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歸之夜(3 / 3)

也要清潔一切衣服、皮物、山羊毛織的物和各樣的木器。

不知道寫得多用力,字就像老人用手指撚死的螞蟻一樣。就像在雜亂漩渦般的指紋碾壓下,死於非命的螞蟻們在筆記本上排成一列似的,一筆一筆堅守著行和間距。但是仔細一看,每個字都有些輕微發抖。

她隔了幾行繼續念了下去:

金、銀、銅、鐵、錫、鉛,凡能見火的,你們要叫它經火則見潔淨,然而還要用除汙穢的水潔淨它。凡不能見火的,你們要叫它過水。

一字一字放聲朗讀的工夫,她對於老人的感情原本如細絲般細小而紛亂,千絲萬縷的情感雜亂地糾纏在一起逐漸擰成了一股,形成一縷又粗又分明的感情。

出乎意料,那不是厭惡或憐憫,而是一種恐懼。

真是一個可怕的老頭兒……她下意識地喃喃自語,朝右轉回了頭,視線死死盯在貝雷帽上,直到眼角抽搐了。她產生了一股強烈的錯覺,似乎老人的臉隱藏在牆上的貝雷帽裏。她從凳子上站起身,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近貝雷帽,把手伸了過去。

用力推掉貝雷帽的瞬間,她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尖叫。貝雷帽像被扔掉似地滾落在地板上。

藏在貝雷帽裏的隻是一個釘子頭,但是她一直無法擺脫這種感覺,似乎老人的臉就藏在屋子的某一處盯著她。顧不上撿起貝雷帽掛回原位,她慌忙走出了老人的屋子。

關緊老人的房門後,她去了一趟202號。為了要回老人借出的三十萬元錢。也不一定非要今天晚上就索回三十萬元錢。可她總是覺得牽腸掛肚,為了今天晚上能舒舒服服地入睡,她覺得應該把錢要回來。而且接近產月,失眠一直折磨著她,昨天晚上過了淩晨三點也無法入睡。

202號的女人還沒回來,她的丈夫和女兒也沒回家。每天都這麼晚嗎?對於202號的女人一直沒回家,她的感受不僅僅是心煩,甚至有些憤怒。說好了今晚還錢就應該還的嘛。更何況是跟自己老爸一樣的老人借的錢……可是202號的女人沒回來,也許她有什麼事吧。

因為無人歸來,她想知道別人家都回來了沒有。大夥兒都跟平常一樣平安地歸家了嗎……

她貼在樓梯的窗戶上,觀察對麵的房子。對麵的公寓離她住的公寓隻有十多步的距離。四層的公寓,沒有一扇窗戶亮著燈。大夥兒都回來入睡了嗎?還是大夥兒還沒回來呢?就像老人和丈夫,還有202號的女人沒回來一樣。

她懷疑大家是不是都沒回來。也就是說大夥兒……

4

她一邊擔心著將近十一點還沒回來的老人,一邊又覺得老人不歸是一種欣慰。說實話,每當老人為了散步走出玄關的時候,她總是希望老人不再回來。她知道老人沒地方可去,可還是希望就這樣遠遠地走掉……如果能每個月隻見一次麵相安無事地過日子該多好啊。每當老人散步回來自己打開玄關進來的時候,她總是墮入一種失落感。如果老人的手裏提著舊貨,她甚至會心生一股悶氣。他不是一輩子連女兒家都不去的老人嘛,即使那地方隻要坐上地鐵就能到。如果丈夫不給四千萬的話,老人能去的地方隻有養老院了。

她有些局促不安,好像老人會立即跑回家索要四千萬似的。不是跟丈夫而是朝她要。

她比誰都清楚老人有多麼固執。表麵看來好像沒有自己的意誌或主意,可是老人按照自己定下的規則活得一絲不苟。表麵上似乎在日常生活裏依賴並且順從兒媳婦,其實卻像漂在水麵上的油似的,徹底地我行我素。明知道我那麼討厭熬鴨骨,可老人不還是一整天熬鴨骨嗎?光看老人把那張令人聯想到死亡的遺像照掛在顯眼的客廳牆上也是……老人的用意也許是想時刻提醒兒子和兒媳,他離死期不太遠了吧。四個多月前老人沒和她商量一句,就在客廳牆上大張旗鼓地掛出了自己的遺像照。

“讓爸把遺像照摘下來吧。我每次見到都打寒戰,像看死人一樣。”

她很厭惡地跟丈夫說了五六次,可是像框仍然掛在客廳牆上。她討厭的不止這些,連照片裏老人的衣著也不滿意。照片裏老人穿著幹淨利落的改良韓服,偏偏是她給買的。她在百貨的地下商場三折買來的。她故意不撕價格標簽就送給了老人。雖然買得很便宜,卻想告訴老人這件衣服有多貴。她最終還是懷疑,老人可能連這件改良韓服是打折買來的事實也早已知曉了。

我一定要說以後不要再熬鴨骨了,隻要老人一回來的話……

不過,對她來說,就像她不知道202號女人什麼時候回來,她也不清楚老人什麼時候回來。更何況自從住進她家以後,老人就從來沒這麼晚回來過,就算有什麼紅事或白事出門,九點以前準會回來,悄悄走進他的小屋,直到她入睡前盡量不出來。等她入睡之後的淩晨時分,老人才從屋裏出來,像夢遊患者一樣在客廳和廚房裏遊蕩。

如果不是公公而是婆婆倒更好了。那樣的話,說不定還能把家務和孩子托給她,自己重新出去工作。雖然結婚的同時痛快地辭掉了早已厭倦的工作,她有時還會留戀職場生活。用丈夫那點兒工資什麼時候能買樓房,像別人一樣養孩子啊。她覺得隻要下決心找份工作並不太難。她在中小工廠裏做過財務工作,結婚後從別的中小工廠也來過信兒讓她去幹財務。

今天晚上肯定會回來吧,老人哪有地方可去啊……

丈夫正在借四千萬嗎?湊那筆巨款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就算借到了也是個問題。因為從借到的那一瞬間開始,這四千萬的債要原封不動地讓丈夫背了。作為欠下的債,四千萬不能不是一筆巨款。跟四千萬比起來雖然隻是一筆微不足道的數目,她有一種緊迫感,無論如何今晚一定要從202號女人那裏要回三十萬元。甚至感覺到如果今晚要不回來的話,也許永遠都要不回來似的惴惴不安。

可惡的老爺子,既然要給的話,直接要回來再給我呀……

不過,老爺子真的借給202號女人三十萬元錢了嗎?她總覺得老人借給202號女人三十萬的事兒有些蹊蹺。可老人不是愛撒謊的人啊。老人就不提了,再怎麼急著用錢,怎麼能朝一個住樓上的老頭兒借錢啊。她覺得如果換成自己的話,即便是住在一個公寓的老人,也不好意思開口說借三十萬元錢。隻要202號的女人回來就清楚了,隻要202號女人回來……

她想收拾餐桌,轉念作罷,徑直走到床上躺下了。

睡夢中,她聽到玄關門打開又關上的沉重聲音。那分明是玄關門開關的動靜。她睜大兩眼一動不動地躺了三四秒鍾,然後起了身。是不是202號的女人回來了?她從床上起來,用手捋了捋零亂的頭發走到客廳。時間轉眼就快到子夜時分了。就算202號的女人回來了,這個時間去要錢也太晚了。別說她不好意思,可能反過來覺得自己是個怪女人。我這麼焦急地等她回來,那女人知道嗎?她還沒回來的工夫,我都造訪她家兩次了。

她要去202號,打開房門來到走廊。玄關開了,202號女人的丈夫伸出了腦袋。她有些慌亂和難為情,可這已經是潑出去的水了。男子弄清楚她是住在樓上的女人後,露出驚訝的表情:“什麼事兒?”

“大嫂在嗎?”

“我家她嗎?”男子的眼睛瞪大了一些。

“是……”

“為什麼找她……?”

“我怕她是不是忘了呀。”

男子一副不解的表情。

“大嫂說一定會還她借走的錢,一定……”她隻覺得臉漲紅了,肚子抽了一下。

“借走的錢?”

她突然想,就算從202號女人的丈夫手裏,也要追回老人的錢。就是說今晚一定得要回這筆錢。

“我家老公公好像借給大嫂三十萬元錢了,說好這筆錢還給我,可怎麼等也……”

“怎麼會呢……她這人不會輕易跟別人借錢的。”男子很快打斷了她的話。

“看來大嫂還沒回來吧?”

“我家她不會跟人家借錢的……”男子歪斜著腦袋說。

“我家老公公說了,202號的大嫂借了三十萬元……大嫂還沒有……”

“我家她……”男子有些慌亂,臉像水泥一樣僵硬。男子的身後傳來女孩子輕輕叫爸爸的聲音。

“我家她……”男子歎了口氣一言不發地盯了她兩秒鍾,然後關上了玄關。

“那……”

她站在緊閉的房門前心裏很不痛快,呆立了一會兒。什麼呀!還沒回來的意思嗎?是因為時間這麼晚了,像討債鬼似地找上門兒不高興了?她這人不會輕易借錢,那麼是老人在說謊嗎?到底大家要到什麼時間才回來呀?到現在還不回來。

她的腳踩上台階,又退了回來,站在公寓的入口探頭朝胡同裏張望。因為振興超市的招牌燈和電線杆上的路燈,胡同裏不太暗。有人從胡同裏走上來。原以為是老人,走近了一看是穿校服的男生。男生經過公寓走了。傳來拉下卷簾門的動靜,振興超市的招牌燈滅了。她猶豫了一會兒,朝胡同裏走下來。

因為腳腫了,她拖著拖鞋徘徊在胡同裏的工夫,放在一戶人家門口的櫃子映入眼簾。一隻螺鈿櫃。像拚圖一樣排列的螺鈿們在黑暗中發出奇妙的光彩。她像被光彩迷住了似地走近櫃子。

老人會不會在這隻螺鈿櫃裏睡著了呢?怕自己撿到的螺鈿櫃被別人拿走,蜷縮在裏麵睡著了呢?

她又走近螺鈿櫃一步,緊緊握住螺鈿櫃的把手。這一瞬間她屏住呼吸,一下了拉開螺鈿櫃門。

螺鈿櫃裏空空如也。這種空曠,令她產生也想鑽進去蜷縮著睡一覺的衝動……

她凝視著空蕩蕩的空間,撫摸一陣陣抽搐的肚子。

5

她又回到老人的屋裏,環視了一下屋子,便走到書桌前坐下來。她把身子緊貼在書桌前,拎起圓珠筆,把筆尖擱在“利”字上麵,好像上麵鋪著一層描字紙一樣,一模一樣照著描了“利”字。跟描繪一樣,“利”字比別的字更粗更黑更顯突出了。她把“利”後麵的字也陸續描了下去。

利非訂起行,安營在西奈的曠野。從西奈的曠野起行,安營在基博羅哈他瓦。從基博羅哈他瓦起行,安營在哈洗錄。從哈洗錄起行,安營在利提瑪,從利提瑪起行,安營在臨門帕烈。臨門帕

不會在立櫃裏吧……

她突然覺得老人也許藏在那隻立櫃裏,躲在撿來的舊貨堆裏昏然沉入睡夢裏……她小心翼翼地走近立櫃。

不會吧……

她一邊這麼想,一邊固執地把手伸向立櫃門把手。輕輕握緊把手,哐當一聲打開立櫃,倉促而猶豫地掃了一眼立櫃內部,她猛然吃了一驚。應該被舊貨塞滿的立櫃裏竟然空蕩蕩的,跟扔在胡同裏的螺鈿櫃一樣。一瞬間,立櫃裏空蕩蕩的空間和螺鈿櫃裏空蕩蕩的空間重疊在一起,她似乎要被空曠的空間吸進去似地有些發暈。

老人的舊貨都放哪兒了呢?昨晚老人不是也撿來一隻飯鍋了嗎?不是一邊瞥著我的臉色一邊趕緊溜進屋裏了嘛。她緊緊關上立櫃門,重新走到書桌前坐下。

她翻筆記本的手遲疑了一下停住了。她的眸子仔細地瀏覽這些文字。

閃的族譜如下:閃一百歲生了亞法撒……亞法撒三十五歲時,生了沙拉……沙拉三十歲時,生了希伯。生下希伯之後,

不知不覺中她拎起圓珠筆,開始在上麵用力描字,直到手背上的血管都鼓脹起來。

生了

生之後,

過了一會兒,似乎緊握圓珠筆的手麻木了,忽然停止了移動。也許是因為按得太用力了,從圓珠筆尖淌出的墨水形成了一個黑坑。坑變得又寬又深,字像沉沒般地吸入坑裏。

生了又生,靠粗繩一般結實的家譜世代相連的人們,水葬在這如深夜般漆黑的坑裏。

她像要擴大圓坑似地畫了一個圓,等待著本子上的字一個不落地吸進坑裏。忽然間她起身了。

老人沒有回來,丈夫也沒有回來。

還有202號的女人。

6

提桶裏的鴨骨湯快熬幹了。隻剩下不到一湯匙的湯裏,骨頭們翻滾著咒罵著。她把煤氣灶的火擰到最大。火焰像饑餓的野獸的舌頭一般哧哧舔著鍋底。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直到湯熬幹了隻剩下骨頭。在熱氣的熏蒸下,她的臉和脖子汗涔涔濕透了。湯已經熬幹,連骨頭都發白了。

今晚,老人的喉嚨裏連一勺鴨骨湯也流不進去了。

她蓋緊了蓋兒,關掉了煤氣灶。她知道吹一宿也沒法根除熬鴨骨湯的味道,但還是打開了排風扇。

她望了一眼老人的像框,然後走向了玄關門。她走下台階走進了胡同,為了尋找說不定在胡同裏迷了路的老人。她希望找到老人回家時,丈夫和202號的女人已經歸家了。真的像什麼事都沒有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