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成這種習慣也是事出有因。
老人搬進來將近一年,那天丈夫說好了八點左右就回來,九點多了也沒見回來。她隻能一個人跟老人相對而坐吃飯。她驀地一抬頭,老人正直勾勾地盯著她。
“怎麼了?”
“……”
“為什麼這樣……”
“……”
“問您為什麼這樣看我呢?”
但是老人緊閉著嘴唇呆呆地望著她。老人也沒怎麼樣,她卻陷入了一種陌生而奇怪的恐懼。然而她無法清晰地說明那究竟是什麼。
反正有過那件事以後,她絕對不和老人單獨吃飯。丈夫回來晚的時候,她擺好飯桌就躲進自己的房間,等老人吃完飯她才出來獨自吃飯。老人似乎也覺得一個人吃飯比較舒服,吃完飯後就悄悄鑽回小房間,而且在她吃完之前絕對不會出來。丈夫偶爾下班回來早的時候,就和老人圍在一張餐桌上像什麼事都沒有一樣。
雖然病情有了明顯好轉,但老人還是中風患者。她好幾次看到老人喝鴨骨湯的時候,握勺子的右手瑟瑟顫抖。老人的右手抖得厲害,好不容易舀上來一湯匙,從勺沿撲簌簌地往下淌鴨湯。她隻裝作沒看到。從熱氣蒸騰的提桶裏一湯匙一湯匙地舀出鴨湯,對於老人來說跟搬一張張又大又沉的磚頭一樣累。即使如此她也從來沒把鴨湯盛到老人麵前。
如果老人再次倒下可怎麼辦?我不會又要照顧新生兒,又要看護中風的老人吧。
可是202號的女人為什麼還不來還錢呢?不會忘了還三十萬元這碼事了吧。她漸漸焦躁不安起來,似乎借出三十萬元錢的人不是老人而是她。
講好了還給我的,那就是我的錢!
她甚至已經想好怎麼花這三十萬了。她想買一個裝新生兒尿布和衣物的屜櫃。三十萬元錢能買一個像樣兒的屜櫃了。
客廳的鍾表這麼快就指向九點了。一想到大家都回家的時間裏,一個人徘徊在胡同裏的老人,她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大約一個月前,她從美發店回來的時候,在家附近的胡同裏遇見了獨自走路的老人。偏偏遇見了老人的背影……在密密麻麻的擠滿多戶型住房的胡同,那種每戶門口都堆滿垃圾、電線像羅網一樣遮天蔽日的胡同裏。
那天,她把從姑娘時節開始留的長發剪成了短發。丈夫曾說被她的頭發迷住了。她的頭發本來又長又潤澤,如今要梳頭的時候,頭發上就會散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膻味兒,似乎在鴨骨湯裏泡過一樣。她忍無可忍,立即拎起錢包來到美發店。當頭發哢嚓哢嚓剪下來的時候,她一邊直愣愣地盯著鏡子一邊埋怨老人。雖然仔細一想,剪頭發並不僅僅因為老人,不僅僅因為滲入頭發上的熬鴨骨的味道。因為天氣越來越熱,她也感覺到又長又密的頭發很不舒服。挺著大肚子蹲下來洗頭發也很吃力。還沒生小孩呢,頭發就好像比以前掉了很多。從美發店出來後,她在旁邊的小吃店吃了一碗小蘿卜麵條,回來的路上遇見了老人。
老人拖著雙腳走在像用醬油煮過的牛蒡一般的胡同,像劃船槳一樣掙紮揮舞著左臂。跟左臂十分誇張的擺動不同,右臂懸在空中呈四十五度角,像假肢一樣僵硬。老人急促地邁著腳步,她有些忐忑不安,怕老人這樣走下去會朝前栽倒。老人的兩隻腳不停地交叉邁步,也許是因為步幅窄,步伐非常非常慢。她隔著五六步的距離慢慢跟著,實在忍不住了,到底還是匆匆加快了步子像沒看見似地嗖一下超越了老人。快到胡同盡頭的時候,她悄悄回頭張望了一眼,老人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瞪大眼睛打量著胡同裏的角角落落,哪兒都沒有老人的身影。老人似乎不僅從那個胡同裏,而是從整個世上倏然消失了。她呆呆地佇立了半天。回到家大約二十分鍾左右,老人像啥事兒沒有似地撿了一台電風扇回來了。
肯定看到我了,看到我把自己的老公公當作陌路人一樣經過……不知道老人在心裏把我想得多麼可惡……
反正自從那天以後,老人出去散步的時候她盡可能待在家裏,因為怕出門時在胡同裏遇到老人。還有一次去買做醬湯用的豆腐,下了台階又返回來了。那天她把隻放了很多茭瓜卻沒放豆腐的醬湯擺上了晚餐桌。
丈夫和老人還沒回來的時間裏,煎鹹鮐魚慢慢變硬了,雞蛋卷也散發出腥味兒。她從飯鍋裏盛了碗飯又倒了回去。因為不想吃飯,想吃別的了。最近她的食欲正好很旺盛。因為孕吐她本來吃不下任何東西,如今身體像要補回來似的,在不停地要求吃東西。她今天中午獨自去了一家中國餐館,要了份炸醬麵。老人獨自在家悶坐著用勺子舀鴨骨湯喝的時間裏,她正用筷子撈著油膩膩的黑色麵條。她打量著冰箱內部,或許能找到點兒什麼吧。前幾天吃剩下的炒年糕條包在塑料袋裏一下映入眼簾。她從櫥櫃裏找出平鍋,倒上炒年糕條。炒年糕條已經冰涼發硬了。她倒了一些水,把平鍋架到煤氣灶上。雖然蓋緊了蓋子,從提桶裏冒出來的蒸汽仍然包裹了她的臉。
早晚要把這該死的提桶扔出去……熬鴨骨的時候煤氣灶噴出的熱氣,那已經充分熬透的湯汁噴射出的熱氣非常厲害。到了天氣真正熱起來的時候,這屋子會被煤氣灶上的那隻提桶整天噴出的熱氣熏得沸騰起來。何況因為房前房後全是密密麻麻的建築物,通風非常不好。熬的不是鴨骨,我的骨頭不被軟軟地熬掉就不錯了!
熱好的炒年糕也沒怎麼吃,她就放下了筷子。可能在冰箱裏放了好多天,味道不好。
如果她忘了怎麼辦?不是說好了一定還的嘛,一定還,一定……
她想著要不要煮個方便麵吃,後來為了去一趟202號,她出了玄關門。202號的女人說不定忘了。從她的302號到202號隻需要走12級台階就到了。她用一隻手托著大肚子,小心翼翼地走了下去。如果踩錯了台階滾下去的話可就出大事了。拜訪202號的事兒還是頭一回。
她敲了五次房門,裏麵沒有任何動靜。看樣子202號的女人還沒回來,包括她丈夫和女兒。
她隻好從202號門口轉身重新爬上了樓梯。
3
快到十點了,老人也沒回來。丈夫,還有202號的女人,誰也沒有回來。她既不能收拾飯桌,也無法安心入睡。
老人這會兒在哪條胡同裏徘徊呢?不會是找不到回家的胡同了吧。
說不定丈夫是故意不回家。這也是因為老人,他不想沒事兒跟老人碰上,說不定在等老人睡熟了才回來。仔細想來,自從老人讓他還錢之後,丈夫晚歸的日子漸漸多了。說是八點或九點就回來,可是總要等老人睡著了才醉醺醺地歸家……
老人真的一直蒙在鼓裏嗎?說不定早就知道了,隻是裝不知道而已。如果是這樣,怎麼從來都不見他抱怨呢?雖說隻有一個兒子,但那幾乎是他全部財產,賣房的錢沒跟他商量一句就血本無歸了。
突然有一天,老人出人意料地要求把賣房錢拿來。那是大約兩個月以前的事了。那天八點以前丈夫就下班回家了。她做了豬肉泡菜湯擺好晚餐桌。老人用勺子舀著她單獨盛在大碗裏的湯,突然問丈夫:“是八千萬沒錯吧?”
丈夫和她都不明白老人到底在說什麼,隻是愣愣地望著他。
“不用都給我,不用都給……”老人自言自語,用勺子撈起泡菜片放進嘴裏。
“用不著把八千萬都給我……”嚅動的嘴唇停下來,又咕噥了幾句,“給我四千萬就可以了。”
“四千萬?”丈夫這才放下筷子問老人。
“聽說有個專門讓老年人住的公寓。”
“公寓?”
向老人發問的人換了她。
“老年人公寓……聽說隻要交三千萬的話,馬上就可以入住……”
老人的視線在丈夫和她之間的空曠裏摸索。
“聽說每天都給做運動,而且還定期用觀光大巴組織旅遊呢。還有常住在那裏的護士,準時給藥呢……一直放在銀行裏的話,利息也不少吧。”
老人的意思是說,賣房的八千萬當中拿出四千萬。丈夫把八千萬投資到股票和基金的時候,為了讓老人放心就謊稱存入銀行了。
“就算銀行利息是六個點,八千萬的話,一年也有……”
“最近哪有給六個點的銀行?”丈夫霍地發了火。
“八千萬又不是小數目,如果銀行不是賊的話,這點兒利息應該給的嘛。”
“不懂就別說了,最近銀行利息頂多也隻有三個點。”
“我想八月份以前就搬進去,趁天氣更熱以前。天兒太熱了,大夥兒都不舒服……”
說罷,老人從飯桌前起身出了門,今天的夜間散步比平時晚。從那以後,老人再沒提過錢的事。但是她想,不清楚老人什麼時候又會突然讓他們拿出四千萬呢。本來就是一個捉摸不透的老人……而且不是聲明了八月份之前就想搬進去嘛。可是四千萬上哪兒去弄啊。何況孩子一出生,要花錢的地方實在太多了。而且母親在照顧大哥家的孩子們,她隻能住進月子院坐月子了。她知道八月份之前丈夫不可能給老人手裏塞進四千萬元。更何況預產期就是八月初。看來老人也想在孩子出生前離開這個家。不管怎麼說,對兩個月後就要出生的孫子,怎麼會那麼漠不關心呢?又不是別人的孫子……
老人不在的話,那間屋就可以布置成孩子的小屋了……
也許是離孩子出生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她竟然產生了想把老人住的屋子布置成孩子房間的念頭。用傳貰(譯者注:一次性交納一大筆房租,合同期滿時退還的租賃形式)租的這間小型公寓隻有兩個房間。她們夫婦住大屋,老人住在小屋裏。在老人搬進來之前,小屋一直當衣帽間用。客廳小得連沙發都放不下。既然醫生說了是男孩子,如果貼上藍色的壁紙,再掛上窗簾就好了……朋友要送的搖籃也沒地方放。放搖籃的話,得把大屋的床扔掉才行。
聽人說懷孕的時候厭惡誰,肚子裏的孩子就會越像那個人……她知道沒有理由孩子一定不能像老人。畢竟是孩子的親爺爺。所以沒有理由一定不會生出一個像老人那樣眼睛無神地下垂、人中長長的孩子。更何況她最近總覺得丈夫長得太像老人了。跟我這兒媳婦沒有一滴血緣關係,但是對丈夫來說可是親生爸爸呀。一直以為丈夫長得像婆婆,她很早就去世了,隻在照片裏見過,但是事實並非如此。丈夫跟妻子也從不吐露心思,從這一點來看也感覺隨了老人。
她去客廳拎起電話機:“媽,是我。”
“嗯——”
“這麼快就睡了嗎?”
“隻要過了九點就困得不行……”
“……”
“怎麼樣,你公公過得還好嗎?”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母親和她通話的時候總是最先問候老人。因為比誰都清楚,自從她懷孕之後,像慢性頭痛似地折磨她、令她煩惱和鬱悶的根源就是這位老公公。
“今天也喝了差不多一壺鴨骨湯了吧。”
“這老頭兒,真是的,能活到百歲啊!”
“媽,別說這種話,禍從口出啊。”
“你怎麼樣?吃得還好嗎?”
“老公公一整天呆在家裏,還得看他臉色,想吃啥都做不了啊。一整天像被監視似的,跟坐牢沒什麼兩樣兒。經常去老人院那種地方多好啊!要麼去下下圍棋不也挺好嘛。”
“哎,算了吧,算了……那都是性格。”
結束二十多分鍾的通話,她走進老人的屋子。雖然隔兩三天就會開著吸塵器進去一趟,可她總覺得像偷偷摸摸走進陌生人的房間,帶著隱隱的不情願和忐忑不安。有三坪(譯者注:1坪=3.3058m2)嗎?屋裏的家具隻有鑲了一麵鏡子的單門立櫃和鐵製書桌、電視機以及兩層屜櫃。搬來兒子家的時候,老人的家當幾乎都扔掉了。和老人一樣,都是一些又舊又破沒用的東西。
她的視線不知不覺停留在壁掛上的灰色夾克上。似乎老人的魂魄飛走了,隻剩下假模假樣的外殼被懸吊在牆上似的。說得也是,老人好像搭配服裝似的,在夾克下麵配了一件黑色西褲掛了上去。是因為夾克上麵又掛了貝雷帽嗎?她感覺隻要一拿起貝雷帽的話,就會突然冒出老人肥皂般扁塌的臉。她壓抑著拿起貝雷帽的衝動,走到書桌前。
書桌上老人正在抄寫中的《聖經》和小學生用的大方格筆記本敞開著。那二十多本傳記,什麼時候都抄寫完了嗎?老人抄寫《聖經》並不是因為宗教信仰。因為老人不是信徒。不僅不是信徒,對於老人而言沒有什麼宗教。又不是信徒還抄寫《聖經》,她覺得這是一件既可笑又白費心思的事。更何況用那隻舀鴨骨湯時也哆哆嗦嗦的手,還抄寫什麼……不過,抄寫對於一個無所事事的老人,是一種愛好也是打發時間的消遣。老人照著《聖經》上的字,一個字一個字抄在筆記本上,以此捱過自己所剩不多的時間吧。這本《聖經》肯定也是從哪個胡同的某個角落撿來的吧。
她拽出了塞在書桌下的凳子,搭上半邊屁股跨坐下來,把老人記在筆記本上的字,一個字一個字,像要抹掉似地讀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