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高山井(外一篇)(3 / 3)

臭味相投的好朋友天天絞在一起,簡直就是一種災難。大概隻用了五六天時間,我和程紹彬便把各自一個月的生活費全部花光了。生活費的主要去處,就是後街不多的幾家小餐館。在餓了一天半肚子的時候,父親進城開會,我終於又有錢買飯票了,而程紹彬住在其姨媽家,餓了好幾頓之後,姨媽驚見他滿臉倦容,走路不穩,一問才知道他已經兩天沒吃飯了。

那時候,沱江上還有貨船來往,是一種俗稱拖輪的機動船,後麵拖著七八條乃至十多條吃水很深的體態修長的木船,緩慢而又固執地爬行在拖輪犁出的一道道浪花間。後街因接近貨船停靠的碼頭,街上總會有一些黝黑而健壯的男人出沒。他們是為拖輪服務的搬運工。在後街那幾家粗糙的小餐館裏,我總是和他們不期而遇。

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個冬天的傍晚,我和程紹彬坐在餐館裏喝酒,四五個搬運工喧鬧著闖了進來,一進來,就要了五大盤亮晶晶的回鍋肉和一斤高粱酒。酒食擺上床,年歲最大的那個搬運工抓起筷子搛肉、端起大碗喝酒,其他幾個人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並不動手。原來,幾個搬運工在打賭:如果那個年長的搬運工能喝下一斤白酒,吃下五份回鍋肉,那就算另外幾個搬運工請客。否則,年長的搬運工得賠他們雙倍的酒菜錢。十分鍾後,搬運工麵前的回鍋肉已經吃下了三份,白酒還有一半。不過,他吃喝的速度明顯慢了下去。到最後,他幾乎是用一種機械的動作將筷子上的肉硬塞進嘴裏,隨後痛苦地吸一小口酒,閉上眼睛,喉結滾動,再張開嘴,重複第二次。大約一個小時後,年長的搬動工終於放棄了徒勞的努力,他麵前還剩大半盤回鍋肉和二三兩白酒。他打著嗝,老臉酡紅,低頭認輸。幾個年輕的搬運工立即按住他,從他破舊的衣服裏搜出一張皺巴巴的百元大鈔,哄笑著遠去了。半晌,年老的搬運工扶著桌子站起來,但剛走到街沿上,便一下子撲倒在地。他剛吃下的那些酒食,像一股水注從他的嘴裏噴出來,唏哩嘩啦地濺到街麵。

多年後,我和曾經做過碼頭搬運工的著名詩人張新泉聊天,他告訴我,碼頭搬運工有一些非常殘酷的規矩。比如說,幾個人一起搬運一船貨物,每個人必須搬得一樣多——每搬一麻袋,嘴裏便叨一塊竹片,用來記數。如果有誰在搬運中跟不上或是摔了一跤,那麼,對不起,今天你就一分錢也沒有。至於通過打賭能吃多少喝多少來取樂,更是司空見慣的小事情。在那個缺少娛樂的年代,這些底層的人民隻能通過互相的愚樂來獲取片刻的歡娛,而一部分人的歡娛,必須建立在另一部分人的痛苦之上。

我承認,在高四,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學生。除了與程紹彬的泥飲,更多時候,我像一個問題少年。坐在我前麵的是一個女生,大概因為她整天苦著臉不說話,我總有些看不慣她,給她取了個綽號叫啞巴。上課時,我把墨汁抹在我的課桌前端,這樣,當她把背靠過來時,雪白的襯衣上便沾了一圈烏黑的墨汁。女同學發現後,轉過身用哀怨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依舊一聲不吭。後來,我的前排換了另外兩個女生,這兩個女生是城裏人,潑辣十足,我們經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其實說吵架有點誇張,不如說少男少女正是通過這種表麵的敵視達到互相溝通的目的。兩個女生之一,就住在後街深處的一座小院裏。我從她家門前經過時,曾看到一個麵容慈祥的老人坐在葡萄架下讀書,麵前放著一個小酒杯和一碟花生米。那時候,我突然有些羨慕這個自得其樂的老年人。他不需要複讀,不需要高考,甚至也不需要像我們那樣用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來表示自己擁有青春和明天,他隻需要在他自己的時間和天地裏,做一個平凡而幸福的自己。

進修校背後是一座平緩的小山,山上有一片茂密的樹林,樹林深處,深藏著另一個學校,那就是城關中學。那時候,每年高考,全縣各區鄉中學的學生都要彙聚到城裏,城關中學便是考場。在進修校補習幾個月後,我第二次爬上城關中學的那座緩坡,參加第二次高考。現在想來非常不可思議的是,在高考的前一天,我的詩友喬德川從晨光過來看我,我們坐在一家昏暗的老茶館裏談詩,一直談到天色將晚,他才戀戀不舍地告辭。而我,似乎也忘記了第二天一早就要參加決定命運的高考。

第二天,在城關中學的考場門前,一個麵容清瘦的老人喊住了我。他是張新泉的哥哥張新楣,也是一位詩人,同時還是城關中學的老師。張新楣親切地和我握手,惹得一旁的其他考生蠻有興趣地圍了上來。末了,張新楣鼓勵我好好考,考個理想的大學。

然而就像那句套話一樣,理想很性感,現實很骨感。去看高考分數那天上午,剛走進班主任家,教數學的孫婆婆便對我說,聶作平,你平時要是努力點,再多考四分,就能讀師專了。好在,那時候我已經徹底將前途想通了,我的想法是,如果考不上大學,就回鄉下養蠶。父親是區上負責蠶桑的主要技術人員,我們家有大力栽桑養蠶的優越條件。於是,當我將我小小的行李從富順後街背回老家王場時,大半個月裏,我一直潛心鑽研蠶桑學。終於有一天,我得知我的分數雖然不能上師專,但可以上職大時,我才將蠶桑學扔進了屋角的雜物堆。

為期十個月的補習結束了,我不再天天出沒於富順後街古舊的屋簷下和蒼白的人群中。不過,富順後街和我仍然有著持續不斷的糾結。

與後街相鄰的那條街叫大巷子,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那裏是全縣的商貿中心。除了一水販賣各種假冒偽劣的大排檔,國營的百貨公司也有幾間門麵鶴立雞群地矗在那裏。

一個叫尚昆的詩友是百貨公司的營業員。與大多數營業員都有一張呆板而冰冷的臉不同,長相秀氣儒雅的尚昆鶴立雞群地處在千篇一律的營業員之中。那時候,每到富順,我必定會趕往百貨公司,為的是找尚昆談詩。尚昆站在鄰近走道的櫃台後,他身後的貨架上,陳列著從搪瓷缸到雨傘,從內衣到噴霧器之類的日用品。我們隔了三尺寬的櫃台,興致勃勃地談詩,而談詩的過程,總是被突如其來的顧客突如其來地打斷:我喜歡艾略特和聶魯達……你好,你要雨傘嗎?黑色的?……聶魯達的《馬楚比楚》寫得很特別……雨傘五塊五,這是找你的四塊五……我們剛才說到哪裏了?

後來,尚昆終於無法忍受營業員的枯燥生活——在百貨公司背後的棚戶裏,有一間單位分給他的破舊小屋,裏麵到處都是他省吃儉用買來的書籍。就憑這些書籍,你也可以推斷得出,它的主人一定不會在這樣的地方呆一輩子。尚昆和另外幾位文友一起結伴去了海南。幾年後再次見麵時,他身著名貴的貂皮大衣,脖子上套著亮晶晶的項鏈,又一次鶴立雞群地走過後街和他服務過的已經奄奄一息的百貨公司。他和我見麵的第一句話是:你怎麼還在搞文學?我猶如遭遇當頭一棒,立即理屈辭窮地漲紅了臉不知該如何回答。很自然的,從那以後,我們的來往相對減少。隨著歲月的流逝,每一棵樹都不會再是你初見時的模樣,每一個人當然也一樣。在艱難的生長過程中,每一個生命都在不斷修正、不斷拋棄那些被他認為是不合時宜的東西。

後街高高的河堤之下,沱江緩緩流過,河中形成了一座形如大船的江心島,那就是曆史上曾作過富順考棚的奪錦洲。奪錦洲南高北低,南邊是粗壯的黑楊,楊樹下,立了幾間草房,是供人休閑的茶館和飯店,北邊是大麵積的濕地,蘆葦茁壯成長。春色大好時,我曾帶了女友到島上郊遊。我們順著黑楊遮蔽的小路,一直走進了蘆葦深處。春天的蘆葦秀氣挺拔,蘆葦之下,星星點點的野花競相開放,香氣纏身的蜜蜂不辭辛苦地在蘆葦和野花間上下翻飛,嗡嗡嗡的聲音像是在催眠。我們背靠背坐在草地上,訴說著對未來的向往和規劃,像是一個胸有成竹的軍事家在為一場戰役謀篇布局。以後的日子,結婚、生子、養家、糊口,在自貢和成都之間來回折騰,生活剛剛露出它的部分微笑時卻勞燕分飛。留在記憶深處的,唯有那些共有的昨日時光還會偶爾觸景生情地浮上心頭。所謂人生,就是人與人永遠陌生。哪怕我們曾經像兩隻怕冷的刺蝟那樣抱團取暖,但我們各自都是有刺的,我們的刺會經意或不經意地刺痛對方。因為痛,爾後分離。

當青春還被牢牢把握在手裏的二十年前,在奪錦洲上那家簡陋的酒店裏,我和歐純定、楊三姐等人意氣風發地喝酒。酒到酣處,我起身入廁,回來時,我隔了窗戶聽到年長的歐純定不無擔憂地勸另外幾個朋友:你們不要老是勸聶作平喝酒,他身上帶了刀的。是的,那個使酒罵座的年頭,我腰上總是別了一柄鋒利的軍刀,一言不合,就有可能拔刀相向。那時候,我以為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隻要依靠青春的勇氣和血氣,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一定要等到多年以後,隨著馬齒徒長,隨著無數次的碰壁與折翅,我才會明白,其實,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事情,都是我們無法改變的。在我們之前和我們之後,這個世界依然是這副無動於衷的老樣子,被改變的,永遠隻是我們自己。

有種說法是,回憶往事,不是因為那時更美好,而是因為那時你年輕。這話有一定道理,但不全麵。以我為例,當我還算年輕時,我已經開始回憶更年輕的時候了。回憶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它能將往事洗得鋥亮,在回憶之中,我們相當於又活了一遍。所以中國的哲人說,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而外國的哲人則說,誰要是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回憶是一匹高山,高山之上,既看得見過去,也看得見未來。

欄目責編: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