同的人,他們在生活中都有自己的經驗,不像他,有時候總有一種茫然無措感。
擦拭後的玻璃亮堂堂的,那時是下午四點多的時間,他們已經收工了,陽光從玻璃上照進來,有一種明媚的感覺,仿佛春天來了。男人說大哥,你房子不大,可書不少,到處是書,然後男人就拿起他放在電腦旁的一本書,看了一下封麵,然後翻過去看到了折封,看到了他的照片,說大哥這不是你嗎?他說是我,男人邊打量他邊仔細又看了一下折封,說,沒錯,是你,了不起啊,你是寫書的。女人也湊過來,有一種意外的新鮮。
買你一本書吧?男人說。他說我送你一本,不必買。男人說那怎麼行,他從書櫃裏拿出了一本書,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他說送給你,交個朋友,以後還想和你一起聊聊。男人很高興地收下了。
男人說臘月裏我們的業務最繁忙,正月裏就清閑,正月裏我們好好聊聊。
男人和女人惜時如金,又趕往下一站了。
擦拭一新的玻璃讓他看外麵有一種被水洗了的感覺。
大年初二的晚上,他接到了那個再婚女人的電話,她說過年好。他沒想到她會給他打電話,在他的記憶裏,她幾乎很少主動給他打電話。他有點意外,他說聽說你結婚了,我便不敢再打擾你。女人說是啊,現在不比單身的時候了,不過,今天是大年初二,我回娘家了。想起你一個人太冷清了,大過年的,就給你打一個電話。
窗外,他能看到對麵樓上的陽台,陽台上掛著橘紅的燈籠,一派節日的溫馨。他的屋子裏沒有年的氣味。
他在電話中聽到了鞭炮聲。
他問女人為什麼那麼快就結婚了,女人說,說了你也不會信。他說不會是一見鍾情吧?這話把女人逗得笑了半天,之後,女人說我們都這樣的年齡了,還會有那樣的感情嗎?我是不會有了。我是擔心死了沒人管,才結婚的。聽女人這樣說,他心裏涼森森的,他說大過年的,怎麼說這樣的話。女人說要不是擔心死,其實不結婚挺好的。他本來想說點什麼,但女人沒有停頓,女人告訴他,初冬的時候,她去醫院體檢,懷疑身體裏有了腫瘤,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一個人想了許久,她想趕在自己死之前一定要再找一個男人嫁掉,要不她的後事就沒有人操持。正巧那段時間朋友介紹一個退休幹部,六十歲,老伴生病去世了,她雖然覺得年齡太大,但對方條件還不錯,而且對方對她的條件也滿意,她覺得自己去那樣的地方寄居一段時間,不為活著考慮,為了死後有人為她操辦一個葬禮。後來猶豫再三,她匆忙嫁出去了。
在出嫁之前,男人與她談了一次,說他比她年齡大,他一定會在她前麵走,那麼他死後,這套房子他是不能當遺產留給她的,問她有意見嗎?她說沒有,她的心裏有一種很悲涼的感覺。他問她,我死後那你怎麼辦?她說哪能想了那麼多,說不定我還要走在你的前麵。男人說,不過你放心,房子雖然不能給你,但你陪伴在我身邊,我總不會虧了你。我有一個條件,不管你以前怎麼樣,現在你與我結婚了,就不能再與別的男人有什麼往來了。女人說這個我知道。男人說那你有什麼條件?女人說我什麼條件也沒有,女人本來想說如果她走在他前麵,讓他對她的後事安排得像樣一點。但她沒有敢說,怕露出什麼破綻。
女人就這樣嫁了,心中有些悲涼。
婚後,女人獨自去了一趟腫瘤醫院,進行了確診,結果出來了,說上次體檢的醫院是誤診,女人說你不知道我當時的心情,我覺得我是重生了。
我在醫院的候診椅上坐了好幾個小時,我沒想到我的命運會有這麼戲劇的轉折,我覺得我該感謝這次婚姻,我該感謝這個男人,是他讓我化險為夷,現在我認為隻要生命在,生活就是美好的。
他沒有女人的那種經曆,他體會不到她說的那種死而複生的滋味,體會不到她說的那種美好,他感受的除了冷清和毫無希望,還是冷清和毫無希望。他一直對女人再婚後是不是擁有愛情充滿疑問,他說我以為你那麼快就再婚,是因為遇到愛情了。女人說你對婚姻的理解太狹隘了,愛情是什麼呢?不要把婚姻與愛情混為一談,他聽出來,他提到愛情,讓女人有點不高興。
現在我不妄想還能擁有愛情,女人說,甚至我不允許自己有那樣的向往,如果不會擁有,而一直向往,那無疑是一劑毒藥,這是我的經驗,我現在突然間就頓悟到了,非常想講給你,我想讓你明白,生活比愛情重要,況且我們都這麼大年齡了,我覺得有沒有愛情都不重要了。
他幾乎有點咆哮了,他說你不光在踐踏自己的生命,同時你也在踐踏別人的生命,你對婚姻怎麼可以這樣理解呢,僅僅就為了死了有人管嗎?況且那是幾十年之後的事,你用得著這麼早就做打算嗎?而且與那麼老的一個人一起生活,你們有共同語言嗎?
女人說,人與人之間有時是不需要語言的,有比語言更重要的東西。我兩次醫院檢查的診斷書放在了抽屜裏,被他看到了,你不知道他當時的表情,他一定是被結結實實嚇了一跳,他的臉都是白的,後來我看到了他眼裏的淚光,他說他最害怕看到這種醫院的診斷書。他從看到他老婆的那張診斷書起,生活就進入了一種黑暗中,他在那種黑暗的充滿痛苦的狀況中生活了十年,他在這種盡頭中幾乎一蹶不振了,他又用了兩年的時間緩了過來,雖然生活千瘡百孔,殘缺不全,現在他又感受到了有光線照進了他的心裏,他不希望生活再次出現變故,也不想我出現什麼狀況。我就是在那一刻內心充滿愛情的,如果愛情有,我願意把一瞬間的感動當做愛情,我覺得潛意識裏,他認為我們倆的命運已經綁在了一起,我沒想到他會這樣,這讓我感動,從那一刻起,我覺得我與他成了真正的夫妻,我從心裏認同了我的這樁婚姻。
哦,他說,這狀況還真有點複雜與微妙,確實有令人感動的地方。
女人說我是想告訴你,也許你不期待愛情出現的時候它會出現,現在對於我來說,愛情不是卿卿我我,不是花前月下,其實對於你來說,也不該是那樣,你說呢,如果還有那樣的想法,就太幼稚了,當然我隻能對你這樣說,如果對女博士這樣說,她一定會跳起來,會以為我瘋了。
他在聽筒的這一頭,對女人的話似懂非懂,不過,有一點讓他欣慰,女人在自己認為的愛情裏生活,不管是不是愛情,她認為有就行了。
他突然間非常想掛掉電話,他想趕緊給女博士打個電話,他想就再婚女人的婚姻與她做一番討論,聽聽女博士生關於愛情的論斷,他喜歡那種一直堅守愛情信念的人,愛情可以沒有,但不能沒有信念,就好像理想可以實現不了,但不能沒有理想。
女博士懂嗎?誰懂他?這個世界,突然間就令他陷入了悲傷。
不遠處,有人在放焰火,漂亮的焰火在天空綻放,它璀璨的光芒轉瞬就消逝了,但它綻放過,璀璨過,盡管短暫,卻令他溫暖和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