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目遇四題(1 / 3)

目遇四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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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黃禮孩

《林肯》:從心靈流淌出來的致敬

《林肯》在第八十五屆奧斯卡上沒有贏得最佳電影獎,意外地輸給李安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但其作為一部可以流傳的電影將留在銀屏上。《林肯》合乎很多人心目中的林肯,沒有拔高,也沒有神化,在平實中卻又顯現衝性的一麵,仿佛一道光從曆史中照射過來。

電影沒有麵麵俱到,沒有從頭到尾敘述林肯的生平,它選擇一八六四年末、一八六五年初,林肯生命最後的四個月來演繹,濃縮了林肯生命中最精華的部分。此時,正是第十三修正案簽署的時候,是南北戰爭的尾聲,是奴隸製日薄西山時分,是林肯創造曆史的重要時刻。正如赫思登所說:“那個時代的美國,偉大的廢奴運動就像新英格蘭山間旺盛繁茂的奇花異草,在各地蓬勃發展起來,影響開始波及西部。到處都有為人類自由事業奔走活動的團體。嘲諷、譏笑、謾罵、迫害、甚至暗殺,都無法鎮壓和消滅這些運動的先驅。”時勢造英雄,但從平凡抵達偉大的路並非誰都可以穿越。林肯作為先驅,擁有巨大的能量,他深思熟慮,與保守黨鬥智鬥勇,在困頓之路上以理想之光燭照未來。生於那個時代,林肯注定成為曆史的一部分。這是因為他秉承著《獨立宣言》的理念,廢奴運動中不折不撓的精神就來自這裏。

但電影沒有隻寫林肯光明的一麵,也把他帶入灰色地帶。為了修正案的通過,他要去說服保守派,去拉票,他知道必須為此做出犧牲。林肯為了國家政治走向正確之路,含辛茹苦、一直向前,他有洞見社會最深病症的炯炯目光。丹尼爾·戴-劉易斯扮演的林肯是如此打動人心、充滿能量,他雖佝僂消瘦,身心交瘁,但他沙啞的、顫抖的聲音中卻存在著無法奪去的光芒;他疲憊而悲傷的神情讓人心生憐憫,那布滿皺紋的臉使他顯出受難者的形象。

史蒂文·斯皮爾伯格沒有拘泥於是否曆史正確,他不事張揚地把林肯當成先知來雕塑,他通過林肯講述故事啟發身邊人的細節來暗示林肯具有先知般的沉靜和智慧。林肯堅定的信仰使他在演講中說出:“我們要使國家在上帝福佑下得到自由的新生,要使這個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永世長存。”看完電影,林肯給人的感覺是,他像摩西一樣,他指引著美國人民穿過曠野,抵達富足和光明之境。“每一個英雄的背後,都隱藏著一段悲劇”,費茲傑羅這樣說的時候,我們明白林肯最後的命運所帶來的力量超越了他自身,成為一種永恒。

《林肯》沒有停留在對林肯的讚美上,斯皮爾伯格試圖讓他從曆史書上走下來。家庭的日常生活是窺見其形象的另一麵鏡子,與政治生活融為一體的家庭生活讓人看到林肯這個大家熟悉的陌生人。林肯的太太瑪麗,出身名門的富家女,生有一顆功利心,她的咄咄逼人反而映襯出林肯角色的複雜性。性格安靜憂鬱並經曆過心愛女友死亡的林肯,後來為何選擇了一位與自己的價值觀不同的太太。瑪麗與林肯對兒子是否參軍意見不一,衝突反而突顯他作為父親的慈祥和寬厚。不幸的婚姻並沒有淹沒林肯內心的激情和良知,他的擔當發乎對生命的道義。斯皮爾伯格在刻畫人物時避開煽情的做法,他運用大量的對白來流露內心的隱秘,在細節中發現個性,讓觀眾跟著他的眼睛看到一個徹底的林肯,一個從平凡抵達偉大之境的平民化總統,一個殉道的人。

對於中國觀眾來說,《林肯》一開始繁雜而詭譎的政治背景和複雜的人物關係,一時讓人找不到北,看起來多少有些障礙,但電影的著墨點都在林肯的身上,往後看來也就不成問題了。斯皮爾伯格真的有火眼金睛,他起用丹尼爾·戴-劉易斯扮演林肯,整個神韻與林肯本人如出一轍,而湯米·李·瓊斯演繹的老政客撒迪厄斯·史蒂文斯也是戲份十足。作為一部不是純粹的人物傳記電影,重述曆史真相是艱難的,盡管如此,《林肯》可挑剔的地方不多,從宏大的敘述鋪排到精微的細節把握得都十分傳神,沒有刻意的花哨,唯有內在的表達。

加繆說:“對未來的真正慷慨,是把一切獻給現在。”斯皮爾伯格在他的導演生涯中不斷把一切都留在當下,所以,我們對他才有足夠的期待。《林肯》是斯皮爾伯格自《拯救大兵瑞恩》後十五年來又一部偉大的作品。時間在為他加冕,他接近了永恒。正如因為《林肯》而贏得第八十五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男主角的劉易斯說的:“有三個男人比我更值得贏得這座小金人獎杯,編劇托尼·庫什納、斯皮爾伯格以及偉大的林肯本人。”最有情懷的導演才能拍出最有人味的林肯,而最有敬畏精神的演員才能演出最受愛戴的總統,他們一起成就了這部傑出的電影,至少在心靈上表達了對林肯的深深致意。

《郵差》:你的笑像銀色的波浪

經典的電影是在你回想它時,會感受到一種氣息,這種氣息像老朋友一樣親切。多年後,朋友們常常提起一起看《郵差》的那個晚上。這部真摯又樸素的電影喚醒了生命沉寂的激情,讓人見識到永不逝去的人生,仿佛海浪從遙遠的意大利小島湧動過來,在內心的海岸濺出銀色的浪花。電影原來是給巴勃羅·聶魯達寫的傳記,但它不局限於對詩人聶魯達的致意,更是給默默無聞者馬裏奧雕刻生命溫暖的肖像。

聶魯達的《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是大家所熟悉的,但沒有多少人知道他戰鬥的一生和流放到意大利一個離島的生活。那是一個平靜的小鎮,住著純樸的人們,善良、木訥的馬裏奧就生活在那裏。失業的馬裏奧不想當漁夫,他對生活似乎有一種無從把握的期待和渴望。聶魯達的到來給馬裏奧的生活帶來轉機:他給聶魯達一人當郵差。馬裏奧對聶魯達的詩人身份感到新鮮,他常常為聶魯達不朽的詩句而激動,他惴惴不安地請教聶魯達如何才可以寫詩。聶魯達說:“你沿著大海漫步,記住留存在眼裏和心裏的景象,你就會寫出動人的詩篇。”馬裏奧的熱情就這樣被點燃起來,他後來真的說出詩性的語言,比如他說:“一條船在此句中搖蕩”,聶魯達為此表揚他學會了暗喻。

貝特麗絲是小鎮上最漂亮的女孩,也是最有風情的姑娘,馬裏奧暗戀著她,但就是沒有勇氣說出自己的愛。他覺得那麼多女人給聶魯達寫信,一定是他的詩歌打動女人的芳心,他央求聶魯達替他給貝特麗絲寫詩來俘獲她。聶魯達為馬裏奧所感動,親自陪他去看貝特麗絲。馬裏奧終於贏得了貝特麗絲的愛。聶魯達為他們這對有情人祝福。一首詩贏得一場愛情,獲得一位姑娘,在今天看來,太不可思議了。那時候,人活在一種精神層麵上,不像當下的人太現實,也太物質。

與什麼樣的人交往,就有什麼樣的人生,朋友的氣息有時候是可以相互感染的。隨著與聶魯達交往的深入,馬裏奧蒼白的人生得到了聶魯達精神上的滋養,他漸漸找到自己的生活和方向。但就在他們剛建立起深厚的友誼之時,聶魯達的流放令取消了,他要回到祖國智利去。臨走之前,聶魯達給馬裏奧留下一台錄音機,還有一些物品,希望馬裏奧日後寄給他。聶魯達的缺席,讓馬裏奧如一座孤島,他不斷回憶起跟聶魯達在一起的美好時光,期待聶魯達能再回來。日子一天天過去,聶魯達一直沒回來,朋友們和家人嘲笑他,聶魯達怎麼會記住他這個小人物呢。馬裏奧陷入痛苦之中,但他沒有絕望,他保存著對聶魯達誠摯的敬仰和信念。在思念的日子,在找到自我的時刻,馬裏奧寫下了讚頌聶魯達的詩篇,他因此被邀請到羅馬,在人頭湧動的廣場代表工人階級朗誦。此時的馬裏奧成為一個有思想覺悟的人,成為一個敢於表達自己見解的人。在他的身上,我們看到聶魯達無所畏懼和追求自由平等的勇氣。令人惋惜的是,他再也無法回到家鄉去,他死在了殘暴鎮壓群眾運動的劊子手的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