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那時候,他們跟隨先生坐在院中的花藤下,焚香彈琴,對弈品茗,秀盡了一身的風雅。
先生博學多才,對學生亦是嚴格,門下弟子無不多才多藝,尤其他們那一屆,堪稱杏林場上的一段佳話。
隻可惜,後來人死的死,走的走,直到現在,甚至還未曾有過一次聚首。
想到徐家那次,看到跟隨在先生身邊的幾個少年俊才,蘇清朗的心中卻又安慰了不少,有些東西,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漸漸消失,但也在時間中,終會被下一個東西取代彌補。
他走到紫藤花的架子底下,挨著石桌坐下來,又將孫太傅給他的東西放在桌子上。
這裏,是他以前經常來的地方,安靜無人,可以來此背書,還能躲個清閑,還記得有一次,他在亭下玩了一會兒,覺著無聊,便在碗口粗的紫藤花木根上,刻下了謝玉的名字。
那時,他被家裏的人慣壞了,淘氣的很,一點兒都沒覺著這是一件錯事,甚至很快就將這件事拋到九霄雲外。
直到第二天,他看到花架子底下蹲著一個人,正在努力用黃泥抹去他刻下的名字。
他記得,田間鄉野都是用這種法子給樹木治傷的,兩方對比下來,這才發現自己的不是。
雖然愧疚在心,但出於自尊心作祟,他還是厚顏無恥地將這件事推給了謝玉,反正從小到大,謝玉不知道給他背過多少次黑鍋,大的小的,也不差這一回。
可是孫子仲卻很生氣,僅是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便拎著盛黃泥的木桶離開了。
接下來的很長時間,每當看到他都是冷著臉,之後他才知道,那天他刻字的時候被孫子仲瞧見了,所以不難想象,當他把責任推給謝玉的時候,在孫子仲心中,他是一個怎樣的人渣。
可是很奇怪,像孫子仲這樣的小正經,最後,還是跟他成了朋友。
一卷畫軸,一個木盒,蘇清朗垂眸望著,片刻後,還是伸手將木盒拿起。
孫太傅說,等他看到了這個東西,就會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或許,這和孫子仲背叛他們的事情有關。
所以,他有些迫不及待。
木盒打開,裏麵卻是幾封書信,紅色的貼紙上,寫著孫子仲的名字。
這是孫老太傅的筆跡,蘇清朗認得的,他們祖孫兩個從前,一直有通信的習慣,他也是知道的。
打開信箋,裏麵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蘇清朗看完以後,又打開了另外幾封,看著看著,不由湧出眼淚,紅了眼眶。
當今皇上奢侈暴政,致使南唐民不聊生,太子殿下愚鈍無知,根本不可擔任儲君大任,若是當年的翌王殿下還活著,以太子殿下現在的德行,根本不配與其項背,若翌王殿下還活著,他才是最合適的儲君。
一頁頁,一張張,放眼望去,皆是這樣的字句。
他明白,他了然,若是這樣的書信,落到皇帝的手中,那麼被誅全族的,定會是他們孫家。
而當年,在國子監中,與孫子仲住在一起的,卻是秦桓,無意中發現這樣的書信,不是不可能。
於是,為了取回書信,為了保全自己的全家,便迫於秦桓的威脅,做了那等下作而不光彩的事,何其自私!
他將書信放下來,望著躺在石桌上的畫軸,遲疑片刻,還是伸出了手。
孫太傅說,這是他的東西,可是他不記得,孫子仲那裏有他的什麼畫作。
畫軸剛剛打開,他便被上麵的人像吸引住了心神,一個女子,赤紅色的衣裙,手中握著長鞭,英姿颯爽,舉世無雙。
他恍惚想起,李賽賽入獄的時候,他曾見過孫子仲,那時他說,是他祖父的一個朋友在天牢任職,所以過來看看。
決定和親那日,孫子仲來找他喝酒,那時,他心情不好,滿腔的不甘不願,原來那天,感到難過的並不止他一個……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孫子仲與李賽賽,不過是相識的陌路人,不成想,他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握著手中的畫軸,蘇清朗隻覺著心中陣痛,無地自容。
一次次忍氣吞聲的退讓,一次次看似不經意的關心,那些自以為的理所應當,原來是有人做了這樣大的妥協……
蘇清朗埋下頭,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再也無法去見那幅畫像。
良久,才苦澀地扯了扯唇角:“為什麼那麼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