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可能媽媽不想用過去的事,白白讓我傷心吧。不過都沒用了,因為這些故事其實我大體上都聽說了。”

“聽說了?聽誰說的?”老人這才顯得有些驚訝。

“當然是從他那兒聽來的。”妻子答道。

雖然用眼睛看不到,那肯定是指站在外麵偷聽的我。這麼看來,她肯定早就察覺到我在外麵偷聽了。

“我知道的不光是賣房子的經過。我也知道您讓他在賣掉的房子裏過了最後一晚的事。本來一直裝不知道,我是說那個衣櫃,聽說那天晚上媽媽在那間屋裏還留了那個衣櫃。您就是想讓他以為媽媽還在那兒住。”

妻子的嗓音逐漸顫抖了。

“那麼媽媽,您就痛痛快快地說一說吧。不要一個人憋在心裏,說出來讓心裏也能痛快痛快。我們不是您的孩子嗎?為什麼跟自己的孩子也要有話憋在心裏不說呢?”

聽妻子的聲音像快哭出來了。

老人也似乎不知所措了,許久沉默無語。

我感到口幹舌燥。不知道老人會怎麼回答,我屏住呼吸急切地等待老人的下文。

可是老人沒有理睬妻子和我的急切期待,始終沒有表露心跡。

“這孩子咋到現在還沒忘了那晚的事啊?”

“是啊。那天晚上媽媽看見他在門口磨蹭著不敢進去,您就裝著房子還沒賣掉,把他領進去還做了晚飯給他吃。”

“那就行了。你都知道的事了,幹嘛非要讓我重新嘮叨呀。”

“他都快忘掉了。從他那兒也聽不到事實啊。他這人心狠,他是故意要忘掉這些事。所以我這次想從您這兒了解事實啊。不是他跟我說的,而是那天晚上媽媽您的心情。”

“心情跟他沒什麼兩樣兒。雖然不得已賣了房子,可那時候我還能經常出出進進的,擱著房子不進去,這孩子還在門口磨磨蹭蹭的……”

經不住妻子的纏磨,老人這才用無可奈何的語調回憶起那天晚上的事。不過老人的語調裏,仍然絲毫沒有流露出那天晚上的情緒。

“我就那麼訓他一句,馬上領他進屋了。給他做了頓熱乎的晚飯,讓他在那兒睡了一宿,天還沒亮就打發他上路了……”

“當時媽媽的心情怎麼樣啊?”

“心情還能咋樣啊。房子已經賣掉了,就是想讓這孩子在老屋住上一宿再走。就算我不想再進那個小巷,可還得來打掃院子,掃灰擦炕等他回來。給他吃頓熱飯,讓他睡一宿再走,我才像圓了一個心願呐。”

“就是說您心滿意足地送走了兒子。可是真能那樣嗎?媽媽會真的心滿意足地送走兒子嗎?兒子是重新返回學校,可您當時的處境連個像樣兒的住處都沒有啊。”

“讓我還說什麼呀。”

“想聽當時您送走兒子時的心情。用那種方式送走在外地讀書的年紀那麼小的兒子,媽媽您自己還沒有住處四處流浪呢。想聽聽您在當時的處境裏經曆的心情。”

“算了吧,都沒用了。就算說出來,你哪能都聽得懂呢。”

老人又一次回絕了。然而從她那心灰意冷的語調裏,似乎至今還保留著埋藏在她自己心底的故事。

我不能再繼續等下去了。雖然妻子察覺到我在外麵偷聽,但是老人還不知道,應該在這時打斷老人的話。不管妻子怎麼說,老人肯定不想讓我聽到這些。在我麵前老人的故事不會再繼續下去。

我幹咳一聲,突然出現在老人投來目光的橫推門前。

4

危機時刻總算如此馬馬虎虎過去了。

端上晚飯的時候,老人跟往常一樣叫人拿來一升米酒。因為大哥酗酒家裏才弄到這步田地,不知道為什麼老人卻從不擔心我喝酒。我每次回家,她肯定要提前親手釀好一兩升米酒給我。

——喝一碗就睡吧。

從白天吃間食開始她就這樣勸我躺下休息。

這天晚上也不例外。

“嗯,明天一早你真的要上路嗎?”端進晚飯的時候,老人隻是小心翼翼地再一次探詢我的意思。

“有活要幹我才走嘛。”我憑白無故用生硬的口氣回答。

老人不再問了。

“知道了。吃完飯喝碗酒,早點兒躺下吧。”

老人的意思是既然一早就要上路,那就早點休息吧。我默默地照她說的做了,就著晚飯喝完一升米酒,像一個略有醉意的人那樣,鋪開被褥早早躺下了。接著大嫂領著侄子們到鄰居家借宿去了,這天晚上還是我們三個人擠在小屋裏睡。

不管怎麼說,危險關頭總算糊裏糊塗地熬過去了。我合上眼睛睡到明早一睜眼,所有的事都結束了。不管屋頂還是衣櫃,不需要再費什麼心思了。老人那裏還藏著賬單嗎?不過隻要熬過這一晚,老人的賬單隻能永遠變成一張廢紙了。

——睡一覺吧。什麼債不債的,睡著了就都沒了。我還能欠老人什麼債呢……

我無比輕鬆地合上眼睛等著入睡。許是因為酒意,困倦很快席卷而來。

就這樣迷迷糊糊中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突然從沉睡中醒了,在模糊的意識裏隱約聽到老人小心翼翼的說話聲。

“那天晚上忽然下了大雪,就算睡覺也能睡多久啊,也就合一會兒眼睛,早上起來一瞧,外麵一片白雪呀……下雪了也沒辦法,趕緊煮一勺飯暖一暖肚子,就急著走上了雪路……”

我立即清醒過來。不知道怎麼搞的,老人終於開口給妻子仔細講那天晚上的事了。

“要是處境還有體麵的話,也能等天亮了再走啊。當時的處境啊,不知道有多羞恥多可惡……沒辦法,隻能趁天沒亮我們娘倆一起踩著雪上路了。從那兒走到十五裏外集市上的車站,山路可真不近呐。”

老人一點一點回憶著往事,朦朧的嗓音就像老奶奶給小孫子講故事一樣,聲音裏甚至有一種幽遠的感覺。

肯定是妻子把老人引到了這一步。

——就算說出來,你哪能都聽得懂呢……

白天老人的話故意有所保留,妻子不可能聽不出來。

那天晚上——不,那天拂曉——老人這才像翻開無處討要的陳年老賬一樣,用虛無的嗓音回憶起我從未跟妻子提過的那個拂曉淒涼的同行,連我自己都拚命想讓它消失在記憶的彼岸的那個拂曉的雪路。

“天還很黑,山路又陡,一路上滑著跟頭,還是按點走到車站了……”

聽著老人的講述,我的頭腦裏這才浮現出那天的情景,仿佛觸手可及似的曆曆在目。可能是年紀尚小的兒子處境太可憐了,不,也許是老人自己的處境使她別無選擇,本來說好隻送到村口,後來固執地說再送到後山的坡路上。爬上山坡後,又堅持說一塊兒走這段山路一直到大路上。每當這時都要經過短暫的爭執,然後老人和我都無話可說了。當時天稍微亮一點就好了,可是我和老人誰都沒想過等天亮了再出村子。趁著天黑離開村子,能使老人和我心裏覺得更舒服。用老人的話說,我們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我滑倒了有老人扶,老人滑倒了有我扶,就這樣默默無言地走到了大路上。離麵事務所那邊的車站還有很遠一段路,我最終還是跟老人一起走完了那段大路。

這時天還沒亮。

然後我們怎麼樣了?

我坐上長途汽車走了,老人重新踏上了昏暗的雪路……

我知道的情形僅此而已。

老人是如何返回村子的,我從沒聽說過。把老人獨自留在路邊,從我踏上汽車的一瞬間我就不願再去想她了,老人也從未對我講過之後發生的事。可是老人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才回憶起那天的事。

“就那樣一步一步走到集市街能看到車站的時候,正好有輛車打著燈開出車站。我一著急揮著手把車攔下了,那個開車的司機怎麼那麼無情那麼著急上路啊。連車都沒停穩,一眨眼工夫咣當咣當一下子就把這孩子拉跑了。”

“那您當時怎麼樣了?”

妻子一直默默地傾聽著,這時才好容易插上一句。

我突然感覺老人的故事可怕起來。我想掀開被子爬起來打斷老人的話。可我已經不能了,因為四肢已經麻痹了,渾身像浸了水的棉花,沉重得壓在地上。我全身都動彈不得。一種難以形容的甜甜的傷感、甜甜的困倦感把我卷入寧靜中。

“能怎麼樣呢。像丟了魂兒的人,就呆在黑黑的馬路上那麼望著……那種空虛呀,怎麼能用話說出來呢……”

老人仍然像講述久遠的往事一樣,用平靜而幽遠的嗓音,緩緩地絮叨那天的記憶。

“好長時間就那麼站著,吹了一陣涼風有點緩過神了。緩過神來一看,回去的路怎麼那麼空虛呀。本來是我跟他倆人一塊兒好容易走過來的路,讓我一個老太婆自己再走回去……而且天還黑著呢……覺得怎麼也走不動了吧,所以才走進了車站。在車站裏的木椅上蹲了一頓飯的工夫吧,天才開始亮起來了……那時候才站起來,一個人走上了其實不著急趕的路,當時的光景我永遠都忘不了啊。”

“您是說一個人走回來的事兒嗎?”

“一個人在雪路上往回走,那路上除了我們倆沒人走過。雪已經停了,大路上隻有他跟我倆人的腳印並排鋪過來。”

“所以媽媽因為那些腳印,想兒子更心切了吧?”

“不光是心切呀。過了大路走上山路,繞來繞去的腳印裏好像還留著這孩子的說話聲,還有他的暖和氣呢。山鴿子撲啦啦飛走的時候,也像這孩子的魂兒變成鳥飛回來了,嚇了我一跳。看到樹頂著雪站著的模樣,也像這孩子馬上要從那後麵跳出來一樣。不知不覺我就踩著這孩子的腳印,走完了這段繞來繞去的山路。我的兒啊,我的兒啊,你跟我一塊兒走過去的路,這下讓我這老東西一個人走回來了!”

“媽媽您當時沒哭嗎?”

“不光哭啊。在這孩子留下的那些坑坑凹凹的腳印裏,不知道灑了多少淚啊。我的兒啊,我的兒啊,一定要保重身體啊,一定一定要碰上好運氣多享福……眼淚流得看不清路了,我就用眼淚祈禱這孩子的將來啊……”

老人的故事似乎快講完了。妻子好像無話可說了,靜靜地沉默了。

“我就那樣丟了魂兒似地走完了那段本來就不著急趕的路,不知不覺就到了村子的後山。可我不忍心馬上進村子,掃了坡路上的雪坐在那裏好長時間……”

“媽媽您是因為沒有要去的地方吧?”

一直靜靜地聽故事的妻子,這時也像無法繼續忍受了似地突然追問道。她的聲音這時已經因為抽泣而顫抖了。

我也無法再忍受老人了,即使現在也想阻止老人。對妻子的提問,老人的回答太讓我害怕了。我不能聽老人的回答。可是連阻止也不可能了。

直到現在我也不能睜開眼睛。在燈光下我不能睜開眼睛起來。不隻是因為四肢麻木無法動彈,也不是因為舍不得睡意。我不能讓妻子和老人看到我的眼皮下熱辣辣地湧上來的東西。因為這太讓人難堪了。妻子似乎已經知道我的處境了。

“噯,現在起來吧。你也起來說句話吧。”

她突然開始用力推搡我。她的聲音已經接近哭腔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起來。為了隱藏那熱辣辣的東西,我隻能強忍著閉緊眼皮,硬挺著裝睡。

聲音沒有走調的反而是老人。

“別叫了,一早就要上路了,睡得那麼香幹嘛要叫醒他呢。”

老人勸阻妻子,然後用剛才講述老故事般幽深平靜的聲音,慢慢給自己的故事劃上句號。

“不過,隻有這一點你想錯了。就是我在後山山坡上不能馬上進村的事。那可不是因為我沒地方可去。一個大活人,還不能上誰家找一間門房當窩嗎?不是因為沒地方去,因為當時早晨的陽光已經照亮了村子,咱家鋪了白雪的房頂因為陽光刺眼都沒法睜眼看呀。特別是村裏家家都升火做飯了,我睜著紅紅的眼睛,因為陽光讓人害羞怎麼也不忍心走進村裏的小巷啊。因為這透亮的陽光讓我難堪,我連想都不敢想啊。就是為了讓發酸的眼睛好受一點兒,就一直坐在那兒……”

譯注:

① 豐年草:上世紀六十年代韓國老人吸的一種煙絲。

② 統一稻:韓國農村振興廳於1965年至1972年栽培並在農村推廣的一種改良水稻品種。

③ 韓國農村一般農民住房,用草和泥壘起牆,屋頂鋪幹稻草。

④ 韓幣。

⑤ 裏:行政單位,相當於中國的村。麵:相當於中國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