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時覺得腳下似有千斤重,走到她床前的那幾步,艱難地仿佛用完了一輩子的時間。他啟唇,想問她感覺如何有沒有哪裏很痛,喉嚨似被扼住,吐不出一個字來,後知後覺,一滴淚從他堅毅的臉頰滑下,他竟哭了。
東宮之位被廢黜,母族被株連,東躲西藏逃來秦州,隱忍蟄伏多年,這些時候他通通沒有流過一滴淚,男兒有淚不輕彈,他是那麼的驕傲,在秦曦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時,哭了。
反觀秦曦平靜許多,大難不死,她的心已激不起一絲漣漪。她看他的眼神冷得沒有溫度:“這一次你決定不再背棄我了?”
她的聲音那般破碎,聽得他心驚。是了,當年秦誠被殺她被李軒帶走,他選擇了保存實力,因為他羽翼未豐,尚有大仇要報,他做不到為了她放棄這麼多年的經營。就那一次的錯過,他要賠上一生來償還。說是他背棄,他沒有資格辯解。
“南帝已死,你因我失了皇位,你我算是扯平。你欠我爹的,用你的餘生來還。”
她說她原諒他,她連恨都吝於給予,他竟是滿腹失望。他寧可她怨他恨他,至少那樣她心裏還有他,而不是這般漠視。
“好。”這或許是此生與她最後的牽絆,他不忍拒絕。
過了幾日她氣色恢複了些,已然能下地小走一段,他提議去院子裏曬曬太陽,她冷冷說不必,大多數時候她麵無表情靠在床沿或是立在床前,看不出在想什麼。僵持了大半個月,她突然提出要見獨孤昊。
有那麼一個人能讓她開口說話,他不介意這人不是自己,他即刻命人趕去請獨孤昊過來。那一天獨孤昊看見他抱了渾身濕透的秦曦回府,踉蹌幾步衝進了雨裏,眼睛如野獸般通紅,不顧公子形象地嘶吼起來,理智全無:“她若回到秦州你便一無所有,即使這樣,你的選擇仍舊是她嗎?”
“為什麼不殺了她?!那麼多人,李軒、齊帝、楚泓,還有你,為什麼你們每個人都舍不得殺她?她到底有什麼好?”
他怎麼會不懂獨孤昊的發狂,這麼多年愛上一個人求而不得,如何不叫人發狂?獨孤昊對秦曦的心思,他作為旁觀者這麼多年看在眼裏,隻有這個傻丫頭,傻傻地撮合獨孤昊和慕容瑛,到頭來傷了這兩人不說,慕容瑛知道獨孤昊心中所屬後也與她反目,背叛她們的友情。
“獨孤,你真的想讓她去死嗎?”他反問。
獨孤昊從未有過如此頹敗的表情:“嗬——我一生自負,自問沒有得不到的東西,不成想到了她這兒栽了最大的跟頭。我恨她。倘若她不曾存在過,我也不會這麼痛苦。”
祈傲沒有立場指責他,熬過沒有秦曦的這幾年他明白了一個道理,愛上一個人是最沒有道理可言的事,獨孤昊是走進了一個死胡同跟自己較勁罷了:“你一人的執著,何苦要她來背上這個罪名?”
手下的人找到獨孤昊時,他正喝得酩酊大醉,他不要命的喝酒不是一兩日了,秦曦昏死了幾天,他就不省人事了幾天,隻好先帶他回來醒酒。
祈傲親自等到獨孤昊酒醒,將秦曦的話轉達給他後回了自己的書房,連日積壓的公務該好好處理,至於他們二人之間會說些什麼,該讓他知道的,秦曦自然會說。
獨孤昊踏入曦園時,不巧已是深夜,借著酒意和月色他才敢來見她,說來可笑,他盼著她死,當她真的命懸一線,他居然那麼難受,難受地胸前空了一大塊,連喘氣都覺得艱難,唯有用一壇一壇的烈酒來麻痹自己,過了這麼多年,他以為自己能夠放下,原來他也有這麼不堪一擊的時候。
秦曦立在廊下賞月,身形在夜風中顯得很單薄,她背後係了件月白的披風,清冷素淨。獨孤昊猶記得她從小喜歡色彩鮮豔的衣服,吵嚷說白色太素,配不上她的氣質。這會看她著了一身白,形色蕭索,他有點心痛。
白色亦是喪服的顏色,她何嚐不是在為她死去的爹吊唁,諷刺的是,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他很懂她,她卻不願對他多一分了解,自始至終都是他自作多情。
秦曦冷淡的目光落在獨孤昊身上,他的發絲微亂,氣息似乎不穩,整個人有股子落拓的味道,他們二人就這麼注視彼此,誰都沒有開口說話。再回到秦州的種種在她腦中依次略過,是不是過去的她太傻,沒能看出獨孤昊對她深藏的恨意?他把她出賣給楚泓的時候,差點間接害死她。他對她竟藏了殺心?可她從未做過傷害到他的事。
這世上真有無緣無故的恨。
他首先打破沉默:“想不到你還能活下來。”
這話聽起來頗有挑釁,換做以前她早已反唇相譏,如今計較這些都變得不重要:“或許我命不該絕。”
一個眼神足夠讓獨孤昊明白過來,她身上有什麼不一樣了。他被冷風吹得更加清醒,她究竟想和他說什麼?憶往昔?那不是她的風格。她已經知道他對她做過的一樁樁事,還會願意和他閑聊?
她找他來自然不是為了敘舊,於私她對他無話可說,她也不認為他們有牽扯的必要,對一個一心想置她於死地的人,她還沒那麼大度:“我打算留在秦州,作為一城之主,你是我理想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