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筆記(節選)
跨文體
作者:伊甸
名字
我們的名字和我們生死相隨。很多時候,我們與我們的名字渾然一體,密不可分。比如我的名字是伊甸,別人叫我的名字,也就是在叫我這個人——一個肉體和精神的我,一個有著特定職業、特定經曆和特定性格的我。我就是伊甸,伊甸就是我。但我們的名字比我們活得更久長。我活著,就是伊甸活著;我死了,也就是叫伊甸的這個人死了,但伊甸這個名字還不會立刻死去,它還會在親人和朋友們的心中,在某些紙上,活上幾年乃至幾十年。
名字是我們最忠誠的夥伴。愛情、榮譽、金錢都可能隨風而逝,唯獨名字像大山一樣聳立,最可怕的風暴也難以把它吹走。哪怕是一個你已停止使用的名字,它仍然會死死地糾纏你的一生,甚至在你死後還會不依不饒地纏住你,你根本不可能逃脫。比如一個叫馮文炳的年輕人曾經在日記中寫道:“從昨天起,我不要我那名字,起一名字,就叫做廢名。”雖然他不要“馮文炳”這個名字,但這個名字還是緊緊跟隨“廢名”閃耀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人們在介紹廢名時總不忘跟上一句“原名馮文炳”。
名字有一種神秘的作用。我們無法想象,一個叫萬家寶的人能寫出《雷雨》、《原野》這樣深刻剖析人性的劇作,一個叫劉軍的人能寫出《在哈爾蓋仰望天空》這樣超凡脫俗的詩歌。同樣,我們無法想象一個筆名叫“仇恨”的人能成為一個優秀的作家,一個網名叫“天下第一”的人能寫出一首好詩。我並不相信姓名預測、姓名占卜這類神乎其神的東西,但名字確實會和人的命運、人的個性發生緊密的聯係。名字的含義會對人的心理產生微妙的暗示,它以不可察覺的方式悄悄地作用於人的行為、人的個性。另外,周圍的人也會以某種思維慣性看待具有某類名字的人,這種思維慣性常常表現為一種集體無意識。比如,我們遇到名叫“繁漪”、“莎菲”這樣的女子,肯定不會把她們看作村姑;我們遇到名叫“翠翠”、“阿珍”這樣的女子,肯定不會把她們看作貴族。我父親的名字叫“阿毛”,他的出身大家肯定能從名字上猜個八九不離十。人們對某個名字的感覺會無意識地影響自己對待這個人的態度,久而久之,會影響這個人的性格、氣質乃至命運。這種影響往往無法察覺,所以也無從提防。反過來,一個人的性格、氣質和人生態度,也會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人們對他的名字的感受。比如“愛玲”這個名字,單獨來看確實俗不可耐,但今天我們說起“張愛玲”這個名字,不僅不會感到“俗”,而且在我們的感覺中,這個名字是和那些靈慧雋逸、才華橫溢的作品渾然一體的,於是這個名字就有了魅力,有了光芒。張愛玲曾經說過:“我願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為一個警告,設法除去一般知書識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積習,從柴米油鹽、肥皂、水與太陽之中去尋找實際的人生。”“張愛玲”這個名字和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作品,成為一種耐人尋味的人生境界和藝術境界。
一些人長大後改掉了父母給他取的名字,一些作家和詩人給自己取了筆名。這些人給自己取的名字中,多多少少顯示出他們的審美趣味,他們的人格境界,他們的個性、氣質和夢想。現代作家許地山在他的散文《落花生》中寫到落花生:“它雖然不好看,可是很有用,不是外表好看而沒有實用的東西。”許地山以“落花生”為筆名,這個筆名恰如其分地表達了他的人生誌向:踏踏實實做一個有用的人。美國小說家馬克·吐溫,原名塞繆爾·朗赫恩·克萊門斯。他曾在密西西比河上當領航員。當時輪船在密西西比河上航行,通常以十二英尺水深較為安全。當水手們喊出“兩倍六英尺水深——Mark Twain”時,處於高度警覺的掌舵手就有了安全感,可以放心駕駛了。為了紀念在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他就選用了水手們常喊的“Mark Twain”作為筆名,表明他對劈風斬浪的掌舵職業的熱愛。
名字是一個符號,但它不僅僅是一個符號,它是我們的身體,我們的血液,我們的生命本身。我們的生命明亮而純粹,我們的名字也就像溪流衝刷的鵝卵石,光潔而美麗;我們的內心陰暗,言行卑瑣,我們的名字也就像陰溝裏的汙水,人們會捂住鼻子遠遠地躲開。一個高貴名字的主人,他的靈魂裏倘若有泥土的踏實和淳樸,這個高貴的名字才是貨真價實的;一個樸拙名字的主人,他的靈魂裏倘若有一片遼闊純淨的藍天,他的生命就是高貴的,生命的高貴會使他的名字也一點點高貴起來。
鑰匙
鑰匙是鎖的敵人還是鎖的朋友,是鎖的奴才還是鎖的老爺?鑰匙打開鎖,是對鎖的征服還是對鎖的服從?一把鑰匙開一把鎖,鑰匙丟了,鎖還有存在的意義嗎?“唇亡齒寒”、“生死與共”這樣的成語用在鎖和鑰匙的關係上似乎有點矯情,有點故作驚人,但這何嚐不是事實?
我們隨身帶著鑰匙,意味著我們有權利打開某些門,我們有權利進入這些門或者支配門內的東西。嬰兒沒有鑰匙,因為他還不懂得使用這些權利;囚徒沒有鑰匙,因為他被剝奪了這些權利。流浪漢不需要鑰匙——除非他身上珍藏著一把家裏的鑰匙。有的流浪漢連家都沒有,天地如此之大,世界上的門如此之多,但沒有一扇門等待著他去開啟。口袋裏放著一串鑰匙的人是幸福的,有那麼多的門等待著他去打開,總有幾扇門裏藏著他喜歡的或者需要的東西,比如家,愛,財產,某種安定的生活方式,某種權利等等。寒風凜冽的日子或者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一個人從異鄉風塵仆仆地趕回來,他用微微顫抖的手掏出口袋裏的鑰匙,“哢嚓”一聲,一片溫暖、溫柔、溫馨像神話中的世界為他敞開……那真是天上人間的歡樂!
然而,並非一個人的鑰匙越多,就越幸福。誰會認為管家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把鑰匙意味著一份權利,同時也意味著一份責任。鑰匙越多,責任越多。太多的責任會把人壓得直不起腰來。況且掌管鑰匙的責任和掌管大印的責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責任,前者的責任是服從和忠誠,後者的責任是謀劃和指揮。前者是後者緊握在手心裏的一把鑰匙。掌管的鑰匙一多,人也變成了鑰匙。
據說某些大國的總統出行,身邊總有一個隨從為他提著核指令箱——鑰匙當然由總統掌管。總統的這把鑰匙可是關係著一扇幾百萬幾千萬甚至幾億人的命運之門啊!假如總統突然發作精神病,像兒時玩玩具一樣要玩玩這個核指令箱——隻有他懂得怎麼玩,鑰匙一旋,潘多拉的魔盒就會被第二次打開……
所以跟很多人的命運有關的鑰匙,是不能隻掌握在一個人手中的。
丟了一百元錢,損失的就是這一百元錢,丟了一把鑰匙,損失的不僅僅是這把鑰匙,起碼還要損失跟這把鑰匙有關的鎖。還可能損失這把鎖鎖著的門,因為砸鎖的時候很容易把門也損壞。還可能損失門裏麵的東西——賊用你丟失的鑰匙打開了你的門,他偷得十分瀟灑、從容。還可能損失人的生命——歹徒在拿你的東西時你正好回來,他便一刀捅死了你。這樣的推理不能說是危言聳聽,因為很有可能,人家是在你的門口撿到了你的鑰匙,偷心和殺心本來僅僅是潛伏在他體內而已,但這把輕易得到的鑰匙打開了他體內的魔鬼之門。還有一種可能:某個居心叵測者早就在覬覦你的東西,你以為你不小心掉了鑰匙,實際上是人家千方百計從你那裏偷去的。我有一個做事特別嚴謹周密的朋友,如果他掉了一串鑰匙,哪怕還有備用鑰匙,他也一定把那些鎖全都扔掉,換上新的鎖。他害怕撿到鑰匙的人會來打開他的那些門,盡管這樣的可能性很小,但很小的可能畢竟也是可能,所以我對那位朋友的警惕性表示理解,並願意向他學習。
你愛著的人把他(她)住處的鑰匙交給了你,那是一種承諾,一種把自己的一切都準備交給你的信號和密約。這把鑰匙比口中的誓言更神聖,更有力量——你要對得起這把鑰匙。你的某位朋友把他住處的鑰匙交給了你,那是一種信任,一種深情厚誼——你也要對得起這把鑰匙。實際上,我們應該對得起我們的口袋中、隨身包裏、腰間那鑰匙串上的每一把鑰匙,因為一把鑰匙就意味著我們的一份權利、一份責任。好在我們沒有太多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