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得“樓大人”三字,陌縉痕頓然僵住。
他已經忘了有多久沒有聽到這個稱呼,然,這個稱呼無疑會狠狠刺痛他的神經。
陌均,當年一別,時已數載,吾,心中念君甚深!
心頭的酸澀越發濃重,他盯著泛起微波的河麵怔怔看了半晌,驀地神色一定,足下輕點,躍過水麵,向對岸掠去,速度奇快。
天朝,以北為上,以右為尊。
是以,右相為尊,且功臣、重臣之墓,皆在北方,於皇陵附近。
崇仁二十三年的那場東宮大火,讓所有人都心驚膽戰,尤其是看到被活活燒死的樓陌均,所見之人無人不覺觸目驚心。睿晟帝心中亦是怔愕,他自是知道樓陌均與蘇夜澄的關係,生前他為他二人之事傷盡心,然今人已死,再計較此多又有何用?是以,經過一番思量之後,他毅然下旨將“蘇夜澄”安葬於皇陵,而樓陌均,則取了一處與“蘇夜澄”之墓最相近之地下葬。
四下裏一片死寂,涼風吹來,竟有些陰森之感,然陌縉痕卻渾然不覺。
借著月光,隱約可見那碑上所刻下的“樓陌均”三個字,即便沒有靠得很近,他一樣看得清楚。大步走上前去,伸手在樓陌均的碑上劃過,每一下都如同有一隻鐵錘重重敲打在心上。
驀地,他眸色一變,抬起手來仔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中一驚,竟是一絲塵埃都沒有。再看陵墓四周,打掃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墓前的祭品、火燭皆是剛換過不久。
莫不是有人剛剛來祭拜過,或者這裏有人定期打掃?若當真如此,那此人是誰?這人絕不可能是衣凰,衣凰如今身懷有孕,不可能到這種地方來……
突然,他扶在碑上的手一劃,垂了下來,再想抬起,竟是渾身鬆軟,提不上一點力氣。他心中陡然一凜,下意識地低頭看向正左右搖晃的火焰,繼而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正迅速靠近。
回轉過身,如他意料中的,身後早已站滿了人,個個黑衣蒙麵,將他團團圍住。
“是你們……”他身形晃了晃,一陣眩暈,腦袋越來越重,渾身乏力。“你們……究竟是什麼人?為何要……要祭拜陌均……”
“先生,我們主人想要見你,左右得罪了!”領頭那人說著看了眾人一眼,沉聲道:“要活的,切不可傷了分毫,否則,你們性命難保!”
“是!”眾人得令,緩緩圍上前來。
陌縉痕隻覺眼前之人身影重重疊疊,搖搖晃晃,盡管他以及努力運功禦氣,然自己從一開始就不慎吸入了迷煙,此時察覺為時已晚,他已經連站都站不穩。
聽這些人所言,要抓的人很有可能是知道他身份之人,可是這京中知道他身份之人實在少之又少。
這個人,究竟是誰?為何要祭拜樓陌均,為何要用這樣的手段來抓他?
他……究竟……是誰……
十五一大早,滿城歡騰。
家家戶戶都是歡騰不已,一大早就滿大街的人,買菜的買菜,出街遊玩的遊玩,酒樓客棧內都飄出了酒肉香味兒,讓過路人頓覺嘴饞不已。
衣凰早早起了身,安排人給冰凰山莊送了東西去,接著便去往各宮請安,不巧遇上靳太妃在華太後那裏,兩位長輩看到衣凰如今身孕已穩,心中甚慰,開心不已,執意不讓衣凰行禮不說,更是準備了一堆厚禮送於衣凰,又拉著衣凰不放,絮叨了好半天,待衣凰踏出鳳寰宮時,已近晌午。
好在如今她有孕在身,這祭拜諸事皆與她沾不上邊兒,趁著眾大臣皆已出宮,她就樂得落個清閑逍遙,一路不急不忙搖搖晃晃回了清寧宮。
卻是不想,她剛剛到了清寧宮門外,便見一名貼身宮女匆匆迎上前來,小聲道:“娘娘可算回來了,連公公好像有什麼要事稟告娘娘,等得都快急瘋了。”
衣凰神色頓然一沉,不作聲,大步走進院內,一進門就見連安明領著一名小太監慌慌張張迎了上來,“奴才參見娘娘。”
“免了。”衣凰隨意擺了擺手,看了身邊眾人一眼,“你們都下去吧。”
“是。”眾人應聲離開。
白芙看了衣凰一眼,會意,走到路口守住唯一通向這裏的那條路,衣凰這才看向連安明,問道:“發生了何事?”
話音剛落,連安明身邊的小太監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帶著哭腔道:“求娘娘快想想辦法救先生。”
衣凰一驚,隻覺這聲音有些耳熟,盯著那小太監問道:“你是……”
小太監抬起頭來,滿臉焦急,正是陌縉痕身邊的明康。衣凰臉色肅然,沉聲問道:“怎麼回事?”
明康擔憂道:“昨天一整天先生都心事重重,從中午到晚上更是一粒米未進,到了夜間,他獨自一人在船尾飲酒,我怕他隻飲酒會對身體不好,清姰姑娘還特意給他做了下酒的小菜,隻是先生不讓我跟著,說要一個人靜一靜,我和清姰姑娘就回去休息了。可誰想……誰想淩晨的時候我起夜,看到先生的酒菜都原封未動地放在原地,可是裏裏外外都找不到先生的影子。我讓船舫裏的夥計們到處找了一早上,卻一點蹤跡都沒有……”
“先生失蹤了?”衣凰心中狠狠一凜。
“必然是。”明康用力點點頭,“先生從來不會不辭而別,更不會夜不歸宿,而且一點消息都沒有留下。就算他有緊急之事,也必定會與我說一聲。而且……而且今日一早我才發現,夏大人安排的從章州跟來保護先生的無影隊兄弟,皆被打暈了放在船上……我一個人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就一大早就找了紹駙馬,紹駙馬得知此事後亦是焦急不已,當即帶著我一道進了宮……”
連安明接過話道:“好在今天是團圓節,各路前來祭拜的官員不少,紹駙馬帶了個人一同進宮倒也沒人懷疑,他讓奴才帶著明康先來見娘娘,待他那邊的祭拜之事一結束,便趕過來與我們會合……”
“小姐,”連安明話剛說完,就聽白芙喊了一聲,匆匆走過來,“澤王殿下和紹駙馬來了。”
衣凰點點頭來,“請。”
“怎麼回事?”蘇夜澤人還未到跟前,就先問出聲來,緊接著看到他和紹駙馬二人皆是身著朝服,快步走來,“方才聽紹駙馬所言,先生出事了……”
衣凰垂首斂眉,低聲道:“先生失蹤了。”
“怎麼會這樣?先生不是一直好好地待在江月船坊嗎?怎麼會失蹤?”一聽說是陌縉痕出事,蘇夜澤那好不容易調整出來的沉穩頓然消失於無形,毛躁脾氣再度出現。
衣凰擰了擰眉,沉吟片刻道:“你先別急,我這就派人去找。隻是……”她頓了頓,略有顧慮地看了幾人一眼,道:“隻是,除了我們之外,先生在京中一無仇敵,二無親人,三無好友……”
“不。”紹元柏驟然出聲,幾人皆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隻見他微微蹙了蹙眉,沉聲道:“今天前去祭拜時,樓陌均的墓……是這兩天剛剛有人祭拜過、打掃過的,貢品也是剛換的新的……”
他沒有把話說完,幾人卻已然明白他的意思。
衣凰太息一聲,語氣沉沉,“先生的身份暴露了。”
“可是,這京都之中,先生有什麼仇人?就算他身份暴露,那也隻會讓大家驚喜,又怎會這般將他劫走?”蘇夜澤越發擔心,來回踱步,“再說,先生自己的武功高強,絕非尋常之人能應付得了,又怎會……”
“所以,這次的事情,是早已安排好、預謀好的,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人一定是知道先生和樓陌均的關係,以樓陌均來鉗製先生,甚至,先生是不是在樓陌均的墓前被劫走,都很難說。”紹元柏一語道破玄機。
隻有是事先已經得知他的身份、得知他的過去,才可能布下此局,事先解決了陌縉痕的隨身暗衛,又設計將他引到了樓陌均的墓前,以迷煙將其迷倒,再行帶走。
蘇夜澤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他心中明白眼下幹著急完全沒用,隻有盡快找到陌縉痕的下落才是關鍵。
“我這就去調派所有神武衛,全城搜索,我就不信他們能帶著人蒸發了不成。”
“不可。”衣凰出聲斷然否決,她衝蘇夜澤搖搖頭,拍拍他的肩道:“這件事切不可大張旗鼓,既然這個人已經知道先生的真實身份,卻並未大肆宣揚,而是悄悄將先生劫走,他必然也不想先生的身份公之於眾,所以現在我們不能輕舉妄動。”
蘇夜澤不由濃眉一皺,問道:“那我們就不找了?”
衣凰沉了沉臉色,思索片刻,道:“找,自然是要找,但是不可太明顯。這個人既然能將先生劫走,就絕不會讓你輕易找到,我們現在切不可自亂陣腳,要以靜製動,你有沒有想過,就先生來說,抓活的可比殺了他困難多了,既然這人選擇將先生帶走,就必然不會讓先生這麼容易死掉,所以現在先生一定還活著,最重要的是,這個人也一定在等著看我們會有什麼動作。”
紹元柏點了點頭,恍然道:“我明白了,娘娘的意思是,我們要以不變應萬變,逼著那個人自己跳出來。隻要知道那個人是誰,那救回先生就不難了。”
衣凰點了點頭。
蘇夜澤聽來隻覺有理,而且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便隻能跟著點點頭,卻還是不放心地問了句:“那我現在要做些什麼?”
衣凰淺淺一笑,道:“照顧好澤王妃和孩子,處理好吏部事宜和洵王所交代的事情。”
“就這些?”蘇夜澤不由得瞪了瞪眼。
“就這些。”衣凰神秘一笑,又道:“對了,過幾天隻怕你要更忙些了,洵王府將再添一丁,到時候洵王必是會顧著府中的事,朝中諸事怕是要由你去處理。”她說著看了紹元柏一眼,“禮部和工部那邊就有勞紹駙馬多注意些,畢竟現在六部直屬左右二相,稍有差池,便是二相之過。”
紹元柏點點頭,一臉正色道:“娘娘放心。”
衣凰自然是放心,紹元柏辦事她向來放心。
見紹元柏都幹脆答應了,蘇夜澤也不好再說什麼,心中雖擔憂得厲害,可是他相信衣凰。既然衣凰說陌縉痕沒事,那他就一定會沒事。
看著他們個個麵露憂色,心事重重,衣凰不由輕聲一笑,道:“既然做了,就要做到最好,不能讓別人看出破綻。”她說著看了紹元柏和蘇夜澤一眼,問道:“拜祭已經結束,還有何其他安排?”
紹元柏道:“洵王殿下道皇上在外征戰,眼下正是需要軍費之時,身為臣子,該想著為皇上多節約,便免去了晚宴,允眾人回府與家人團聚。眾臣,無不開心不已。”
衣凰笑道:“那就好。既是如此,你們也速速恢複去吧,別讓家裏人等著急了。”
話音剛落,紹元柏神色便驀地一沉,繼而又是淺淺一笑,道:“也是,我也該去看看淽兒了,自從上一次之後,至今都沒有再去看過她。”
“駙馬……”蘇夜澤和衣凰相視一眼,心中不免心疼他的癡念與深情。
“放心吧,一大早瀠汐那邊便命人來傳了話讓我過去,我要是不去的話,瀠汐這丫頭指不定和鳶兒要合起夥來怎麼訓斥我。”他說著拍了拍蘇夜澤的肩,道:“澤王殿下還是趕緊先收拾收拾回府去看澤王妃和孩子吧,回去晚了,小心不給飯吃。”
“噗嗤……”幾人忍不住笑開。
目送著一行人離開,衣凰臉上勉強撐起的笑容終於消失不見,白芙看在眼睛,疼在心裏,連連歎息道:“小姐當真打算此事就以靜製動這麼簡單?”
衣凰冷不防睨了她一眼,眼神冷酷,“召集鳳衣宮弟子,找人。”
白芙瞪了瞪眼,怔道:“怎麼找?”
“怎麼找都行,隻要能把人安全找到就行。”說罷抬腳離去。
白芙“哦”了一聲,呆呆地站了片刻,突然反應過來,追上前去:“小姐,你現在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