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譬如昨日死
今年的秦州格外冷一些,正值隆冬,北風呼嘯,有幾日落了雪,已是不尋常。距離年關已過兩個月餘,秦府內仍舊張燈結彩,一派過年的氣氛,下人們都說府裏好幾年沒這麼隆重的張羅,平添許多喜氣。
祈傲性子冷淡,原不愛理睬這些無聊的事,這會他竟有點擔心。府裏這樣喜慶的裝飾,不是他的授意,未被撤換掉也隻單純地因為秦曦不願意。她不願意他自然不會勉強,何況這裏本來就是她的家。
他隱隱的不安不是沒有道理。自她蘇醒以後,仿佛變了一個人,脫胎換骨的那種。
從前的她有著鮮活的生命力,丁點情緒全寫在臉上,爛漫無邪,像一道永不褪色的光。如今的她更像是一陣風,風起時他能感受到她的存在,伸手去拂,隻剩虛空的驅殼。他完全感受不到她的喜怒哀樂,她把自己深深地藏起來,不哭也不笑,就一個人悶在書房裏,從白天到黑夜,生鏽一般。
祈傲之所以會擔心,是因為恢複記憶這麼久以來,秦曦一次也不曾提起要去秦誠的墓前祭拜。他們父女二人感情深厚,秦誠對她視如己出,她又是那樣依賴秦誠,她尚不知秦誠並非她的生父,她如此無動於衷太不正常。更讓他不安的是,她甚至一次都沒有提起過秦誠。她好似想起了一切,又好似忘得幹淨。
一日三餐按時送去書房,聽下人回稟,她的作息正常,就是太正常才讓人擔心。這是她受到巨大創傷之後的自我封閉,幼時母族被株連之時,他同樣有過這種滅頂的絕望。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殘忍,她此刻承受的驚天巨痛,他也是幕後的推手之一。
曾經的她是天之驕女,日子順風順水,想要什麼都能輕易得到,不過短短五年時間,她的人生麵目全非滿布瘡痍。這樣巨大的落差換作任何一個人都難以接受。秦誠愛她卻對她太過心軟,明知她身世特殊,偏偏未教會她生存之道,以致於她失了依靠後飄零在外,連自保都不得。這樣的爹,不知是幫了她還是害了她。
他真的疼惜她。
祈傲站在書房外已經快一個時辰,他沒有勇氣推門進去打擾她,下人從屋內端了剩下的飯菜出來,他隨意瞄了一眼,心微微發澀,她這幾天一直吃的很少,飯菜幾乎看不出動過的痕跡,下人見到他想要行禮,他揚了揚手免了。
終究還是忍不住想要見見她的樣子,確認她是否安好。他輕輕叩了叩門,推門進去,滿室的清光裏,她正站在案前練字,聽到有人進來,她連頭都不抬。
距離上一次來書房找她,她又瘦了一圈,烏黑的眼睛掛在臉上,衣袖空蕩蕩的,讓人心疼。他不知道自己是懷了何種心情來見她,他哪裏還有臉來見她?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她抄寫的,隻這麼一句。和她過去練字的習慣一樣,桌上地上全鋪著寫了字的紙,雜亂得毫無章法。她立得筆直,神情淡漠,一筆一劃寫得隨意卻工整,躍然紙上的字不是一開始的歪歪扭扭,反倒逐漸透露出清麗的氣質。
祈傲隨手拿起堆在桌角的一疊紙翻了幾下,她的字稚嫩中初見清秀,用了幾天能練成這個樣子,進步很大,她以前很少花心思在練字上,秦誠心疼她不忍嚴苛管教,索性由她去。是以她的字比普通還不如,看上去別別扭扭的。
此時她書寫的動作很慢,似乎想把每一個字都寫到最好,不急不躁,墨磨得恰好,不稠不稀,躍然紙上的字色度適中。與她這些年的相處,他發覺她其實很有天賦,稍加用心專注,大多都能學好,隻她出生時先天不足,秦誠舍不得對她過於嚴格,許多該學的她慣於懶散,不放在心上,遂少有所成。
其實秦曦的內心並不像她看起來那麼平靜。
一直以來她對過去的記憶猶如一張白紙,活在小天地的安穩中自得其樂,短短幾天內這些四麵八方的回憶洶湧而來,太多曾經歡樂和痛苦的情緒衝擊在一起,以她的閱曆,顯然不懂該如何麵對,她根本沒有辦法在兵荒馬亂中得到一絲冷靜。
因為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她的心被撕裂出一個大大的窟窿,連帶拖著她對愛恨的感知被本能地隱藏了起來,近兩個月裏她翻遍了爹書架上所有的書,唯一能找到安慰自己的,竟隻有這麼一句話。
譬如昨日死,譬如今日生。然而她無力改變過去,更無力麵對將來。蒼茫天地間,獨留她一人,既麵對不了爹和無辜枉死的人,亦麵對不了李軒和繼續活著的人。她夾在這當中,真是一種淩遲的折磨。
這幾日她近乎病態地練字,除去吃飯睡覺,所有的時間都一心撲在練字上。她以往的日子都是鬧哄哄地折騰個沒完,而今她終於能有一段安靜的時光,專心做些她長久以來想做而沒能做的事情。
練字並不能平複她的絕望,隻是暫時壓製了她的恨意,讓她能頭腦清醒地去思考一些事,她的想法很單純,隻求一個真相,求這世間的一個公道,求保住秦州保住爹的心血。如果這是她命定的責任,她就該更勇敢一些,不是嗎?
秦曦愈發專注,這些天她基本沉默,自絕於周遭,但事實上她還是有對祈傲說過幾句話的。她劫後餘生好不容易轉醒,下人火急火燎來稟報消息,那時他剛回府,禁不住心頭狂喜一路跑去曦園看她,她麵色慘白靠坐在床上,楚楚可憐,神色卻無比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