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喀納斯深山五日(3 / 3)

我們想要把木筏再往前劃一點,以便更清楚地觀察公熊的活動,但公熊似乎覺察到了我們的存在,快速向入水口對岸的密林跳躍著跑去。公熊跑幾步還要停下來,回過頭來向我們這邊張望一下,顯得極不情願的樣子。

我們繼續劃著木筏,從“人”字的一捺劃向“人”字的一撇。但這一捺到一撇,足足耗費了我們三個小時。

臨近午時,我們才把木筏劃行到布的烏喀納斯河流入白湖的入水口。我們真正體驗到了什麼叫做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從喀納斯河入水口劃向人字的拐彎處,基本上是順風順水,大家節省了不少的體力,但一過拐彎處開始往布的烏喀納斯河的這條溝劃行的時候,既逆風又逆水,人累得半死,卻感覺不到木筏是否在前進。我們索性把木筏靠近湖的岸邊劃行,這樣既可以遠離河道的主流,又可以借助山勢減少風對木筏的阻力。

我們進入白湖的這一條入水口的沙灘,應該是人類有史以來第一次涉足。為了減輕木筏的負荷,我們隻帶了一小袋幹糧和一隻燒水的茶壺。巴依爾的野外生存能力非常強,他找來一根胳膊粗細的木棍,斜插在沙灘上,用刀子在離地五六十公分的地方刻了一個深槽,將打上水的茶壺掛在木杆上,然後在茶壺底下點起一堆火。很快,我們就喝上了熱騰騰的茶水。

就在巴依爾做著這些的時候,喀猴和巴爾斯也沒有閑著。喀猴在河穀沙灘的灌木林裏發現了許多大小不等的棕熊的腳印,他把它們一一拍照並記錄下這些腳印的特征。巴爾斯在認真地擦拭著他一路背來的半自動步槍,他的任務是在野生動物襲擊我們的時候開槍嚇走它們。恰特克和木拉提汗卻在那兒爭論不休,爭論他倆到底誰留下來看護木筏。喀猴做完他的工作回來決定說,恰特克腿長爬山快,還是木拉提汗留下來看護木筏。實際上,在這樣的環境裏,沒有人願意一個人待在一個地方,集體行動是最安全的。

喝完巴依爾燒的熱茶,我們開始創造一項類似於人類登月的曆史紀錄,攀登白湖南岸的別迪爾套山。的確,這裏是名副其實的無人區,無論是從東西南北,無論騎馬和徒步,都無法進入到這個區域。東麵,是白雪皚皚、高大巍峨的友誼群峰。南麵,是連綿的雪域高原和亙古冰川。西北麵,則有崇山峻嶺下的白湖和洶湧冰冷的幾條大河阻擋。用木筏做交通工具並成功橫渡了白湖,這還是首創。

從第一步開始,我們已經切實感受到,今天要攀登這座山的艱難。它陡峭高大,我們選擇從一處山脊登山。我們首先要穿越在幾近垂直山體上生長的密林,這裏主要生長著西伯利亞雲杉、冷杉和很少一部分五針鬆,林下多為柳屬喬木以及其他交錯生長的灌木。在這樣的叢林中登山的難度可想而知。我們選擇沿山脊攀登,就是為了能很好的觀察地形,避免在密林中迷失方向。

在這樣的原始密林中穿行,尤其要防範野生動物的偷襲。這一區域,正是棕熊活動的領地。巴依爾從巴爾斯手中接過半自動步槍走在前麵,剩餘幾人緊隨其後。越往上攀登,山勢越陡峭,森林就長在岩石之上。我們腳下是長期積累的厚厚的腐殖質和潮濕的苔蘚,稍不留神雙腳就會陷進石縫當中。忽然,巴依爾在前麵示意我們停下腳步。我們全都躲在岩石下,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任何聲響。山林寂靜,空氣凝重。我們這時最害怕聽到的是巴依爾的槍聲,畢竟,和棕熊狹路相逢是大家都不願碰到的事。過了一會兒,巴依爾又打手勢叫我們過去。他指著地上的一堆糞便說:看,應該是哈熊昨天從這裏走過留下的。我們愈發感覺到棕熊隨時都有可能會突然出現在我們麵前,身邊隨時都可能發生危險,大家都緊緊跟在巴依爾身後,生怕自己掉隊後成為棕熊的美餐。

終於,我們手腳並用地攀登到林子的盡頭。我們站在山脊一塊凸出的岩石上,腳下是一條深深的“U”型穀,河穀中流淌著一條蜿蜒的河流。河穀的最上方,是連綿的雪山。雪山之下是一條冰舌嚴重萎縮的冰川,小河正是發源於這條冰川之下。喀猴說,這條冰川名字叫四十八號冰川,今天終於能夠近距離看到它了。這是喀納斯湖區域內兩百多條冰川中的一座,實際上,這些冰川絕大部分都集中在喀納斯河的上遊區域,喀納斯河包括它下遊的喀納斯湖,正是這每一座冰川融化後形成的涓涓細流彙集而成。冰川融化後形成了河流和湖泊,流向下遊,滋潤著廣袤的大地。而冰川本身,卻像耗盡了血液的軀體,不斷向後萎縮。我們眼前的這條冰川,就足以證實喀納斯現有冰川向後加速退縮的嚴重性。

天空中開始湧起朵朵白雲,對麵雪山的輪廓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這幾天的氣候很有規律,早晨是碧藍的晴空,中午大朵的雲彩布滿天空,到了下午就變得黑雲壓頂,免不了有一場或大或小的雨水。看來今天也不會例外,我們必須要加緊後麵的行程。

好不容易才將密林甩在了身後,前麵又是大片的石礫堆滿山腰。接下來的路程和我們第二天去看瀑布的艱辛程度差不了多少,我們必須要從一塊石頭跳向另一塊石頭往前行走。這些石礫都是數千數萬年前的地質運動從山頂上滾落下來的,石礫上的苔蘚足以證明它們的年代。我們向山下看去,白湖已經開始呈現在我們麵前。但現在我們看到的白湖,隻是細長的一條白色湖麵,因為我們現在的高度還不足以看到它的全貌。

我們要看清白湖的全貌,就必須向上攀登到足夠的高度。我們跋涉過漫長的石礫堆,緊接著阻擋我們的是濃密的灌木叢,這些灌木叢是清一色的高山小葉樺。它們應該是疣枝樺的變種,因為海拔太高,它們不得不變異成為低矮的灌木叢,在這裏匍匐著生長。也正因為如此,小葉樺枝幹交錯,長得極密。而且這裏山勢陡峭,我們每邁出一步,都要用手拽住上方的灌木,手腳並用向前跋涉。在這高高的山巔之上,在低矮灌叢中的碎石堆中,大花柳葉菜和西伯利亞耬鬥菜正嬌豔地開放。

就這樣,白湖在我們的腳下,一寸一寸展現在我們麵前。起初,它隻是細長一道,隨著我們一步步登高,它一點點將它的麵貌變寬變長。當我們攀登到超過海拔三千米的高山草甸處,我們的腳下幾乎已經沒有了可供站立的土地。這裏是超過七十度的陡坡,每走一步,都會帶動碎石向山下滾落。再向上攀登已經不再可能。我們決定停下腳步,終止這次用生命換取的賭博。我們依著山勢坐下來,平心靜氣地麵朝山穀,內心不由肅然起敬。在我們的眼前,在崇山峻嶺之中,分明是呈“人”字形狀的乳白色湖泊。這湖泊,最初我們看不到它的形狀,但隨著我們一步步登高,它愈來愈神形並茂地展現在我們的麵前。看著眼前這如牛奶一樣潔白的湖泊,我們既興奮又自豪。在這個從來沒有人類涉足的高山之上,我們是用我們的雙腳,一步一步地將眼前的這個湖泊丈量。

白湖的上空布滿了烏雲,我們必須要趕在天黑之前返回白湖管護站。我們後麵的路還長著呢,要連滾帶爬地下山,要將木筏從湖尾再劃回湖頭,還要將湖頭的帳篷收起,騎馬回到白湖管護站。當做完這一切,不到夜幕降臨,那才怪呢!

第五日(8月3日)

本來我們是下決心要睡到自然醒再起床的,但這個自然醒卻來得過早。也許是因為昨天我們都付出了太多的體力使得我們夜晚的睡眠質量過高,也許這山林之中的負氧離子過於充分讓我們在最短的時間就恢複了體力。總之,這幾天我們雖然睡得晚,但卻都能早早的醒來。而且,過量的體力付出並沒有讓我們感覺到絲毫的疲憊,相反,我們每個人都精神倍增且身輕如燕。

我走出爐火正旺的木屋,室外的遍地野草鋪滿寒霜。今天又是一個好天氣,峽穀上方的窄長天空上沒有一絲雲彩。白湖管護站處於整個喀納斯河穀中最為狹窄的地段,西麵是陡峻的山坡,東麵是滔滔奔流的喀納斯河。河穀的寬度不足兩百米,是一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要通道。也正因為如此,這個管護站也成為阻擋非法采挖人員越境采挖的最後屏障。它在喀納斯保護區所承擔的作用是別的管護站無法替代的,我們戲稱它是我們這個區域最後的一道國門。

一隻星鴉像箭一般從管護站前的小樹林飛向河邊的叢林,我跟隨而去。星鴉在飛行時總會發出“嘎”的叫聲,不同於其他的鳥類,它鳴叫的聲音直接而幹啞,就像它飛行的速度,聲到身到,直來直往。我在叢林裏找到它時,這個可愛的小家夥正在一棵紅鬆上啄食鬆籽。星鴉是針葉林中的精靈,每年在鬆籽成熟的季節,它都會采大量的鬆籽埋在樹根底下。到了冬季和春季,它就會在林中尋找自己貯藏的食物。當然,它們找到的往往不一定是自己埋在地下的食物,它們有可能吃到的是它的同類偷藏的食物。但不管怎樣,星鴉們享受著彼此的勞動成果,同時也在做著給森林育種的工作。這隻星鴉似乎也發現我對它觀察太久,不等吃完一個鬆塔上的鬆籽,又箭一樣地在密林中飛走了。

我回到管護站,巡護隊員和管護站的小夥子們也三三兩兩起床了。直到這時我才看到小崔和小陳的身影,他倆昨天出去收取安裝在各個點上的紅外感應自動攝像機,晚上比我們回來的還晚。

小崔打開他的電腦,讓我們觀看從攝像機上下載的照片和錄像。他們昨天總共取回了七台自動攝像機,但攝像已經足夠讓我們興奮不已。這些攝像機白天捕捉移動的目標自動開啟,晚上感應發熱的目標自動開啟。攝像機啟動後先是連拍兩張照片,緊接著開始錄像。攝像機記錄下來的有棕熊、馬鹿、貂熊、雪兔等珍稀動物,而黑琴雞、花尾榛雞、鬆鼠以及鼠兔等就更是鏡頭中的常客了。其中一個鏡頭特別有意思,一隻母熊帶著兩隻幼熊來到攝像機前,母熊對著攝像機研究了半天,最後像是要嚐嚐攝像機的味道,伸出舌頭把鏡頭添得模糊不清,似乎是感覺味道不好,然後揚長而去,小熊尾隨其後像躲避瘟神似的狼狽逃竄。小崔和小陳告訴我們,等一個月後三十多台攝像機全部取回,一定會有更多珍貴的動物和它們活動的畫麵呈現給大家。僅從目前這幾台機器獲取的資料來看,對喀納斯實行保護並禁獵二十多年來,保護區內的野生動物,無論在種類上還是在種群上都得到了恢複,這著實令人欣慰。

吃完早飯,我們開始返程。今天我們的任務就是返回喀納斯湖下湖口區。還記得我前麵說過,我們這次行程是一個向西飄揚的旗幟的形狀吧?是的,我們今天就是要從旗杆的杆頂返回到旗杆的底部。雖然行程單一,但卻要騎在馬背上整整走八個小時。

告別白湖站,我的內心隱隱生出一絲悲涼。當了那麼多年的護林人,也算是走遍了喀納斯的山山水水,僅白湖我就來過五次。如今,自己的頭發已經變得花白,體力也明顯不如從前,像這樣的巡護,不知道自己還能再來幾次。在大自然麵前,一個人就像一隻小蟲那樣弱小和無助。短短的幾十年時間,人從出生到逐漸老去,仿佛是一瞬間的事情。當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經曆過的一切,頓感人生苦短,歲月如梭。但讓我們慶幸的是身邊的自然還青山依舊,流水如常。

我們騎馬在叢林中穿行,返程的馬總是情緒高漲。這是一片成年林,樹幹粗大,樹冠參天。五針鬆是這片森林中的佼佼者,堪稱林中之王。五針鬆挺拔俊美的身姿,一直以來總是讓我歎為觀止。它筆直粗壯的腰身,娟秀婆娑的樹冠,讓同林中的其他樹種自慚形穢。也正因為這是一片成年林,林中的倒木也大多是參天的古木。一棵樹,它也有自己的生命周期,隻不過它的輪回要長過我們每個人的幾倍甚至十幾倍。通常,我們看不到一棵樹從生長到死去的整個過程,就像一棵樹無法證實冰川消融的整個過程一樣。實際上,大自然和我們人類一樣,也在進行著生老病死的演變過程,隻是我們每個人的一生太短暫,以至於根本看不到大自然從有到無的周期變化。

早些年,冰川學家崔之久教授告訴我,我們現在正在行走的喀納斯河穀,在兩萬年前,還被幾百米厚的冰川覆蓋著的。那時,喀納斯區域大部分山川河穀都覆蓋著冰川。而在十二萬年前,喀納斯的冰川甚至長達一百多公裏,一直延伸到現在的駝頸灣區域。這還都是現代冰川,至於古冰川,那都是二十萬年以前的事了。比如地球兩極周圍所覆蓋的冰層,它們的壽命都可以追溯到二十萬年以前。我記得我追問教授:那麼我們眼前的冰川徹底消融之後,我們人類該怎麼辦?教授顯得非常樂觀:還會有一個冰期要到來。我再問:在那個冰期到來之前我們怎麼辦?教授顯得很嚴肅:所以我們經常提醒,人類最好不要人為加速眼前這些冰川的消融。我記得當時我們都沉默很久。

現在,騎馬走在深深的河穀裏,我努力地展開想象,想象教授所說的古時的冰川,會是何等的綺麗壯觀和不可一世。那時的冰川應該像一隻巨大的冰蓋,把阿爾泰山的崇山峻嶺覆蓋得白茫茫一片,它們在陽光的照射下放射出晶瑩剔透的藍色光芒。壯麗磅礴的冰川為每一條河流提供著豐沛的水源,額爾齊斯河一定寬闊得茫茫無邊,奔騰的河水使得兩岸的廣袤大地綠意盎然,生機勃勃。

但這些年,我們又的確看到了大自然加速演變的另一麵。氣候在變暖,冰川在消融,河水在變小,草原在退化。這一切,與自然本身的演變周期有關,但我們人類對自然的過分貪婪和索取也加劇了它惡化的速度。在大自然演變進程的這一出大戲裏,我們人類往往充當不好主角,也飾演不好配角,我們經常扮演的是遭人唾棄的醜角。我們既然沒有能力演好主角和配角,我們能否盡量少去扮演可惡的醜角?更多的時候,我們隻需靜靜地躲在一邊,老老實實地充當大自然的觀眾,少去人為地去招惹它,而是努力地去適應它,去順應它,去嗬護它,去欣賞它,更不要做什麼人定勝天的所謂大事。就像我們麵前的這些冰川、河流和湖泊,人為的觸碰,可能就會帶來巨大的災難。

這正如湖泊來源於河流,河流來源於冰川,那麼,當這些日益萎縮的冰川最終化為烏有的時候,我們眼前的河流和湖泊中流淌著的,還會是我們人類賴以生存的生命之水嗎!那時在大地上流動的,一定隻有黃沙、亂石。真正到了那時,我們人類隻能是欲哭無淚,走到了盡頭。

那麼,讓我們守護好自己身邊的這塊自然山水吧!如果你身邊有一棵小樹,請常常用水把它澆灌,讓生命之樹向著太陽快樂生長;如果你身邊有一條小河,請不要隨意修築堤壩,讓河流曲曲彎彎自由流淌;如果你身邊有一座高山,請常常向它投去仰望的目光,讓雪山和冰川永駐生機和希望;如果你身邊有一片大海,請時刻保持敬畏的距離,讓海水永遠碧波蕩漾蔚藍如常。

想到我們能做的這些,我的內心忽然感到豁然開朗。我仿佛不是騎馬走在喀納斯的河穀裏,而是騎著一匹騰雲駕霧的飛馬,行走在高高的阿爾泰山的山嶺之上。我的內心並沒有變老,作為一個老護林人,我仍然還保留著一顆年輕的心。我之所以能保留著一顆年輕的心,正因為年輕的喀納斯,給了我無限愛它的理由和動力。想著這些,我心情愉悅地揚鞭策馬,穿越一片又一片森林,趟過一條又一條河溝。八個小時的騎馬行程,對一個年輕的老護林人來說,根本不在話下。

當馬隊穿越最後一片森林,展現在我們麵前的是夕陽斜照下波光粼粼的喀納斯湖。在二十四公裏的湖外,那裏有我的親人和同事正佇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