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他則是極端的想法,說不定他會一夜成名,到那時他要什麼有什麼,他被這個想法鼓舞著,心情出奇的好。

他無所事事的時候就朝窗戶外麵看,他發現那兩個一男一女好幾次出現在對麵的樓上擦玻璃,有時在二層,有時在六層。他這樣幾次看到他們的時候就有了一種親切感,心裏還是惦記著外麵太冷,他們是否能受得了。為了保養眼睛,他向外麵眺望了好幾次,有一次看到兩個人幹完活從樓門出來了,男人手裏提著一隻桶,女人跟在身邊,之後兩人騎一輛電動車一起走了,他在五樓往下看,看到他們人影很小,不過,他看到女人有一張端莊的臉,雖然幹粗活,但有一個好看的輪廓。他一直看到他們從他的視線裏消失。

朝外麵看過之後,他就不由得看到屋內,他的屋子有點亂,其實不是一般的亂,是相當的亂。他沒有自覺地發現這一點。由於房子多年沒有粉刷,牆壁是黑的,地板磚也是汙的,沒有了光澤。客廳裏的木沙發在多年的歲月中油漆斑駁,玻璃茶幾到處是劃痕,像老人臉上的皺紋,一隻寫字桌上堆放著他的筆記本電腦和許多書,那些書沒有一絲條理,由於很久沒有擦拭了,上麵的灰塵薄薄地散落著,他也無心收拾。之後,他看到了他的窗玻璃和窗簾,窗簾是淡綠色的,上麵是海南的一株株椰子樹,從窗台一直生長到屋頂,這樹一年四季都是這個樣子。金黃色的椰子讓他想到沉甸甸的果實,那是一幅美麗的南方景色,從他搬到這房子裏一直到現在,這幅海邊景色一直伴隨著他。玻璃因為夏天雨水的衝刷和風沙的吹拂,上麵沾滿了泥點,從他的玻璃看向外麵,外麵的景色被這層灰塵籠罩住了,陽光也不是那麼明亮。他想,要過年了,也該清理一下屋子了,他的玻璃因為自己擦的原因,玻璃外麵多年的灰塵一直沒有清理。還有他的床,他的被褥。屋內的這一切讓他不由得歎息了一聲,那歎息擴散在窄小的房子裏,沒有誰接腔。

他出版的那幾本書散落在電腦旁,他讓自己經常能看到它們,沒有人與他說話,他有時候自己對自己說,他對著書上的字念,劉初著,劉初,劉初,他反複念叨著這個名字,他有時候有一種恍惚,他覺得叫劉初的這個人很陌生,在折封上,他看到自己的照片,那照片是三十多歲時照的,青春還在,他會用手輕輕地摸一摸自己的臉,陌生得仿佛那是自己的兒子。

有人說他中邪了,有不切實際的妄想。他們把他的理想叫做妄想,他覺得很可笑。他覺得他無非是沒有像他們大多數人一樣,在合適的年齡裏結婚,生孩子,過一般人的那種俗世的生活,然後在這種生活裏慢慢地消磨掉曾經的理想,然後每天被日常的生活磨蝕掉內心裏的那種堅守,他覺得那才是可怕的。後來回老家的時候,他拒絕去任何一個朋友的家裏吃飯,他隻是要求他們與他一起去小飯館,如果他們實在堅持,那麼他寧願與他們不見麵。他害怕看到在家庭裏的他們,在婚姻裏的他們,在那裏麵他覺得他們都失去了作為一個獨立的人的意義,在那樣的處所,他無所適從,甚至感覺無法與他們對話。

他無非是沒有結婚,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呢,北京單著的而且準備一生都單著的大有人在。他有時候並不覺得那些結了婚的人有什麼好,從結婚開始,就有忙不完的事,生孩子,為孩子的教育考慮,為孩子的成長考慮,為孩子的健康考慮,沒有一刻是清閑的。他不羨慕他們,有那麼多時間,什麼不能做呢,許多人卻都奔著那樣一個目標,被人群就那樣淹沒,被歲月就那樣淹沒。

他很奇怪沒有人願意認真聽他的想法,他們從意識裏就把他劃為了另一類。這讓他覺得他到底還是有點人單力薄,他有時候在思想上有點瞧不起他們的那種庸俗樣,可是他們卻是那麼龐大的一個群體。

一次他給那個離異的女人打電話,他願意給她打,他覺得她在他心裏還是有許多可取之處,至少她與他一樣,還是獨立的一個人,他們都單著。那段時間那個女人大概心情還可以,好像願意與他聊了。他不知道那個女人之所以心情好,是馬上就要成為另外的人了,她那段時間正在醞釀下一次婚姻。他說我再奮鬥十年,會是什麼樣子?女人說也許這十年機遇會降臨,你的境況會有所改觀,他說那我就把結婚年齡定在六十歲,不過也算不上世界上最老的新郎。女人說你到底還是想結婚啊,你不是一輩子單身主義嗎?他說那時我就娶一個二十幾歲的姑娘,隻要有了錢,什麼也不是沒有可能。大概有點心虛,他又這樣解釋。女人說如果能實現,那也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隻是到那時你就老得生不了孩子了。他說,要孩子幹什麼呢,那時我就不需要有人為我養老送終了,我已經把自己養老了,送終那不是什麼難事。女人說你說呢,送終也是一件大事。

女人不僅願意與他聊,還主動給他打電話,這個信息讓他有了一種錯覺,他以為女人無法忍受孤獨的生活,對他有了想法。這個念頭讓他有了好心情,他暗示她來北京逛逛,她又一次謝絕了。她問,你對六十歲有什麼概念,他說六十歲已經進入老年了,他又想起他說六十歲結婚的事,接著說不過也許還很年輕,六十歲我才打算結婚呢,我的人生要在那時開始。他發現盡管這樣說,女人都沒有嘲笑他的意思,女人說六十歲已經很老了。他說其實再過十年多一點,我就六十歲了,那時會是什麼樣子呢,是不是出門還得拄著拐杖,女人被他的話逗笑了。

女人說你是不是很久沒有見過六十歲的人了,不消說六十歲,就是七十歲的人,現在也是不用拄拐杖的,我見過八十歲的人,八十幾歲了,騎自行車,做小買賣,還很利索呢。他就在大腦裏想了想,他想起了做講座的幾位教授,對,有幾位教授六十幾歲了,看著一點也不老,不過,當然也不年輕,至少已經邁過中年的門檻了,那算上老年了吧。

之後一段時間,他給女人打電話,電話通著,沒有人接,好幾次,女人都不接他的電話,他心裏不由得想,是不是她生病了,住院了,還是出什麼事了。他就給女博士打電話,女博士可能剛剛失戀了,心情有點糟,沒想到是他給她打電話,第一次響,看也沒有看,就把電話掛了,他又打了一次,響了好幾聲,她才接了,她說不知道是你的電話,以為騷擾電話。

他說聽你心情不好,怎麼了?女博士說沒怎麼,有點煩。他就不知道聊什麼了,因為惦念那個女人,他就問女博士那個女人的情況。女博士說她嫁人了,女博士還說奇怪死了,也不知道她怎麼了,單了這麼些年,到頭來又匆匆把自己嫁掉了。他說找了什麼樣的男人。女博士說找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一個退休幹部。他說那說不定他們兩個有愛情呢,說不定她是奔愛情去了。

那次通話,女人的第二次婚姻是他們的話題,他好像一直在為女人的再次出嫁說服女博士,他多次提到愛情兩個字,讓女博士與他急了幾次。女博士說我現在根本不相信愛情,像他們這樣的更不會有愛情,六十歲的男人,什麼沒有經曆過,到老了,哪會有什麼愛情,隻不過是找一個不花錢的保姆。女博士因為自己的愛情路一直不順利,所以難免有些偏激,他理解她,但他覺得那個女人一定是奔愛情去的,要不她怎麼會去結婚呢,而且與那麼老的一個人。女博士說我懷疑那個男人是不是與她能有正常的性生活。他說,隻要精神愉悅,有沒有性生活那是不重要的。女博士說我現在有點好奇,你一直不結婚,你那個就沒有需要嗎?他說,我是精神超於肉體的人。女博士嗬嗬笑了。他奇怪她竟然與他討論性生活。他想女博士雖然沒有結婚,但她一定經曆過男人。

之後的一段時間,他的電話不敢打給那個女人了,她是有婚姻的人了,他怕給她帶來麻煩。他偶爾打給女博士,不過,女博士也沒有什麼新的消息告訴他,他就覺得有點索然無味。

小區裏不僅許多人家開始擦玻璃,而且有的已經在陽台掛上了紅燈籠,年真的快來了,人們已經陸續做好了準備。而他,還沒有任何行動,他就不由得思忖,他什麼時候開始收拾一下呢。

中午去小飯館吃飯的時候,從小區大門出來,他遇到了那兩個擦玻璃的人,他招了一下手,他們的電瓶車就停在了他麵前,他說擦玻璃嗎?男人說擦。他說擦一套房子多少錢呢,男人說五百。哦,那麼冷的天,他心裏盤算了一下,也不多。他說我在五層,你們下午行嗎?男人說下午已經排好了,後天下午還有空當,怎麼樣?他說行。於是男人就掏出兩張名片給了他,讓他把他的聯係方式寫在了上麵,拿走了一張。他說這麼冷,又到午飯時間了,去門口吃一碗麵去。這期間,他拿眼瞟了一下站在男人身邊的女人,女人圍著一塊圍巾,不過他看到了她的大半個臉,女人的皮膚有點黑,但有那麼一種沉靜的氣質,大概兩人都是三十一二歲的樣子。男人說還趕著去做活,我們帶著幹糧。兩人就急匆匆走了。

約定的時間裏,男人和女人來了,他們的工具不多,就是兩隻桶,還有一隻擦玻璃器,還有三四塊毛巾。男人一進門就沒有停止,各個房間的玻璃看了一遍,一臥,一廳,一衛,當然還有廚房。男人說你這是小套,收你四百就行了。男人長著一張方正的臉,隻是操著安徽口音,他有時候聽不太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