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喀納斯深山五日(1 / 3)

喀納斯深山五日

跨文體

作者:康劍

2014年的盛夏,我作為保護區的老護林人,有幸跟隨深山巡護隊,對喀納斯保護區的縱深地帶進行巡山護邊。五天的經曆,有驚險也有驚喜。記錄下來,以作紀念。

第一日(7月30日)

和以往一樣,我們先要坐船穿越二十四公裏的喀納斯湖,再騎馬進入深山。從地圖上看,整個喀納斯保護區呈一個“丫”字形。喀納斯湖在下麵一豎的位置,我們這一次,是要從左麵的點進去,翻越點撇之間的達阪後,再從右麵的撇出來。這既是一次尋常的對保護區的巡護,又是一次難得的對保護區核心區進行資源普查的機會,所以我們的隊員中,既有保護區的科考人員,也有邊防部隊的兩位官兵。

中午時分,我們乘船到達喀納斯湖的湖頭。湖頭除了偶爾運送物資留下的痕跡,依舊保持著自然原始的狀態。這裏,最著名的景觀是枯木長堤。在喀納斯湖進水口的沙灘上,堆放著一公裏多長的枯死鬆木。按常規,這些枯敗的鬆木應該順流而下,沿著湖漂向下遊,但由於山穀風力的作用,這些枯木卻被迎風推送到喀納斯湖的上遊,從而形成了喀納斯湖區一道特有的景觀。

看著碼頭邊一大堆隨行的物資,我這個老護林人都有點發愁,到底該怎麼把它們運進深山。打馬垛子是當地少數民族同胞的看家本領,幾個年輕的哈薩克和圖瓦護林員眼疾手快,不一會兒就把零散在地的行李和物資整齊地馱到兩匹馬的馬背上。而且,馬垛子打得前後均勻,左右平衡,這樣馬跑起來才能輕鬆自如、不費力氣。兩個年輕人趕著兩個馬垛子在前麵先走,我們跟隨在後,向保護區的縱深地帶進發。

我參與喀納斯的深山巡護已經數不清有多少次了,但每一次出發都充滿著新奇和興奮。同樣,每一次的巡護歸來,雖然身體疲憊,但在精神上卻總是滿載而歸。山還是這片山,水還是這片水,森林依舊是這片針闊葉混交林,但這山這水這森林,每一次都能夠使我對大自然有全新的感受。這也正是我這個老護林人始終不願意走出深山的緣由。

馬在林中穿行時,在爬山過溝時,就會放慢速度,這時蚊蟲總會蜂擁而上擁在人和馬的周圍。馬背上的人們不停地用手去拍打叮在臉上或脖子上的蚊蟲。邊防派出所的巴依爾騎馬走在我的前頭,我看見幾隻蚊子叮在他脖子上。看著他毫無感覺的樣子,我真想上前幫他拍上一巴掌,驅走那些可惡的蚊蟲。

我喊他:巴依爾,伸手打一下你的後腦勺。

我看見他揮手一拍,蚊子四散而逃,沒有打死一隻。

接著,他的脖子上又叮滿了蚊子。

再打,又四散而逃。

我聯想到在電視上看過的動物世界,這些糾纏著人的蚊子特別像非洲草原上食腐的鬣狗,它們老是成群結隊地圍在獵食的獅、豹周圍。驅趕它們時,它們會離開一會兒,不理睬它們時,它們又會鋪天蓋地的湧來,連強大的獅群都拿它們沒辦法。

其實,我的脖頸一樣也叮滿了嗜血如命的蚊子,隻不過後麵的人見得多了,也懶得給我說,見怪不怪罷了。我呢,作為一個資深護林人,會順手折下一截枯木的枝條,前後左右地抽打前仆後繼朝我湧來的蚊子。

好在到了林中空地,馬就會發瘋一般地跑一會兒。馬跑起來時形成的風,會把討厭的蚊子遠遠地甩在後麵。隊裏每個人都特別喜歡在林中空地上快馬加鞭跑上一陣子。這時,馬會快樂地打著響鼻,人也會長出一口惡氣,終於甩掉了那些討厭的蚊子。

從喀納斯湖進水口到湖頭管護站有六公裏,大概需要一個小時的行程。湖頭管護站實際上承擔著中轉站的作用。保護區核心區內的人員進出和物資運送,都要經過湖頭站。我們在湖頭站稍加休息喝茶後,繼續前行。

從這裏,我們就開始進入保護區“丫”字的“點”了。這河穀叫阿克烏魯袞河穀,穀裏流淌的河流叫阿克烏魯袞河。阿克,在哈薩克語和圖瓦語裏都是白色的意思。

我問同行的老護林人巴紮爾別克:我當了那麼多年護林員,烏魯袞的確切意思,還沒有搞清楚呢?!

他支吾半天,大概是找不到最為恰當的詞語來解釋烏魯袞,最後說:就是溝趟子的意思吧。阿克烏魯袞大概意思是白色的河溝或白色的河流。

不過也確實名副其實,在我們腳下奔流咆哮著的,的確是一條白色的河流。阿克烏魯袞河是喀納斯河最大的一條支流,它發源於中國和哈薩克斯坦的界山加格爾雪山。白色的河水,就來自加格爾雪山下的眾多冰川。

阿克烏魯袞河穀要比喀納斯河穀窄許多,河穀中間沒有特別開闊的穀地和大片的森林。由於河水經常會使河岸的山體塌方,馬道不得不一次次向高處移,人馬行走起來也就更加艱難。我們經常會為過一個塌方地段,騎馬爬上超過七十度的大坡,然後再沿七十度的大坡下來。雖然路段不長,但卻耗時。有時我們還會在半山腰上遇到一片巨大的石頭灘,石頭灘上大小不等的碎石,都是幾千乃至幾萬年前地質運動造就的。在喀納斯河穀區域,這樣的塌方泥石流地段隨處可見。我時常在想,如果當時這些地質運動再大點,從山頂滾落而下的石頭就會阻擋住河流,在它的上遊就有可能形成一個新的堰塞湖。那麼,喀納斯區域的景觀或許比現在更加豐富多彩。實際上,現在的喀納斯湖以及河道上的許多湖泊,就是當年冰川運動和地質運動造就的。

進而我在想,當今,在發生了大大小小的地質災害後,人們總是急於疏通河床中形成的堰塞湖,這到底是否科學和必要。其實,人類經常會要犯一些自以為是、自作聰明的毛病,動不動要和大自然做一番戰天鬥地的抗爭。當自然界發生了災難的時候,我們是不是應該把大自然的事交給大自然自己去辦,讓它自我修複和完善,不失為最佳選擇。

前麵一條溪流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溪流不大,但流水淙淙。我抬眼看去,溪流上方不遠處有秀麗的飛瀑。我們棄馬徒步,踩著長滿苔蘚的石塊攀登。看著不遠,我們卻足足攀爬了半個小時。瀑布實際是溪流的一處跌水,溪流在流經一段舒緩的草地後,遇到一塊凸顯的山崖,它們來不及放慢速度,就順勢躍下了山崖。岩石將瀑布梳理成扇狀,在周圍綠草鮮花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耀眼。

滿足了好奇心,我們幾人順著溪流返回原路。這時天空開始下起了小雨,馬隊也把我們幾人遠遠地拋在了後麵。在小雨中騎馬穿越叢林,更加感覺到無人區的幽靜和神秘。漸漸地,山穀也變得開闊起來,河床更加舒展,馬也可以快步小跑了。

我們從一段開闊的河段過河,馬隊從河的左岸轉移到右岸繼續前行。這裏的森林開始變得茂密,絕大部分是西伯利亞雲杉和冷杉組成的中幼林。越往裏走,森林越密,樹幹和鬆枝上長滿了鬆蘿。

鬆蘿是一種寄生植物,它靠吸收雨露和空氣中的潮氣生存。過去我們曾經錯誤地認為,鬆樹上長鬆蘿是因為空氣汙染和生態破壞造成的,但當我走過許多無人區後卻驚訝地發現,空氣越是純淨和濕潤,樹木上越是容易寄生鬆蘿,鬆蘿生長得多,恰恰證明了區域生態環境優質。當然,任何事物都有兩麵性。鬆蘿生長多了,也必定會影響樹木本身的生長。在森林中,我們常常會看到周身纏滿鬆蘿的高大雲杉已經沒有幾片綠枝,甚至奄奄一息了。

前些年,針對鬆蘿影響樹木生長這一情況,有人建議從雲南引進滇金絲猴,因為它們以鬆蘿為食。但有人針鋒相對地提出質疑,請首先解決它們的過冬問題,因為滇金絲猴根本無法抵禦喀納斯區域冬季零下三四十度的嚴寒。這個故事成為保護區內當時廣為流傳的一則笑話。

在夜幕降臨前,我們到達阿克烏魯袞管護站。天色陰沉,氣溫驟降,看來,今夜會有一場大雨要普降山林。說不定,明天早晨遠處的山頭上還能看到皚皚白雪呢。

第二日(7月31日)

我們是在劈劈啪啪的燒柴聲中醒來的。昨晚,喀猴硬纏著把我的新睡袋換走了,結果,他半夜凍得睡不著覺,而我在厚厚的舊睡袋裏一覺睡到了天亮。喀猴感慨說:看來,新的東西不一定就好,舊的東西不一定就不好。我說:不管舊的還是新的,關鍵要看效果,就像我和巴紮爾別克這樣的老護林員,關鍵的時候,年輕人還不一定能比得上我們呢。

我起床到木屋外洗漱,一絲寒意襲上周身。經過一夜的雨水洗禮,山林在晨靄中泛著幽藍。薄霧從河穀中輕輕升起,眼看著要彌漫開來,卻又緩緩收起。如此反複幾次,最終還是沒有霧漫山巒。山裏的氣候就是這樣,有時候水汽太大了,因為氣溫太低,反而拉不起濃霧。陽光從雲縫中透出,照亮對麵的山頭,金光燦燦,果然雪蓋山尖。

在阿克烏魯袞管護站兩座新蓋的木屋間,護林員已經忙活起來,炊煙在晨曦中飄向空中,奶茶的香味從房門裏溢開來。年輕的護林員忙著燒茶做飯,綁馬垛子備鞍。這一切,使得這片原始山林沾當了些許人間煙火的味道。

早晨九點我們上馬出發,沿河北上。今天,我們要從阿克烏魯袞管護站趕到阿克吐魯袞管護站。兩個地方地名雖然隻有一字之差,但卻要爬山涉水,翻越達阪,穿越叢林。也就是說,我們要從“丫”字的點跨越到撇上。

天空慢慢放晴,山穀中開始霧氣升騰。馬隊行走在泥濘的山路上,泥水會隨著馬蹄的踩踏四處飛濺。穿越叢林時,露水會像雨點一樣打在身上。但不管怎樣,森林中的清新空氣總是讓人充滿愉悅的情緒。

我們來到卡拉迪爾山穀,阿克烏魯袞河在此由兩條河流彙合而成。向西,是歐勒袞河,向北,是卡拉迪爾河。我們今天要沿著卡拉迪爾河北上,然後翻越卡拉迪爾達阪,最後沿著阿克吐魯袞河穀進入到喀納斯河穀。

進入卡拉迪爾河穀,河水明顯小了許多。山路崎嶇不平,一會兒是石頭灘,一會兒是沼澤地。老護林員巴紮爾別克騎馬走在我前頭,不時回過頭來跟我說以往巡護時的奇聞軼事。他似乎非常信任他的馬,感覺它和他一樣會識途,後來索性鬆開韁繩扭頭和我聊天。出乎他意料的是,老馬也不一定就識途,他的馬在經過泥潭時選錯了路線,陷入了泥潭中。馬掙紮了幾下跳出了泥潭,巴紮爾別克反應還算靈敏,及時將雙腳從馬鐙中抽出,仰麵摔在泥潭上。幾個年輕護林員將他拉了出來,他下半身滿是黑泥。

好在離河水不遠,大家將馬和人都弄到河邊,很快都洗幹淨了。

巴紮爾別克有一點不好意思:我騎了一輩子馬,還從來沒有從馬背上掉下來過。

我說:今天這叫陰溝裏麵翻大船啦!

中午十二時許,我們來到卡拉迪爾山穀的深處。這裏,山勢已經不同於阿爾泰山前山地段那般平緩無奇,山體開始變得陡峭挺拔。越往深處,越是層巒疊嶂,山頂之上奇峰突起、白雪皚皚,霧氣彌漫在雪峰之上,雄壯的阿爾泰山開始盡情展現它的風姿。

在綠草如茵的河邊搭鍋起灶,不失為絕佳的選擇。巡護隊員們下馬休整,開始準備今天的午餐。

小河對岸的原始森林一直生長到半山腰上,再往上,是茂密的灌木林和夾雜生長著的稀疏鬆林。在一片巨大的碎石灘的上方,一條瀑布從山頂傾瀉而下。瀑布來自何方,為何出現在碎石灘的上方,這其中的奧秘吸引著我們要去一探究竟。

隊裏商議之後,決定留下大部分隊員在河邊做飯休整,我和巴依爾、喀猴三人組成小分隊前去瀑布。我們三人騎馬過河,在密林中爬至亂石灘的底部,馬已經無法再往前邁出一步。於是,我們開始棄馬爬山。從對岸看,亂石堆的石頭並沒有多大,好像從一塊石頭踩著另一塊石頭輕易就可以上去。但真正到了跟前我們才發現,亂石堆上的石頭大小不等,大的足有一間房子那麼大,小的也不亞於一張桌子大小,要想從一塊石頭爬上另一塊石頭,必須要手足並用。有幾塊特大的石頭,我們不得不用繩索做工具攀爬上去。這讓我想起了在這樣的環境下,為什麼棕熊始終是爬行動物而沒有進化到直立行走,爬行對於它們太有現實意義了。此時,我們這些早已進化到直立行走的人類,在這樣的環境下也不得不重溫我們祖先的行走模樣。越往上走,瀑布的聲音越大。快要接近瀑布時,我們向河穀看去,我們穿越過的森林距我們腳下足有五六百米遠,趟過的河流更像一條雋永的溪流,而馬隊和其他隊員則像螞蟻一樣,星星點點地在河邊玩擺家家的遊戲呢!

那麼現在,讓我來說說眼前這條壯美的瀑布吧。這條瀑布,是從一塊巨大無比的花崗岩上飛瀉而下的。當然,這塊花崗岩一定不是齊頭齊腦的那樣一塊規整的石頭,如若那樣,這個瀑布一定稱不上是一條好看壯觀的瀑布。想當年,這裏的山體絕大部分是白色的花崗岩體,劇烈的冰川運動使這些堅硬的石頭被切割成大小不等的碎塊。冰川運動的力量足以將山頭削為山穀,它們將花崗岩體源源不斷地運送到現在喀納斯的中山地帶。冰川退縮後,遺留下來的,是我們腳底這些被冰川遺落的碎石。好在冰川帶走的,是當年阻礙它自由行走的山體。而這些悄無聲息的無名之輩卻得以幸存,而今,它們儼然成為這一帶的高山雪峰。我們眼前的這條瀑布,正是從這些前世殘留的雪峰之上蜿蜒而下,滴水成河,百川彙集,最後在這塊當年殘存的岩石上攢足了氣力,然後傾瀉而下的。

我們目測這條瀑布,上下足有四層樓那麼高,寬度足有四五十米。現在正是枯水季節,如果是豐水期,它的壯觀程度可想而知。但不管怎樣,這條瀑布已經自證它是喀納斯區域最大的瀑布,叫它瀑布之王,實至名歸。

喀猴感慨說:原來喀納斯也有大瀑布啊!我說:它隻是藏在深山人未識呀!

我們從瀑布的左方,艱難地移動到右方。隨著視角的變換,瀑布也在變換著它的形狀。但不管怎麼變化,這條瀑布始終不變的是它的大氣磅礴和雍容華貴。在這樣的瀑布麵前,沒有人會舍得扭頭離去。

當我們再次像哈熊一樣手腳並用攀下山崖時,已經整整耗去了三個小時。匆匆用過午飯,抬頭看見對岸的山頭已經堆滿了黑雲。巴紮爾別克說:看來又要下雨,我們得趕快走。老天爺很給麵子,在我們攀登山崖探尋瀑布時,它始終在藍天白雲眷顧著我們。

騎馬繼續行進,展現在我們麵前的,是一幅極具西伯利亞特征的山水油畫。大花柳葉菜開滿在河床邊,乳白色的河水舒緩地流淌在河穀的灌木林間,鬆林從溝底茂密地鋪展向峽穀兩側的山腰,兩岸的青山巍峨挺拔高聳雲間。穀口的正北方是加格爾雪山下磅礴的卡拉迪爾達阪。

我們此刻,正是要去翻越那雪山之下的卡拉迪爾達阪。

深山裏的天氣變化無常,河穀對岸山頂的烏雲隨著風勢向我們傾軋過來,把剛才還藍天白雲的北方天空塗抹得一片灰蒙蒙。正應了剛才巴紮爾別克的話,細雨伴隨著寒風很快就追上了我們的馬隊,所有人都將能穿的衣服全都裹在身上。越往北上,海拔越高,氣溫也就越低,細雨漸漸變成了雨夾雪。繼續向北已經無路可走,風雪之中隱約可見的冰山擋住了我們的去路。現在,我們要向東翻越卡拉迪爾達阪,這是通往喀納斯河穀的唯一通道。

卡拉迪爾達阪不像果戈西蓋達阪那樣險峻,但它卻高大得令人感到似乎永遠都爬不到山頂。天空中是紛揚著的鵝毛大雪,大地上是泥濘的草地,馬隊剛爬完一個坡梁後前方又會出現另個望不到盡頭的坡梁。連續幾天的降水,高山草甸已經被浸泡成了雨雪交融的沼澤地。出人意料的是這裏竟有一處牧人的氈房。一白一黑兩隻大狗狂吠著遠遠地迎接我們,氈房前站著兩個年輕的牧人。由於環境嚴酷,這一家隻留有兩兄弟放牧。海拔過高,這裏不長樹木,甚至連灌木都不生長,幾截從溝底拉來的鬆木被兩兄弟高高地供在氈房門口,生怕被雪水打濕了,那是他們用來生火做飯的唯一燃料。兩兄弟告訴我們,棕熊也常常前來騷擾他們的生活,他們經常眼睜睜地看著體態肥大的棕熊大搖大擺地走進羊群,然後扛起一隻肥羊揚長而去。我們順著牧人兄弟給我們指的路繼續往前走。他們告訴我們,爬到前方的那個坡頂,有一個圖瓦人堆起的敖包,那裏就是下山的道路了。在敖包處,我們仿佛站在了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