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殿。”
崇文殿,那是建平王逸軒所居之處。
將近一年時間,荒廢多時的崇文殿已經漸漸恢複往日光彩,雖然與蘇夜澄在時大不相同,然卻獨有一番韻味。文館、武場、藥房一應俱全,教授逸軒各種學業之人皆非尋常之士,眾人看在眼裏,彼此心照不宣,對蘇夜涵此舉的心思並不打算猜得很明白。
午膳時間到了,九福裏裏外外找了一圈,卻不見逸軒人影,文館找了,武場找了,就差藥房了。
驀地,他腳步一頓,瞪大眼睛看了看迎麵走來之人,沒由來的一喜,連忙迎上前去,拜道:“奴才參見皇後娘娘。”
“不必多禮。”衣凰淡笑著擺擺手,看向他身後問道:“建平王可在?”
九福忙道:“許是在藥房那邊,昨天晚上建平王就念叨著要將什麼草藥取出來通通風……”他說著往藥房的方向看了看,“奴才這就領娘娘過去。”
“走吧。”
一眾人尚未走進院子,便問道一陣濃烈的草藥味,抬眼一看,隻見院子裏的架子上滿滿地全都是草藥,新采的、曬幹的、浸泡的,一一分開放置,若論起來,倒真的算上一個不小的藥房。
那道日漸挺拔的身影正不急不忙地穿梭在欄架之間,一一檢查一一比較,神情認真仔細,看得衣凰心下一陣欣慰。
“軒兒。”看了好大一會兒,她終於輕輕開口。
乍一聽這聲音,逸軒愣了愣,待回過神來,不由神色一喜,快步走來,口中喊著“嬸嬸”。
“軒兒拜見嬸嬸。”
衣凰笑得歡暢,一把將他扶起,“早跟你說了,以後在我麵前就不要這麼多禮了。”
逸軒抿嘴一笑,用力點點頭。“嬸嬸怎麼來了?”
“午膳時間,我就知道你又不按時吃飯,所以過來看看你。”衣凰說著故作生氣,瞪了他一眼,逸軒笑了笑,低下頭去,任由衣凰“斥責”,卻隻字不言,一路走回正殿。
從回到京中到現在,難得衣凰心情大好,白芙不由得跟著鬆了口氣,見衣凰與逸軒聊得歡,索性與九福悄悄退到殿門外。
“聽聞嬸嬸從大宣回來了,軒兒一直想找機會去看看嬸嬸,可是不是被課業耽擱了,就是嬸嬸不在宮中,可讓軒兒好等。”逸軒說著看了看衣凰隆起的肚子,有些好奇又有些靦腆,“十三叔家的璞弟弟十分可愛,軒兒甚是喜歡,四叔家的蒔兒軒兒也喜歡,不知嬸嬸會不會也生個男孩。”
衣凰撲哧一笑,問道:“那你是喜歡弟弟還是妹妹?”
逸軒凝眉想了想道:“弟弟妹妹都好,弟弟的話,軒兒以後就教他們武功,如果是妹妹,軒兒就教她們讀書識字,教她們醫術,讓她們跟嬸嬸一樣聰明厲害。”
“滑頭!”衣凰瞥了他一眼,嘴角含笑,“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是不是跟你十三叔又學壞了?”
“哈哈……”逸軒終於笑出聲來,連連點頭,忍了忍,實在忍不住,壓低聲音偷偷道:“十三叔罵我一個男子漢卻學得伶牙俐齒,說是跟著嬸嬸學的。”
“他……”衣凰驀地瞪了瞪眼,心中暗暗咒罵蘇夜澤,再看逸軒笑得開心無比,心中也跟著開心不少。
一頓飯,兩人便是在嬉笑之中度過,吃晚飯,兩人又到院子裏樹蔭下散步去,衣凰見逸軒心情不錯,稍稍猶豫了一下,道:“軒兒,今日是團圓節,有沒有特別想見的人?”
逸軒稍稍一愣,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衣凰略有心疼地笑了笑,試探性問道:“那,想不想見見你的娘親?”
逸軒始料未及,頓然怔住,呆呆看了衣凰片刻,不知如何作答。
正沉默間,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繼而聽白芙道:“娘娘,洛王妃來了。”
逸軒再次怔了怔,目光中帶著一絲驚慌,緊緊盯著衣凰看了幾眼,見衣凰衝他微微一笑點點頭,拉著他一道回過身看去。
那個素衣淡妝的女子眉宇之間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英氣,帶著異域風韻,美豔之中尚有一抹野性,看向衣凰的一雙眼眸冷酷之中夾雜著些許防範。
“妾身參見皇後娘娘……”見到二人,她毫不猶豫地俯身行禮,頓了頓,繼續道:“參見建平王。”
“不可!”逸軒低呼一聲,話說出口,又下意識地看了衣凰一眼,見衣凰眉角含笑,走上前去扶起洛王妃,道:“洛王妃不必多禮,軒兒是你的兒子,這般大禮恐會折損了他。”
洛王妃不由一愣,向逸軒看去,四目相對,兩人眼中皆有一絲驚惶一閃而過。母子連心,盡管他們不常見麵,但是終究是血脈相依的母子。
“今日是團圓節,本宮得知洛王妃已多年不與軒兒一同過節,便想著讓你們母子好生聚一聚,但願洛王妃不會怪本宮自作主張。”
“妾身豈敢?妾身謝娘娘恩典還來不及。”她本欲再行禮,卻被衣凰一把拖住雙臂,拉著在一旁的亭子裏坐下。
看著這母子二人,逸軒略有躊躇,洛王妃神情漠然,似是心中藏有心事,目光始終不沾逸軒身上,偶爾瞥見逸軒,也是匆匆又挪開。衣凰心下無奈一笑,端起杯盞微微呷了一小口。
“這一次請洛王妃前來,也是有事要與洛王妃說。”
洛王妃神色不變,淡然道:“娘娘有事盡管說來。”
衣凰淺笑,道:“皇上剛剛登基不久,事務繁忙,對軒兒的照顧有些不周,尤其是毓後離開之後,就沒有了親人呆在身邊親自照顧軒兒,雖然安排了不少好老師教授軒兒的課業,可是卻總覺缺了些什麼。本宮便想著若是洛王妃不介意,弗如搬到宮裏來住,留在軒兒身邊,也好有個照顧。”
“什麼?”母子二人齊齊一驚,抬起頭詫異地看著衣凰。
衣凰卻似不覺,繼續道:“入了秋,軒兒就要開新的課業,本宮回京之前已經跟皇上商議過,軒兒天資聰穎,小小年紀,卻已將四書五經讀遍,而今讓他立刻全都融會貫通,明白所有道理也不可能,倒不如讓他自己慢慢溫故體會,今後就由韓老來教授軒兒。”
聽得“韓老”二字,逸軒略有茫然,洛王妃卻渾身一震,下意識地雙拳握緊,衣凰口中的“韓老”莫不就是睿晟帝的老師韓啟子?
早在千陽帝在位時,帝王之師便是出自韓家,“韓老”所授之人不是太子便是未來皇帝。
衣凰故作不見,繼續道:“如今,我朝之中對《三傳》、《四經》以及《國策》等古籍最了解之人便也隻有韓老一人,本宮與皇上一致認為,他老人家是軒兒老師的最佳人選。”
“娘娘,這……”饒是洛王妃一開始漠然不語,到這時也有些慌亂了,衣凰口中的《三傳》、《四經》,哪一樣不是身為帝王必讀之書?再加上一個專為帝王之師的韓老,蘇夜涵與衣凰二人這是要把逸軒朝著帝王的方向教授!
“娘娘,這是不是有些不妥?”稍稍躊躇的之後,洛王妃還是問出心中的疑惑。
衣凰眉角一挑,反問道:“有何不妥?”
“這……”洛王妃猶豫了一下,見衣凰一臉了然的神色,不由心中暗驚,低下頭去。
身為波洛族公主,她自小對朝中國事便有所了解,深諳帝王之家的生存之法。她早就聽聞嘉煜帝和皇後娘娘對逸軒偏愛有加,本以為是因著逸軒幼年喪父的緣故,而今看來,隻怕情況沒那麼簡單。
見狀,衣凰又是一笑,太息一聲,道:“瞧我,這大過節的,該讓你們母子倆好好聊一聊才是,如此,本宮就先回去了。”
“嬸嬸……”逸軒眼底閃過一絲慌張,跟著站起身來。
衣凰衝他微微一笑,“多時不見,洛王妃心中甚是思念你,你陪娘親好好聊聊敘敘舊。”
說話間她已經轉過身去,逸軒和洛王妃紛紛起身,欠身行禮道:“恭送娘娘。”
看著衣凰的身影漸漸走遠,洛王妃的雙拳不由一點一點握緊,心中如有波濤洶湧,翻騰不已。她是萬萬沒料到當初那個不起眼的小丫頭如今已是天朝的皇後,她站在與帝王同樣高的位置,睥睨塵寰。
自從蘇夜洛戰死之後,她與逸軒就極少相見,後慕太後賓天,毓後親自照顧逸軒,她就更加很少能見到逸軒,畢竟毓後並不喜歡她這個兒媳婦。
而現在,卻是一個自己曾經嫉恨過、試圖謀害過的人,替她圓了這個與兒子共度團圓節的心願。
“軒兒……
四下裏無人,隻剩下他們母子,看著眼前已經不再稚嫩、漸漸成熟的麵孔,洛王妃隻覺百感交集,看得出來,他被照顧得很好,再看他住的地方與環境,她相信那些傳言不假,嘉煜帝確實給了逸軒一個皇子、甚至是太子該有的照顧。
軒兒嘴唇蠕了蠕,小聲應道:“娘親。”
聽這一聲“娘親”,洛王妃心下狠狠一顫,鼻子一酸,熱淚盈眶,她連忙轉過身去,悄悄拭去眼淚,突然一方白色手帕出現在眼前,繼而聽逸軒輕聲道:“娘親不必落淚,今後娘親若是想念軒兒,可隨時進宮看望軒兒,如果娘親願意,也可以直接搬到宮裏來跟軒兒一起住。崇文殿這麼大,娘親想住哪裏就住哪裏。”
洛王妃愣了愣,怔怔地看著逸軒微笑的臉龐,隨後被逸軒一把拉住衣袖,道:“娘親,軒兒帶你去四處看看,等你以後過來了,就不會迷路。”
洛王妃喉間一陣哽咽,說不出話,隻一個勁兒點頭,任由他拉著走遍崇文殿每一處角落。
秋海棠開滿枝頭,清豔絕美。走得累了,母子倆就在海棠樹下席地而坐,悠閑暢談。多時沒有與洛王妃相見,如今再見麵,兩人似有說不完的話。
日偏西,時黃昏。
逸軒枕在洛王妃的腿上,閉著雙眼,輕輕揉捏著洛王妃的手。
“軒兒,”猶豫了許久,她終於開口輕輕問道:“皇上和娘娘,對你好嗎?”
“好,很好。”逸軒手上的動作停了停,似乎在想什麼,思索片刻而後道:“不管嬸嬸的宮裏有什麼好吃的,都會給我送來一份,有好玩的,嬸嬸也不會忘記我,嬸嬸還經常親自給我做吃的。隻要皇叔和嬸嬸一有空,就會來看我,指導我的學業、武藝以及醫術,四叔、十三叔還有瀠汐姑姑也經常來看我……”
他說著頓了頓,想了想又道:“四叔曾經說過,這個世上任何人的話我都可以不聽,但是嬸嬸的話一定要聽。”
洛王妃脫口問道:“為什麼?”
逸軒輕聲一笑,道:“當初我問了和娘親一樣的問題,娘,你猜猜四叔怎麼說。”
“唔……”洛王妃凝眉想了想,輕輕拍著逸軒,道:“因為,她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就像一個傳奇,一個神話,一個獨特的存在。”
逸軒突然一骨碌爬起來,瞪大眼睛看著洛王妃,驚道:“娘也這麼認為?”
“嗬嗬……”洛王妃被逸軒的舉動逗得笑出聲,連連點頭道:“沒錯,有她在你身邊照顧你,娘親很放心。我相信,隻要有她在,就一定能保護好你,教你成才。”
“娘,那你呢?”
洛王妃思索道:“娘親想回波洛族看一看,看看軒兒的外公和舅舅他們。”說著,她仿佛又看到小時候在族裏與兄弟姐妹打鬧的場景。
自從嫁入天朝,她便再也沒有回去過。她是族裏高傲的公主,她眾人皆知她嫁了天朝驍勇善戰、英俊神武的洛王殿下,卻不知她嫁了一個不愛的男人,甚至,沒過多久,洛王便戰死南海。她那般心高氣傲,怎肯低頭回到族裏,受人嘲笑與白眼?
可是,就在今天,就在逸軒依偎在她身邊,喊著她“娘親”的時候,她才恍然意識到,她不是什麼都沒有,她還有她和洛王的兒子,天朝的皇長孫,而今的建平王,甚至更有可能是未來的帝王——她不傻,她比任何人都聰明。
身為王爺之子,卻被安排住進太子讀書專用的崇文殿;身為尋常世子,卻在帝後離朝之時突然被封建平王,與皇子平位;更重要的是,現在嘉煜帝已經決定讓帝王之師韓老親自教授他君王所學課業!
如果她沒有猜錯,那蘇夜涵的意思便再明白不過了。
既是如此,她曾經做的一些錯事,也該收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