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偏遠省份的鄉村話語敘事(2 / 3)

理解鄉村中,暗含著劉亮程對“故鄉”的表達欲望。到底什麼是故鄉,哪裏是故鄉,這可能是很多人回答時都會有些遲疑的難題。費翔《故鄉的雲》借一個個意象,穿插起對故土、祖國的思念,但更打動人的是回鄉之路為何如此艱難。劉亮程將“童年”懸置起來,對此作出了自己的解讀:“我把童年曠野收拾出來。到老了才會知道,隻有童年歲月最廣闊,盛得下人一生的生活和夢想。童年才是人的老家。我們一次次夢回的老家其實是童年。我們的家老早就安頓在童年。在那裏,每一句呼喚都去了遠方。當我走遠,那些呼喚又全部地回來,一句都沒有丟失。”村莊很美好,卻是一個破敗的村莊,曾經的人畜共居,變成那風中的院門。家園已經荒蕪,最終,“走著走著剩下我一個人”。劉亮程曾經公開說過:鄉村是我們的老家。由“鄉村”置換為“童年”,“老家”的位置明顯更加虛化,以至變成一片“虛土”,這是否代表記憶與現實不可彌合的差距?

既然差距如此巨大,為何劉亮程還要孜孜不倦地建構鄉村?這裏涉及到他對家鄉、“人”的生活狀態以及鄉村文明的理解。他說:“《一個人的村莊》首先是一個‘人’的村莊, 這個人沒有文化,沒有民族。就是一個本來的人,一個自然的人,脫掉文化外殼,赤裸裸在大地上行走、生活、生兒育女,然後感受,說出,僅此而已。鄉村的一切都是最陳舊的。我們的文化就是由鄉村——農耕生活所產生。有關鄉村的書寫必然會陷入那些舊事物、舊文化之中。那個人首先是個‘閑錘子’,閑人,不忙正事,不大理會春種秋收,隻關心日出日落,花開花謝,雲來雲往。他把村莊的文化重負卸給村莊,自己遊蕩於時間和草木風雲中。所有先民感受和認識過的自然鄉村事物都被他重新感受和認識。被我們的經驗文化解讀和說明了千百年的風,在一個人的皮膚和心靈中有了新的感受和意義。早晨和黃昏也變得不一樣。一切都是新鮮的原初的本來的一個人獨有的。這就是一個人的村莊。”而鄉土路,可能就是最能說明這種自在狀態的地點了,它將鄉村中行走的人,腳下的路,與文化的多向性共同展示在自身的彎曲體係中。“鄉土路的彎曲本身代表了鄉村人走路的一種謹慎和敬畏。它在繞過一棵樹、一片菜地、一堵土牆、一堆墳、一灣水坑的時候,許多珍貴的事物被挽留住了,被留了下來,這就是彎曲的鄉土路告訴我們的全部意義,它是我們的村人對待天地萬物的一種理念。”“這樣一種繞的方式,恰好代表了鄉村文化中最珍貴的一點,這是現代人所沒有的。我個人認為,筆直的高速公路代表了現代人在大地上行走的粗暴和野蠻,彎曲的鄉土路卻代表了一種行走的文明。”(劉亮程:《鄉村是我們的老家》)

顯然,劉亮程的“鄉村”體係文化建構,始終都有一個他者參與其中。這個他者,成為一個參照係,提醒著作者那“記憶與想象”,或者說“童年”世界裏的鄉村的現實珍貴性和意義。這種提醒,在隨著作者的敘述流走到我們這裏,業已進入心裏,並轉化為一種屬於我們自身的想象。這或許就是在城市語境中書寫鄉村的意義所在。

書寫鄉村的方式

在《留下這個村莊》中有這樣一句話:“故鄉是一個人的羞澀處,也是一個人最大的隱秘。”且不論這“隱秘”與“羞澀”應從發展程度、現實與曆史的反差或其它哪個角度來理解,但要寫出這種隱曲的心理,靠直白的語言恐怕是做不到的。閱讀劉亮程,就像走那條鄉間小路,你總是“繞”著走的。所以如此,是因為敘述者提供的路岔道紛呈,而且有不同的人曾經走過。那麼,劉亮程是用什麼方式來書寫他心中具有哲學意義的“故鄉”——鄉村或者童年記憶的。我將其歸結為以下幾個方麵:混沌書寫、寫作元氣、主客對位的敘說方式。所有這些最終落腳在劉亮程的文學譜係之上。

我把劉亮程寫作方式的第一點歸結為:混沌書寫。在他的敘述中總有一些混沌、模糊甚至矛盾的段落,對此有不同說法。大部分人認為這呈現出一種鄉村哲學;也有人說,正是這種刻意為之的表達成就了劉亮程在當今中國散文界的獨特存在,但若是“刻意表達”,似乎又和那種淡泊、平易的鄉村世界不符。這種不同理解正是劉亮程的話說方式與之效果產生的模糊性和多義性。這又與通篇存在的心理獨語或者叫心理囈語相互交映。我想,不管是刻意的,還是一種淡泊中的鄉村哲學,其中都夾雜著劉亮程鮮明的主導意圖:他就是要告訴你他的村莊是什麼樣的,而又要你始終糾結在他的情緒裏。因此,諸如“我突然那麼渴望聽見自己的聲音,哪怕是極微小的一聲”、“我知道自己已經不在那裏”這樣有些玄思的字句,以及處處可見的預敘:“那樣的夜晚我總有一種隱隱的擔心”、“許多年前,我的先父就是在這樣一個深夜(深得都快看見曙色了),獨自從炕上坐起來,穿好衣裳出去,再沒有回來”不斷湧現。這樣的句子讓我清晰地聯想起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想起那些在拉美人看來再簡單再真實不過的生活細節。“一個人的村莊”又何嚐不是。但這樣的真實與這樣混雜敘事對象、敘事者、敘事地點的表達之結合顯得卻是那麼陌生,不由人沒有“魔幻”的感覺。而將這種敘說方式總結為“混沌書寫”,除了上述行文方式外,與作者自己的文學觀念亦有關聯。劉亮程認為:“我比較喜歡我早期那種混沌的狀態,有模糊的寫作方向。我早期的作品中句號很多。每一句都在結束。句與句之間也沒有多餘的連接和交代。一句話就是一個世界。我那時自信多大的事都能放在一句話裏,下一句必定別開天地。”

但“一句話就是一個世界”卻充滿未定性和不確定性,因為語言本身就是一個混沌的整體,在一個話語中可以延異出無數相關而又無關的理解。該以何種方式展示這個鄉村是“一個人”的,或者一個“人”的,而非其餘,這是鄉村敘事遇到的關鍵問題。我認為,這得力於兩點:其一,簡而又簡的語言。在讀《一個人的村莊》之前,我僅僅為這樣多義性的題目所動,讀作品時,完全忘記這是在寫一個村莊,隻看到那在每一句簡單的話中注入厚重意味的意圖。顯然作者對“用怎樣的語言寫”有自己的考慮,他曾在訪談中對我說:“我喜歡那種盲目的悟性。沒有任何目的地思考一些事情。我的散文中幾乎沒有成語,少有現成的詞語,絕沒有這些年來遍布媒體的流行詞語。成語早被人用舊。流行詞語太不可靠。在這種語言環境中,我隻有選擇用自己的口語寫作。”這種口語寫作的方式被劉亮程稱為“寫作方言”,那是他創造的適合自己的語言表達方式。在其背後當然是“鄉村”生活的積澱以及邊疆讀者絲毫不覺得障礙的當地生活。此時,關於鄉村的寫作似乎已經跨越了鄉村的界限,而通向鄉村之外與作者發生語境關聯的每一個地方。這種方言在劉亮程的筆下,表現得無比感性、鮮活、隨心所欲,每一句都向著無限遠方延伸。其二,模糊文體的界限。劉亮程的文學之路開始於詩歌,後來寫散文,再後來寫小說,這種文體間的轉換不僅與文體認知有關,而且關係著不同的敘事方式和思維方式。但凡讀過《虛土》的讀者都會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似乎“一個人的村莊”在一個孩童的記憶中在黃沙梁換顏上演。當然,如果隻是主題或者思緒的延續,這也無礙於文體的界限。但,作者顯然沒有顧及散文的筆法與小說的關係,或者,作者就是要在看似界限清晰的文體之中反複敘述自己的村莊。語言還是那語言,故鄉情結依然濃重。在作者的表述中,也常常混淆其界限,如“寫長篇小說《虛土》時我又回到了寫詩歌的狀態。《虛土》對於我,是一首漫長的詩歌。我在寫這部長篇小說時,真正找到了詩歌的感覺”,“寫作本身就是對寫作的一種準備,就像我從詩歌到散文,從散文到小說,對作家來說這種東西就是水到渠成的,天成的。”他又很清楚文體之間是有界限的,如“長篇小說需要一塊厚土,故鄉是我們寫作的皇天後土。詩歌可以建築在天上。散文可以走馬觀花,建築在路上或別人的土地上。”隻要認真品讀這句話,其中的矛盾分明擺在那裏。“故鄉”這塊“皇天後土”不僅成了他創作長篇小說的基石,而且成了詩歌與散文的底氣。就連語言,也在一次次的敘述當中,夢回曾經出現的地方,那裏就是文體交叉之處。這樣的寫法,自然會有人把《一個人的村莊》當小說來讀,也有人把《虛土》當散文來看。起碼,給我的感覺就是如此。這種相似的寫作方式或者故土資源會不會在無止境地挖掘中疲憊殆盡,目前還看不出,而且文學史上有很多大作家就是背靠地域資源寫出不朽巨著,如馬爾克斯,如福克納,還有卡夫卡。但這種模糊文體界限的方式是否能在封麵分明的“×文體”界定下一直走下去,可能真是個問題。

“寫作元氣”的提法,仍然和劉亮程自己的評述語言有關。他在評價新疆青年作家方如果的《大盤雞正傳》時談到,“一位有多年文學積累的作家,文字在他胸中保持著最初的氣息。這樣的作家,碰到什麼題材,都會迫不及待地獻出自己的寫作元氣。”(劉亮程:《大盤雞的盤有多大》)我們的問題是,劉亮程的文學積累中有哪些是至為重要的?他怎樣看自己的“寫作元氣”?首先我們得弄清楚“寫作元氣”的內涵。劉亮程認為,“許多作家一生隻準備了一堆文學材料。有的作家寫作過早,什麼都沒準備好就早早把自己挖掘空了。有的作家經曆、學曆都夠了,但筆力不濟,準備了一大堆東西但找不到自己的語言。成就一個作家就是恰好在那個點上,你的經曆、修養、靈性都修煉到這個地步了,正好你有一個機會,心靈被觸動,然後開始寫作,這就是元氣之作。每個環節都是缺一不可”,進而得出“成就一個作家可能是非常偶然的一件事情,所以說作家是天生的”的結論。也就是說,倘若你找不到那個關鍵的“點”,那這個作家能否成就就是一個問題了。文化的文學的積累都不一定能成為一個作家,那個“機會”,那個“時刻”,類似於普魯斯特的“瞬間”感應,一切就都豁然開朗。這很容易令人聯係起“天才”或者“靈感”等創作論的既有觀念。當然,這些觀念也可看作是作者的文學積累。但作者接下來卻說:“作家是需要啟迪的。啟迪我的或許是一部書、書中的某一句,或者是生活中一些人說的某些話。”言下之意是“啟迪”來自民間,而且需要悟性,這是天才論與生活論的兩相結合,其結合點是生活,而且是生活的細部,一些蛛絲馬跡的地方。劉亮程認為,文化知識是認識事物的一種科學方式,但文學需要領悟。當你坐在蘆葦叢中,和一株蘆葦麵對麵的時候,你才能感受到蘆葦是一個生命,是可以與自己在心靈深處交流的,“作家就是要通過這樣一種交流達到神性,他不僅是呈現了一個植物,而且要在這個植物上發現神性,發現他的生命。”如此,寫作元氣更關鍵的要義,似乎不止是自己胸中的氣息,而是與你周邊的每個所在進行生命交流的能力。這種能力無疑是很多人都欠缺的,自然,成就一個作家的機會也就不多。此時,我們分明感覺到一種強烈的精英意識,而且是與傳統文化緊密相連的精英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