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歸之夜
周邊
作者:[韓國]金息 著 尹美花 譯
金息,本名金秀珍,1974年生於蔚山市,畢業於大田大學社會福祉係,1997年開始發表小說,1998年以《中世的時間》獲“文學村新人獎”。她的作品描繪了許多相互排斥的異質事物在衝突中奇妙地和諧共處的怪誕不經的世界,用寫實的筆法描寫了生命在現實中感受到的不安和絕望。主要作品有《鬥犬》、《床》、《肝和膽》、《麵條》、《白癡們》、《我美麗的罪人們》、《我隱秘的鄰居們》、《跟女人一起進化的對手》。先後獲許均文學作家獎、現代文學獎。
1
古銅色的洋鐵提桶裏正熬著一堆鴨骨。鴨骨裏熬出的黃白油脂凝成油膜,像炕油紙一般浮在上麵的時候,客廳和廚房漸漸籠罩在昏暗裏。這時,廚房對麵緊閉的房門悄無聲息地開了,一位老人走出來,動作像原地踏步似地轉向玄關方向,然後拖遝著兩腳走起來。也許是因為昂著頭,老人的身體像懸在空中一樣忽悠忽悠地晃著。好像玄關門開了,一瞬間老人像被抹掉了似地消失在門外。
幾乎在玄關門自動合上的同時,英淑從餐桌前的椅子上嗖一下起身了。她打開了廚房的日光燈開關。
煤氣灶的火擰到了最小,黏稠的鴨骨湯在提桶裏執拗地熬著,跟老人一天一天苟活的這寂寥而又無休無止的日子一樣。老人整天蝸居在家裏,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熬鴨骨和抄寫名人傳記或者《聖經》什麼的,要麼就是看電視新聞。天色漸漸黑下來的時候,老人就會無聲無息地踱出家門去散步。
老人散步的時間並不長,一個小時左右,頂多在附近的胡同裏逛一逛就會回來。離家不遠處有一個社區公園,可老人好像不去那裏。英淑曉得老人為什麼非要徘徊在迂回而嘈雜的胡同裏,那是因為要撿一些人家丟棄的家什,在老人眼裏還有用處的廢品。撿來舊貨老人從來不給別人看,像珍藏似地整整齊齊地碼在自己小屋的單門立櫃裏。好像它們是隨葬品,將要跟他死後皺巴幹枯的肉體一起埋入地下似的。她想象著老人躺在電風扇、相框、鍾表、花盆等等破爛雜貨裏進入永恒睡眠的模樣,甚至聳了聳肩膀又搖了搖頭。
她瞟了一下玄關,用湯匙在提桶裏攪了攪。凝結的油膜像撕開的炕油紙一樣裂開了,熬得焦黃甚至發青的湯水裏,肋骨、頸骨和脊椎底骨一類,耍潑謾罵般地上下翻滾。她用湯匙使勁兒按了按這些骨頭,待骨頭沉到提桶底之後,舀起一勺鴨骨湯。她呆呆地凝視著湯匙裏的湯汁,老人的兩眼浮現在湯汁裏,好像老人渾濁的瞳仁淚汪汪地浸在這湯匙裏。她感覺這雙眸子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像扔一樣把湯匙丟在提桶裏。
老人究竟從哪兒弄來這麼些鴨骨頭呢?這些剝光了肉、零碎、瘦骨嶙峋甚至醜陋的骨頭。
說不定是從“玉泉鴨餐館”弄來的……
她冒出這種念頭也是事出有因的。去年冬天,她和老人去過這家餐館,在老人七十三歲生日那天請他吃了清水鴨。當時丈夫正好出差,小姑子也有事沒來,她作為兒媳隻好一個人給老人慶生。雖然早上煮了海帶湯,但是再擺一桌生日宴席又有點那個,幹脆跟老人一起去這家餐館吃飯。介紹這家餐館的人正是她的親媽。用粉碎機磨碎了山藥,放一起用清水煮出的清水鴨,盛在小鍋那麼大的陶罐裏端了上來。這家餐館很有名,到了周末不預定就沒有位子。“聽說十幾年前翻修了一座快塌下來的破房子,開了這個小店兒,如今簡直發大財了。吃完清水鴨,還會端上來一份盛在竹製食籮裏的黏米飯,聽說那飯也特別好吃。” 那天不是周末卻沒了空座,老人和英淑隻得爬到閣樓上吃清水鴨了。老人像餓壞了的餓死鬼一樣,舀著黏糊糊的山藥湯像喝米糊一般大口大口喝起來。老人躬著身子就像用肩膀支撐著低矮的棚頂一樣。也許是因為老人的緣故,她有點兒倒胃口,似乎清水鴨難吃到不能下咽了。她舀著免費的醃蘿卜泡菜湯,提前要了黏米飯吃了。她去了趟衛生間回來,為了結賬翻出信用卡遞過去時,餐館的女主人突然問道:“是你父親還是老公公,看來你得經常買清水鴨孝敬了。”
“……?”
“他問,能不能要一些鴨骨頭。”餐館的女主人瞟了一眼規規矩矩地站在店門旁的老人說道。
“鴨子……骨嗎?”
“可不是嘛。”
“為什麼要鴨骨……?”
“啥為啥呀?就算骨頭也想熬點兒湯喝唄。”
餐館女人的表情好像在說某種丟人的事,令她也惶惑不安起來。她像受到侮辱似地轉身出了餐館。
她覺得老人就是從這家餐館要來的這些鴨骨頭。懇求那個右眉毛下長了一個痣疣的女人……如果不是,老人三天兩頭上哪兒弄一堆鴨骨頭啊。
客廳的鍾指向了七點。估計丈夫八點左右回來。下午四點左右丈夫打來電話的時候,老人正獨自坐在飯桌前舀鴨骨湯喝。老人不停地舀著隻放了粗鹽調味的鴨骨湯喝,似乎那湯是長生不老的補藥。她問晚飯怎麼吃,丈夫說回來吃。
飯和湯都是早上吃剩的。她從冰箱裏取出還能吃的小菜,擺上飯桌。所謂小菜也隻有炒魚粉、拌黃瓜泡菜和炒魷魚絲。一個多星期前在鹹菜鋪買的黃瓜泡菜都打蔫了。如果沒有老人的話,就能約丈夫在地鐵站附近見麵,吃一碗刀削麵了……她還想吃蒸香辣魚。她心煩意亂地煎了一條鮐魚,打了四枚雞蛋草草做了煎雞蛋。簡單熱一下菠菜大醬湯,湯裏別說花蛤,連土豆和蔥都沒放。當她準備這些晚飯的時候,提桶裏的鴨骨還在不停地熬著。熬鴨骨的味道和煎鹹鮐魚的氣味兒混在一起,不止廚房,飄滿了整個房子,甚至陽台和浴室。
站了有三十分鍾了吧。她感覺腿和腳都腫了,感覺腳丫子像水族館裏的海腸一樣腫脹起來。她把屁股搭在餐椅上調整呼吸。現在是懷孕第七個月。五個月的時候,醫生悄悄暗示她:胎兒是男孩兒。當時丈夫出差不在家,所以這件事情最早透露給了老公公。老人隻有丈夫一個兒子,而且老人自己也隻有姐姐和妹妹,是世世代代稀罕男孩兒的人家。她想老人當然會比期待孫女更期待孫子,心裏會感覺慶幸和欣慰,畢竟是傳宗接代的孫子啊。
“說是兒子啊。”
“……?”
“我是說肚子裏的孩子。”
“是嗎……”
老人隻有這一句話。就算他一向沉默寡言,怎麼能如此冷淡啊。又不是別人家的兒媳懷了孕……甚至從沒拎回來一次像樣兒的水果。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老人也從沒問過她什麼時候生。算了,我這麼孕吐的時候還整天熬鴨骨……她懷孕四個月的時候孕吐很嚴重,她認為就是因為熬鴨骨的味道。她在充滿鴨骨味兒的屋裏一口水都咽不下去。不清楚是不是因為喝了那麼多鴨骨湯,老人的臉逐漸潤澤起來,而她卻像鐵杆一樣越來越瘦。甚至有一次覺得實在沒法呼吸,就逃回娘家住了半個月才回來。
“聽說呀,比起單身婆婆,單身老公公更難侍候。”
結婚前母親就因為這個理由不太中意女婿。
“我們會員當中有個住三扶公寓的人。二女兒出嫁後侍候獨身的老公公,因為又耍酒瘋又碎嘴,差點兒鬧離婚了。都在離婚申請書上蓋好章遞給丈夫,他才把老頭兒送進養老院呐。”
她說老人滴酒不沾而且正經又寡言,當時還勸母親別顧忌和擔心。可是結婚才過兩年,老人就變成了令她無法揣摩的陰險老頭兒。
“媽,我才明白千丈水易測人心難測這話的意思了。”
“不管俗話還是什麼,凡是老話有一句錯的嗎?”
“就是嘛。”
“等著瞧吧。這些老話以後會越來越像釘子一樣釘進你骨子裏。等這些老話都釘在骨頭上,嘩嘩淌出像血一樣的鏽水,那時候你才會懂事吧。這可說不定啊?沒準兒真有人把鼻子塞進洗碗水裏淹死呐。”
“哪怕老爺子給我買過一個西瓜,不,哪怕買來一個拳頭丁點兒的香瓜,我也不會這麼討厭他了。”
在娘家的那段日子裏,她在背後說老人壞話,以此來減輕妊娠反應帶來的壓力。當她好不容易穩住了孕吐回到家裏的時候,連屋裏的壁紙都被熬鴨骨的味道浸透了,碗筷、抹布、洗碗刷也不例外。提桶裏還在熬鴨骨,老人在小屋裏抄書也不往外看一眼。她收拾東西回娘家時老人正在抄寫甘地傳記,這會兒在抄寫托爾斯泰的傳記。連小學都沒畢業的老頭,對甘地和托爾斯泰能了解多少啊,又不是練習寫字,這樣寒酸地不分晝夜抄寫那些幹什麼。她這才發現老人抄寫的一本又一本傳記也是從街上撿來的。有一天,老人撿來將近二十多本的傳記全集,擺在客廳裏用抹布擦灰。不知道存放了多久,白蟲子在泛黃的紙上爬來爬去,而且到處都是斑駁的黴斑。
老人快要回來了……今天又會拎著什麼破爛進來呢?
2
八點已經過了,丈夫還沒回來。晚上出去散步的老人也一樣。丈夫就不提了,老人早該回來了。老人離家已經有一個多小時了。
丈夫經常比說好的時間回來得晚,經常毫無理由地晚兩三個小時回家。丈夫是墨水生產企業的營銷人員,經常會突然有這樣那樣的應酬。兩天前也是,丈夫說好了再晚也不會超過九點,但是將近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到家。
把煎得幹巴巴的鮐魚盛進碟子的工夫,傳來爬樓梯的腳步聲。隨後不知道哪一家傳來開關房門的動靜。她把鮐魚碟子放在飯桌上。
是202號的女人回來了?
她關掉了架著菠菜醬湯的煤氣灶。蔫軟發黑的菠菜們在黃色醬湯裏像舌頭一樣翻滾。她撈起一根菠菜放進嘴裏,菠菜令人窒息般纏在舌頭上,她好不容易咽下,抬頭望了望客廳的鍾表。
她在等丈夫和老人,可是更盼著202號的女人回家。除了在走廊樓梯上見過幾次麵,連招呼都沒打過。她等待那女人,是因為前一天從老人那裏聽到了一件離奇事。
“樓下的媳婦,明晚會送來三十萬塊錢(譯者注:1萬韓元=約60元人民幣)。”
樓下就是202號。
“我借給那家媳婦三十萬。我叫她把錢還給你。”
“給我嗎?”
“她說明晚還錢。”
“可為什麼還給我……?”
“她說一定還……嗯,一定……”
“……”
“收到那筆錢,你想怎麼花就怎麼花吧。”
說完,老人出去散步了。202號的女人,老人能見過幾次麵啊,居然借了三十萬。她一邊納悶,一邊又為這筆意外收入暗暗竊喜。自從懷孕以後,每個月都是赤字。扣除每月支出的保險金和定額存款、水電氣費什麼的,生活費總是緊巴巴的。大上個月因為做了醫療保險不報銷的羊水檢查,甚至辦了一張透支存折。不過老人哪來的三十萬借給202號的女人呢?老人是不是藏了一筆他兒子都不知道的錢呢?丈夫沒有背著她給老人零花錢,老人過得也可以。倒也是,不抽煙也不喝酒,也沒什麼地方花錢。老人也不是喜歡到處遊玩兒的人。可能老人也沒什麼朋友,她從沒見過老人跟什麼人通電話,甚至跟住在水原的女兒也從來不打電話。
老人平時跟202號的女人熟悉到什麼程度呢,能一下子借三十萬?可是以老人的性格來看,不太可能。連我這兒媳婦老人也不怎麼搭話,更何況202號的女人好像在上班,白天都不在家。雖然住在一個樓裏,她跟202號的女人沒怎麼說過話。年齡大約四十歲靠後,跟丈夫和兩個女兒住一起,除此以外幾乎沒什麼了解。可也是,本來就揣摩不透……她覺得老人對這樓裏的人了如指掌,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們都怎麼過日子,隻是裝作不知道裝瘋賣傻而已。
老人甚至知道我在偷偷倒掉熬出來的鴨湯,不是也裝作不知道嘛。他明明見過我用湯勺把湯倒在洗碗槽裏……讓她感到怪異而且百思不解的是,老人竟然沒向他兒子告發這件事,這更令她心煩意亂到無法忍受。老人裝聾作啞的事哪止這些呢?我把他的衣服單獨塞進洗衣機裏分開洗,他用過坐便器後我就大量噴灑消毒水刷洗坐便器。這些事兒他都知道隻是假裝不知道吧。
她突然想起老人搬到她家已經快兩年了。老人從沒得過什麼小病,突然中風倒下後隻能服侍著一起過了。住院期間恢複得還算快,但是老人說話和行動跟以前比起來又結巴又慢吞吞。當時丈夫賣掉了老人獨居的小型公寓,把錢投資到股票和基金,才八個來月就幾乎全賠光了。當時正流行投資基金,所以急著賣房,比市場價低三四百萬賣掉的那間公寓,幾乎是老人全部的財產。不管願意不願意,她隻能跟老人同住一套公寓了。
她下意識地聳了聳僵硬的肩膀,回頭掃了一眼。因為她有種錯覺,似乎老人站在背後直勾勾地盯著她。她睡午覺的時候也時常突然驚醒,因為感覺老人正在直勾勾地俯視她。洗刷碗筷的時候、打開吸塵器的時候、在陽台晾衣服的時候、看電視或報紙的時候也要掃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