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都沒用了。要是世上的事都能心想事成的話,會有人上歲數了還不覺得可悲嗎?都說歲數大了像小孩子,這全是因為歲數大了老糊塗啦。”
最後連她那隱秘的心願,都歸罪於自己毫無用處的老糊塗。
可是我已經很清楚老人的心思了。妻子一直沒有插話閉著眼睛裝睡,肯定也聽懂了老人的心思。
“你隻能用那種方式對待昨晚媽媽的話嗎?”今天早上,妻子端著洗臉水走到院子裏,低聲責問我。我故意狠狠地斜視她,暗示她不要瞎摻和。妻子反而用一種輕蔑的口氣責怪我:“你呀,就是在不該狠的地方犯狠。老人都這麼大歲數了一點兒都不覺得可憐嗎?哪怕說句讓心裏熱乎的話安慰她一下也好呀。”
很明顯妻子也聽懂了老人的意思,而且她比我更擔心老人的事。她當然也徹底讀懂了我心底裏對老人的想法。對於明天一早就要回首爾的決定,妻子表露出隱隱的憤慨,也是因為她了解了所有的內情。即便如此這些婆娘還能有什麼高招嗎?
總之,老人至今還在想著重新蓋房子,這再明顯不過了,不管怎麼樣都是難以理解的事。難道老人上了年紀果真會變成小孩子嗎?難道老人真的忘了我不欠她債的事實了嗎?正如老人自己說的,這肯定是因為老糊塗了。老人已經老到不知廉恥了。可是我沒有必要抱怨她的老糊塗了。問題是我們相互間的債。對我來說沒有欠老人的債才是最重要的。不管老人是不知恥還是老糊塗,隻要我沒有要還她的債就行了。
——不可能欠債。絕對不可能!正因為老人也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沒有正麵提什麼要求啊。
不知從哪兒傳來悶熱而且懶洋洋的蟬鳴聲。
我這才像堅定了某種信念似的,從赤楊樹蔭下猛地站起身。散布在大豆田下麵的村落,隨著視野朝遠處蔓延開去。果真如此,村裏還頂著草皮屋頂的房子,就隻剩老人那座蘑菇模樣的草屋和下麵村裏的另一戶了。
——該死的!屋頂改造運動啥的,偏要在這時候來添麻煩!
我的心情怎麼也無法平靜下來。我徒然地詛咒起無辜的屋頂改造工程。
3等太陽完全落山以後,我才穿過大豆田,正要走進老人家的後院時,忽然聽到妻子到底還是嘮叨起了我不想聽的話題。
“我都這歲數了,還能活多少好時候啊,這麼犯傻要蓋新房子住瓦房啊……不是貪念房子,我是放心不下身後的事……”
我正要從後院走進前院時,從半開著的橫推門裏傳出老人絮絮叨叨的聲音。
“天氣涼快的春秋季,或者在院子裏圍一塊遮陽布也能住人的夏天,倒沒什麼可愁的。就是大冬天冷的時候,要是衝了凶運哢嚓一下斷了氣,我的屍身就占滿了單間的炕頭,到時候可怎麼辦呀?”
又是關於房子的話。妻子是想安慰一下老人呢,還是想讓老人的願望不再被我漠視而故意要讓它公開呢?對於隻是鬱悶地察顏觀色的我,妻子的不滿真的如此深刻而機智嗎?老人的話分明是在妻子的誘導下說出來的。老人在妻子麵前,用清晰的嗓音吐露了她對房子的渴望。
而且她開始坦白自己產生那個心願的真實緣由了。我以老人長期習慣了死心和羞恥心為借口,想馬馬虎虎對付過去,可是如今老人的心願終於赤裸裸地露出了原形。雖然早就猜到了老人的心思,但是沒料到會遇上如此分明的關鍵時刻。我仿佛失去了最後一線希望。不過老人的解釋,也終於讓我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老人為什麼突然產生了想建房子的荒唐的心願。直到現在老人也沒有對自己的一生產生什麼新的願望。老人的心願在於她死後的事。
“走東串西地活到今天,活到這歲數了我也沒做過一件對不起這村裏人的事兒。吃粗食穿舊衣裳睡在破地方,就這麼活到老,我也從沒聽村裏人說過這老太婆一句不是。這是啥意思呢?就是說我蹬腿以後,這村裏的人會來給這老太婆添一鍬土、蓋一塊草席子啊。不管是老人還是年輕人,那些跑來最後看我一眼的人,可咋招待呀?沒有比人死後更累人的事了,也不能趕走那些來跟我告別的人呐。就算死的是個窮老太婆,也想招待一下來送我的人一杯苦燒酒,這也算罪過嗎?這都是我自己要想一想的事兒。咽氣的當天要是不能抬出去埋了,死人和活人就得住在一個屋裏啊。還有你們也從大老遠趕過來……所以想著咋添一間能擋風能烙屁股的屋子嘛……可這事兒哪能那麼容易隨人願呐。說來說去都怪這沒用的老太婆老糊塗了……”
老人的心願是從準備自己的後事開始的。
完全能理解她的心思。家計敗了以後離開生活了多年的村子開始漂泊,老人也從未懈怠過準備自己的後事。老人通過村裏一位老爺子,買下了村子後山上一塊向陽山坡下的宅地(老人總是這樣稱呼自己的墳地),冬季天氣好的時候也常去那裏享受一下溫暖的陽光然後下山回家。老人現在著急為自己的後事做最後的準備。我無法再偷聽老人的談話了,隻想掉頭悄悄地逃走。
就在這時,經常被不相幹的事情感動的妻子,這回也好像受不了了。
“聽說以前住的房子麵積又大房間又多,是嗎?”妻子忽然意外地換了話題。看來她沒什麼可以安慰老人的話了,似乎想用老人哪怕是過去住過大房子的回憶來安慰她。一方麵是為了勾起老人也曾在深宅大院生活過的記憶從而扭轉一下心情,一方麵還能產生額外的效果,即每次兒媳婦下鄉來隻能看到一副破敗窮酸相,通過昔日的豪宅讓慚愧的老婆婆在兒媳婦麵前多少恢複一點自尊。反正我沒有必要馬上躲開了。
“以前住的房子真是大又寬呐。一個大院五間房,前後院像操場一樣大……現在提那些還有什麼用啊,二十年前就是人家的了……”
“可是媽媽您曾在那麼好的房子住過,總算有個不錯的回憶呀。這間房子又悶又煩的時候,想一想過去的回憶吧。”
“回想過去有什麼用啊,過去的事一件一件回想起來,本來心裏就不舒服嘛。”
“那倒也是。想起住過的大房子,現在的處境更讓人心煩。不管怎麼想,現在的情況隻能在這小單間房過了……”
老人和妻子說了一會兒分不清是安慰還是牢騷的話。聽了一會兒她們的談話,漸漸地我重新懷疑起妻子的動機了。聽妻子的口氣,不像是在安慰老人,不僅不是在安慰老人,反而想讓老人心情更不舒服。讓老人想起從前大房子的記憶,不是在撫平老人不舒服的心境,而是讓她感覺今天的生活更悲慘,從而不斷挖掘老人心靈深處想要重新蓋房子的隱秘心願。好像這才是妻子的真實目的。
我對妻子的猜測果然沒走偏。
“屋子這麼小,媽媽您把這衣櫃放在別的地方不行嗎?有這衣櫃,這麼小的房間不就顯得更小了嗎?”
妻子終於把話題引向了我最想逃避的最尷尬的地方。
正是這衣櫃的故事。十七八年前,我讀高一的時候。我聽到傳聞,說越來越嗜酒如命的哥哥賣了地,還賣掉了有祖墳的山,最後連父親留下來的房子也賣掉了。當時我在K市度寒假,為了弄清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回到以前居住的村子。因為房子已經賣掉了,所以我沒期望能見到家人,但是除這裏沒有別的能打聽到消息了。等天黑下來後,我來到以前住過的小巷,看到的情況跟在K市聽到的傳聞一樣。房子空蕩蕩的,家人都不知去向。我找到住在街口的一位遠房親戚家。聽這位姐姐說,老人竟然還在這兒等我呢。
“你以為這是哪兒啊,你是誰,為啥要在我家門口轉來轉去的!”
過了好一會兒,老人聽到遠房姐姐的口信兒趕過來,看到我在門口磨磨蹭蹭,不管三七二十一劈頭責問過來。我帶著僥幸心理跟著老人邁進大門,可是房子看起來明顯已經賣掉了。
那天晚上,老人跟往常一樣做好晚飯端出來,當天夜裏我們一起住在老屋裏。第二天一早,老人就讓我回K市。後來我才知道,老人為了給我做最後一頓晚飯,讓我在家裏過最後一晚,求得房子的新主人同意後,一個人留下來等我回來。也許是為了在我回家的時候,哪怕就一晚上,讓我睡在舊居的往昔氛圍裏舒服地過一晚上再走吧。但是從邁進大門的那一刻起,我已經感覺到冷清清的氣氛分明就是人去屋空了。
即便如此,老人還是每天都往舊房子跑,掃灰擦炕。而且老人在裏屋留下一套被褥和一個衣櫃,作為還在留守房子的痕跡。第二天清晨,我即將踏上返回K市的歸程時,老人才告訴我房子已經賣掉了。以老人的心境來看,那隻衣櫃分明是那天晚上她要用來營造舊居氛圍的,用來撫慰我心酸的睡夢的物件。
正是這隻頗有來曆的衣櫃。雖然在流浪生活中確實沒有別的家具,但這是將近二十年來老人非要珍藏下來的衣櫃。它也是常常令我感覺不舒服的物件。雖然在心裏無數次暗暗強調我不欠老人的債,可是一看到那隻衣櫃,就仿佛看到了一紙沒有麵額的欠條,瞬間就會感覺十分歉疚。
這次當然也一樣。一踏進老人的小屋,這衣櫃就令我感覺壓抑。而且最終我也沒熬過兩宿就決定返回首爾,現在想來這隻衣櫃也脫不了重大幹係。
妻子當然從我這裏聽說了這隻衣櫃的全部來曆。既然她了解衣櫃的來曆,以她的為人不會猜不出我對衣櫃的心態。很明顯妻子是故意提起那隻衣櫃。也許她猜到我在外麵偷聽她們的談話,故意提及它。
我不由得一陣緊張,仿佛挖鼻孔的毛病都要複活了,好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要冒出一紙債務似地焦躁不安起來。老人有可能卑鄙地用那一紙陳年舊債,把我逼入窘境。
——那就來吧。不管誰說什麼,我絕對沒欠任何債。再怎麼來,不可能憑空捏造出沒有的債呀。
我幾乎乞求般地閉上眼睛等待著。
值得慶幸的是老人的回答看起來一直漫不經心。
“把衣櫃搬出去,那穿的衣服往哪兒擱呀?別說這衣櫃也沒別的地方放,就算有地方放,破衣服什麼的也沒地方收拾啊。”
不知道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老人好像沒太關心衣櫃。
“衣服嘛,在牆上釘個釘子就能掛了,首先人得有個能伸直腿躺下的地方呀。這屋子不成了給衣櫃住而不是給人住了嗎?”
妻子幾乎是在強詞奪理。這明顯是故意想試探老人對衣櫃的執著程度。
可是老人的反應依然很堅定。
“那是你不知道。要是連那個衣櫃都沒有,誰還會說這是人住的屋子啊。就算為了房子看起來像有人在住,衣櫃也要放屋裏啊。”
“看來那個衣櫃對媽媽來說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來曆吧。是您結婚時的嫁妝嗎?”
因為老人的年紀太大,妻子偶爾會像小孫女一樣沒大沒小,這次卻是在開玩笑。
“還能有啥來曆……”
說到這兒老人不再言語了,看樣子似乎不想再提起衣櫃的事。
可妻子也不是輕易放棄的女人。見老人緘口不語了,妻子也像忘了要說什麼似地沉默了一會兒,又發起新一輪攻勢。
“也是啊,不管怎麼說媽媽的心情沒法平靜了。不管怎麼說,本來堅守住過的老屋才是上策啊。可房子是怎麼賣掉的呢?”
這回又是那房子。這回她又是故意裝作不知內情。妻子非常了解關於那衣櫃和房子被賣掉的經過,可她還要跟老人重提舊事。這是她以衣櫃為借口,繼續她想要引誘老人說出心願的努力。
可是老人的態度裏也有一股不輸於妻子的韌勁兒。
“房子是咋賣掉的……要是能不賣房子的話,誰還能賣著玩兒嘛。是我命裏沒那福氣唄……”
對妻子的明知故問,老人反而含糊其辭地對付過去。
“那也應該有什麼原因吧?我聽說蓋房子的時候,去世的爸爸當時吃了不少苦啊。”
“那房子真是花了好大力氣啊。不像別人家一下子把房子蓋起來,那可是花了幾年工夫,根據家裏的情況一間兩間添置起來的。那麼辛苦地蓋好房子,到頭來還是人家的……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啊。反正命裏注定不是我的房子,已經賣出去的房子,不會因為我來回嚼舌頭就變回我的啊……”
“可是,正因為房子是那麼辛苦蓋起來的,看著更心疼吧。現在來看,也隻能那樣了。怎麼會走到那步田地的,您把當時的情況給我說說吧。”
“算了,都沒用了。這麼多年過去了,好多事兒都記不太清了……”
老人非要回避這話題,妻子隻好使出最後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