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本軍官的漢語女教師(3 / 3)

想到此,他有些飄飄然起來,他覺得眼前的韓香草是棵搖錢樹,不,是自己的加官晉爵之樹。想到此,他細聲軟語地說:“香草,古語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先委屈兩天,保住命是最要緊的。再說,你若不好好當菊田太君的漢文老師,不聽他的話,你家韓大爺韓大嬸就要被押到憲兵隊喂狼狗。人生一世,百善孝為先,不能因為你,殃及父母啊!香草你要好好掂量啊!過兩天我再來看你。”

丁耀祖開門出去,見小啞巴在門口候著。他一邊走一邊長長籲了口氣,心中如釋重負,又有些優哉遊哉。韓香草,哼,現在成了被日本鬼子糟蹋的賤貨,誰要?倒貼我也不要了!那就讓她當我的加官晉爵之樹吧,他感到眼前亮出一道金色陽光。

陵縣縣委為了粉碎敵偽治安戰,加強了政治攻勢和武裝製裁。縣武工大隊、各區武工隊派出得力人員,組織了各鄉武工分隊。丁五被派到了王家窪鄉,他藏匿在土屋村堡壘戶家。這裏離王家窪鄉公所五裏地,離五女寺據點也是五裏地。堡壘戶王奶奶家在土屋村村頭上。她的兒子是個布販子,日本人剛占了陵縣時,有一次到孤山鎮趕集賣布,集上嚷著進來了八路,炸集了。她兒子為照顧攤子,沒跑,讓漢奸隊的流彈打死了。她兒媳悲痛過度,臥病在床,兩個月後攆自家男人去了。家裏撇下了王奶奶和兩個孫子,大的十四,小的三歲。兩年後,大孫子對奶奶說,要出去當八路為爹報仇,跑出一百裏地參加了八路老三團。家裏,隻有她和小孫子相依為命。因為王奶奶家在村頭,有情況便於脫身,她家又是抗屬,就發展成堡壘戶。王奶奶和她的小孫子充當了丁五的聯絡員。這時,王家窪鄉鬥爭形勢十分嚴峻,三個村的兩麵村長被菊田設計密捕,關在據點後院監房。

家裏發生的變故,丁五早已風聞。第二天夜裏,他潛回五女寺村,找到一個本家大爺。大爺說:“你三嬸的屍首,族人們已把她埋到丁家墓田。韓家閨女的事……”大爺沉吟著說,“玄乎。她爹娘為此事急死了,四處打點,這事弄得韓家醋坊快敗了。可據點還是不放她,又有人風言風語地說,她在裏邊吃香的喝辣的享福呢。聽丁巧嘴說,香草在據點裏給皇軍頭目當漢文老師,皇軍沒有難為她,漢文學完了,就會放出來。丁巧嘴說這是他兒子回來對他說的。老街坊對他這說道半信半疑。”

兩天後,區武工隊在五女寺據點的內線,保安團二中隊的田班長在王奶奶家同丁五秘密接了頭。丁五急切地想知道被日軍密捕的三個人的情況。田班長說:“菊田不讓保安團插手,三個人關在後院地下監房裏,天天被折磨,已經命懸一線。菊田放出風說,如果他們還不說出八路軍掩埋的那兩門大炮藏在什麼地方,幾天後就要把他們公開活埋。”

丁五已知道這三個兩麵村長是菊田設計把他們誆進據點的。說是全鄉各村村長到據點裏開布置治安任務的會,九個村長進去後,有六個開完會即回家了,留下了這三個村長。這三個人確實是我地下黨員,曾參與埋藏老三團在黃峪伏擊戰中繳獲的一批長槍、擲彈筒和兩門山炮。可是誰出賣了這三個同誌呢?田班長懷疑是丁耀祖,因為他被據點派下來,坐鎮王家窪鄉鄉丁隊,成天領著兩個歹人像狼狗一樣拿鼻子到處亂嗅,幹得可來勁了。他不定從什麼人嘴裏打聽到線索,向菊田報告了,菊田設計抓了他仨。但這隻是懷疑沒有確鑿證據。

丁五又問到韓香草的情況,田班長說:“這菊田是個淫棍,他凡是看上的有些模樣的女人,便千方百計弄到手,韓香草不是第一個。他是讓韓香草教他漢文不假,但這是幌子,實際上他是想‘金屋藏嬌’,把韓香草囚在那裏供他蹂躪,聽說這小子已經糟塌了韓香草,並且威脅她不乖乖地聽話,她的爹娘便會被逮進憲兵隊喂狼狗。”

丁五聽到這裏,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眼冒金星。他下決心,回到王家窪鄉,不管遇到什麼困難,也要救出那三個命懸一線的同誌和韓香草,因為她是為救他而遭大難的。

這麼想著,他心裏已經有了主意,便問:“田班長,那個呂隊長是哪裏人?”田班長想了想,說:“平原縣大圍子村。離這裏三十裏地。前些日子我剛上他家出了趟差,給他家送回了四麵袋洋麵。”

丁五如此這般,把自己的想法對田班長悄悄說了。田班長說好。事不宜遲,四條人命還在菊田手裏呢!他決定當晚就去區武工隊找李雲隊長,彙報自己的想法。在山路上,他突然想到那三個同誌萬一有人頂不住,說出藏大炮的地方,那老三團黃峪那場戰鬥中,幾十名犧牲的戰士不就白白送了性命嗎?不過這話他沒對任何人講,隻是自己琢磨。

六、丁五設計救

香草

這天是臘月二十八,平原縣大圍子保安團二中隊隊長呂成中老家,來了三位保安團士兵,趕了一輛大車,拉大車的是匹東洋馬,可神氣了。這三個士兵呂家認識其中一位,是來送過洋麵的田班長。田班長把一封信恭敬地遞給呂成中的老父親說:“老太爺,俺隊長請您老到俺據點去過年呢。”呂老爺子拆信來看,見信上說:兒子因軍務在身,不能回家過年,今年王家窪鄉因皇軍的治安戰成績輝煌,百姓安居樂業,各村各保要玩龍燈耍獅子,想請您及母親大人和玉珍、小泉子來五女寺過年,咱們一家人也得以團聚。呂老爺子喜滋滋地對呂老婆子說:“兒子請咱去他們據點過年呢!”這呂家老婆子當家,她掃他一眼說:“都走了,這家撇給誰。你們都去吧,俺在家看家。”於是就這麼定了,呂老爺子和他的兒媳、孫子小泉子去,老婆子在家看家。呂家招待三個士兵吃完了飯後,他們也收拾停當,於是就上路了。田班長說,這時候去,天不黑就能趕到。

呂家三口人坐在馬車上,一個十八九歲的士兵坐在車幫前邊趕車。這士兵方臉膛,粗眉毛,厚嘴唇,右腮上有一道一寸長的傷疤,趕車十分內行。田班長和另一個士兵在後邊背著槍跟著。走了一半路時,大車從大路拐向了一條向南的小路,呂老爺子以為是這幾個兵不認道,走錯了,提醒說:“咦,田班長,這上五女寺不是往東嗎,咱怎麼向了南?”田班長緊走幾步,對呂老爺子說:“老太爺,不會錯,前頭張格莊那裏,皇軍修了條治安壕,很不好走,這條小路雖窄巴些,但是條近道。”呂老爺子點頭信了。又走了半個時辰,他們進了一個僻靜的小村,一夥背槍穿便衣的人上前招呼:“來了。”趕車的方臉點點頭。呂老爺子和他兒媳玉珍、孫子小泉子被接下車。一個背匣子槍的二十多歲的人親熱地對呂老爺子說:“呂大爺,到了,快下車歇歇暖和暖和吧。”呂老爺子此時生疑了,不是上五女寺嗎,這是上了哪裏?他目光找尋田班長,田班長正在遠處和一個人拍肩捶胸,親熱地說話呢!呂老爺子三人被熱情地領到了北屋裏。屋裏很暖和,炕上有一笆籃花生紅棗。三人被讓到炕上坐下,有人便端了冒著熱氣的茶水送上來。一會兒,田班長領著那個背匣子槍的人進了屋。田班長介紹:“老太爺,這是八路軍唐家區武工隊李隊長。”李雲朝呂老爺子點頭笑笑。這邊,呂老爺子和他兒媳臉色早嚇黃了,他嘟念著:“俺娘哎,這咋上了八路窩裏啦!”他膝蓋一曲跪下了。他兒媳見公公這樣,也下了跪。小泉子正嚼著香噴噴的花生,見爺爺和娘這個樣,頓時嚇哭了。呂老爺子說:“八路大爺,俺可沒做惡事啊,饒我們一命吧。”李雲說:“大爺,不要這樣,起來說話。”兩個戰士把他倆拉了起來。李雲實實在在地說:“大爺,你們的情況我們一清二楚,在呂家圍子,你們和街坊鄰居,全村百姓還是和睦相處的,對抗屬也沒有向敵偽告密,總之,是沒有什麼惡事。可是——”李雲說到此處,頓了一下,臉色嚴肅起來,“你兒子呂成中呂中隊長在五女寺據點就不一樣了,他身為保安團二中隊長,助紂為虐,參加鬼子組織的掃蕩,捕殺我抗日軍民,犯下的罪行一大串,我們都一一記得清楚,他是上了八路軍‘斬兩蛇’活動名單的。所以這次請你來,是想挽救他的。”

“李、李隊長,咋個救法?”

“請你寫一封信,讓他回頭是岸。我們最近準備拔除五女寺敵偽據點,讓他做我們的內應。據點拔除之日,就是你兒子為人民立功之時,我們會從名單上抹掉他的名字,還會給他記十個紅點。”

“可、可是,這要讓日本人知道了,可是死罪啊!”

李雲笑笑,說:“你們怕鬼子,就不怕八路,就不怕人民嗎?我們懲治起漢奸來可不手軟哪!這樣吧,你們家商量商量,一頓飯工夫後再答複我。我還有事,先告辭了。”李雲扔下這句話,走了。

所有的人都退出去了,屋裏隻有呂家三口人。呂老爺子唉聲歎氣。兒媳說:“爹,人家八路是早謀劃好了,不答應怕過不了這一關。剛才那位八路說的不假,八路懲治起漢奸來可不手軟,俺娘家一個遠房舅,不就是因為向皇軍報告了村裏藏糧食的地方,在一個黑夜裏讓八路拖出去丟了命。咱要不答應八路,說不定他們咋整治咱呢,您老年紀這麼大了,小泉子又是呂家一條根,唉!再者說,成中幹的那差事,讓鄉親們指咱脊梁骨,我早就勸他別幹了,可他偏不。唉!”

呂老爺子思前想後,看了看孫子小泉子,下了決心,對門口站崗的說:“老總,俺有話要對李隊長說。”

其中一個說:“你等著,俺去找李隊長。”他向另一個站崗的使個眼色,跑遠了。不一會兒,李雲急步而來。

李雲進屋沒有說話,隻是和善地看著呂老爺子。

呂老爺子說:“李隊長,俺想好了,信俺寫,你囑咐囑咐,信咋寫,寫些啥?”李雲如此這般,向呂老爺子交代了一番,又命人拿來了紙筆,一個時辰後,信寫好了。李雲看了看,滿意,便拿走了。

田班長風塵仆仆,回到了五女寺據點,此時正是掌燈時分。田班長先去找呂隊長消假。前天他去找呂成中請假,說是鄰居捎信來,說娘的氣鼓病又犯了。呂成中準了他兩天假。這時他見了呂成中,舉手敬禮說:“隊長,俺回來了。”

“回來好,回班裏去吧。”

田班長說:“我剛才在路上,有人讓我給你捎來封信,我也沒看是誰給你的。”

呂成中接信在手,拿眼一瞥,臉上掠過一道驚疑,慌忙撕開信封看信。初看,手哆嗦起來,越往下看,手哆嗦得越厲害。看完信他抬起頭來,問:“誰讓你捎來的?”

“不認識,我快進據點了,路旁黑影裏閃出一個人來,說讓我幫幫忙把這封信捎給你,說是封急信。”

呂成中斜眼看看田班長,他似乎明白了田班長是個什麼樣的人,也似乎明白了田班長說請假去看他娘,而實際上幹什麼去了。心裏想,前些日子我曾讓他去給自己老家送回幾袋洋麵,全中隊的人,隻有他知道俺家大門朝哪兒開,弄不好就是這小子把俺爹、媳婦、小泉子誆出來的。哼!但他隱忍著,不動聲色。一家三口在八路手上呢!他讓田班長回班裏休息,還特地說:“到夥房去,讓二和尚給你下碗麵吃。”

田班長的麵條還沒吃完呢,呂成中便讓小勤務兵來叫他。田班長心中有數,到了隊部。呂成中關嚴了門,故作親熱和真誠地說:“田老弟,我這一路上待你咋樣?”“沒說的,如兄長。”呂成中揚了揚手中的信說:“這封信是我爹寫的,我爹、我媳婦、我兒子現在八路手上。他們的目的是讓我做內應,在他們打據點時幫一手。我考慮再三,一家三口在八路手上,我要不同意,後果是什麼我清楚,尤其是可憐我那寶貝兒子。因此我決定答應八路的要求,這漢奸隊伍我也呆夠了!可我為難的是,這層意思咋讓八路知道呢?田老弟,你還能找到那個讓你捎信的人嗎?”

田班長皺著眉,搖了搖頭:“不好找,咱不認識啊!”

“那你有法子讓八路知道我這層意思不?”

“不好辦,咱不認識啊!”田班長還是搖著頭,他又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不過,隊長,我這次回家,碰上俺一個堂哥,他就在八路武工隊上,他還勸我棄暗投明跟他幹呢!”

“那就好,這事就拜托你了。我給八路寫個信,你想法子找到你堂哥,讓他速速傳遞上去。我挺急,兒子和家人還在他們手上呢!”呂成中心裏想,小子,你淨和我玩鬼吹燈!還你堂哥呢,你就是個藏在保安團的八路。不過,為了兒子,為了老父和媳婦,呂成中隻能這樣演戲。

大年三十晚上,五女寺據點裏酒醇肉香,二十多個鬼子,百十號偽軍,除了站崗放哨的,全都參加了菊田舉行的盛宴,慶祝他們治安戰的輝煌勝利,大都喝得醉醺醺的。菊田還在酒宴上宣布,明日,也就是大年初一,要在五女寺河涯,公開活埋那三個通匪的村長,以警示那些土八路和不安分守己的刁民,捍衛治安戰的偉大成果。

長話短說,呂成中在李雲隊長的安排下,把這晚上的崗哨全換上了他的親信,並由田班長帶班。王家窪鄉武工分隊配合區武工隊,又有保安團二中隊做內應,智取了五女寺據點。酒場上的百十號偽軍,除幾個糊塗蛋包括那個麻排長喪了命外,其餘的都在呂成中和兩個排長“不可抵抗”的命令下當了俘虜。醉得一塌糊塗的十多個鬼子仍拚命抵抗,被擊斃了。菊田身為據點主帥,喝的酒少,因此比較清醒,在戰鬥中,他帶了五個鬼子,在一個機槍射手的掩護下,妄圖奪路逃往唐家莊大據點。丁五帶人舍命追殺。其他鬼子都成了武工隊槍下之鬼,隻有菊田還在竄逃。此時,丁五一隻胳膊已負傷,他匣槍裏也打光了子彈。情急之下,他拖起一個死鬼子的三八步槍,單臂舉槍,一發命中,擊斃了菊田。

偽軍俘虜裏沒有丁耀祖的影子。這些天來,他做著當副中隊長的美夢。呂成中見這小子這段日子成天往菊田屋裏嘀嘀咕咕,擔心自己偷賣槍支彈藥的事讓這小子報告了菊田,因此既不敢惹他又防著他。他已經把這小子從親信隊裏剔出去了。大年三十這天晚上,丁耀祖看到所有人都在灌酒,因他不勝酒力,懶得往跟前湊乎,借口胃疼,請假在屋裏黑著燈憋屈著。武工隊摸進據點的時候,他從窗子裏看到了,嚇出了一身冷汗,趕忙從後窗跳到東邊一條道上,拚命地越過幾塊麥田,藏在他原來看好的一個枯井裏。

武工隊救出了三名村長和韓香草,燒掉了四層高的炮樓。燒炮樓的火焰五六丈高,燒了半宿。

七、惡運難逃

韓香草被丁五和武工隊員送回她家裏。她神誌有些恍惚,不願見人,連她爹也不願見,隻吃母親做的飯,對人不說、不笑,有時呆呆地自言自語。丁五曾乘夜色,讓兩個武工隊員在門外放哨,他進去看香草。香草聽說丁五來了,惶惶然拒絕見麵。丁五無奈,也束手無策,又有別的任務在身,安慰了香草父母一番,先離開了。

香草娘急壞了,女兒怕是在據點嚇出病來了!她請王家窪鄉的徐老先生來診看。徐老先生望、聞、問、切一番,對香草父母說:“這孩子受驚嚇太重,遽然解脫,對自己的命運疑慮重重。這種病叫自卑疑懼症,你們在她麵前,千萬不要提她過去,叫她慢慢忘記過去,麵向今後。親近的人可以在她麵前說說笑話,緩解緩解她過分緊張的心情,親近她但決不能表示出是憐恤她的意思,慢慢暖和她的心,這是心治;我再開幾服鎮靜安神湯,這是藥治。幾個月後會慢慢恢複。”

香草娘托人找到丁五,把徐老先生的診斷說了,意思是讓他有空來家看看香草,暖暖她的心。香草娘知道,丁五在女兒心中的位置比爹娘都重。

對香草的身體狀況,丁五非常著急,他借來五女寺村檢查反治安戰工作進度之時,又悄悄來到韓家,但這次和上次一樣,香草還是避而不見。第八天夜裏,他又來看香草,這次香草讓他見了,也開口了,但隻說了一句話:“五哥,我髒,你以後不要來了。”

丁五笑笑:“我偏來。你是我妹子,海枯石爛也是我妹子,你不讓我來也不行!”香草抬眼看了看他,沒有說啥。一個多月後,香草吃了徐先生的鎮靜安神湯幾十服,她吃飯多了,蒼白的臉頰上有了些許紅暈。春分這一天,她忽然對母親說:“俺要上河沿洗衣裳。”母親一驚,忙說:“香草,天還有些冷呢,過些天再去洗吧。”“冷啥?今天天氣好,我也正好出去散散心。”香草又開始在父母麵前耍小姐脾氣了,香草娘心裏樂開了花。她借故到了鄰居二妮家,對二妮說:“你趕快到河沿,對在那裏洗衣裳的人說,和香草說話要注意,千萬不要觸她傷疤。”街坊鄰居家的姐妹、大嫂、大嬸們都很同情香草的遭遇,看到香草去了,都親熱地打招呼。過去和她鬧過別扭的一位厲害嫂子還親熱地說:“香草,來這裏洗吧,這裏寬敞。”香草的心暖到了六七分。

丁五再到香草家時,香草臉上有了笑模樣。她發瘋似的納著鞋底,給丁五做了一雙又一雙鞋,手都被麻線勒出血了。娘勸她歇歇,她隻答應著,但手仍不停。家裏有了好吃的,她會留出一份,悄悄對母親說:“給五哥留著,他明天準會來。”但丁五也注意到,有時香草正好好地和他拉著呱,臉色突然會陰下來,默不作聲。

日本鬼子投降後,因為鬥爭形勢需要,各鄉武工分隊歸並到區武工隊,一部分武工隊員升編到縣獨立營。本來升編的人員中有丁五,可李雲考慮到韓香草的病時好時壞,便從名單中把丁五抹下來了,讓他在區武工隊當了副隊長。

解放戰爭打到第三年頭上,丁五向組織上提出了要同韓香草結婚的請求。此時已是區委書記兼武工隊長的李雲知道,丁五的這個決定,完全是為了韓香草的病。區委同意了他的要求。這一年,丁五二十二歲,韓香草二十一歲。

結婚以後,韓香草那顆懸著的心完全放下了,整天笑眯眯的。丁五的內心也得到了極大的寬慰。香草當年舍命救他,才遭此大難,自己應該千方百計地保護她,不能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隨著解放戰爭的節節勝利,丁五、韓香草和大家一樣,準備迎接全國的勝利。

可是,不知從哪裏刮來陣陣陰風,說當年韓香草是心甘情願事敵的,要不怎麼能當日本頭目的漢文教師,住那樣好的房子,還專門有個小啞巴日本兵侍候她。被逮進據點的人除了韓香草,又有誰的父母進據點看親人,招待大魚大肉。像那三個村長被逮去以後,折磨得死去活來,怎麼可能讓他們的親屬進據點看他們?還有更惡毒的說法,韓香草在據點裏生了個小孩,不過這個日本種沒有活下來,兩個月得急病死了。

丁五對這些傳聞當然不信。李雲也不信,丁五當年脫身後,便向他彙報過,是韓香草救了他,要不,他很可能被那麻臉排長擊中,或死或負傷被俘。可這種傷害韓香草的傳聞越傳越邪乎。李雲暗中查找這種傳聞的源頭,查了多日沒有頭緒。李雲明白,這種社會傳聞不能明裏強行製止,那樣可能越製止傳得越厲害。因為你可以堵住幾個人的嘴,但不能堵住千百張嘴。怎麼保護韓香草,他有些一籌莫展。所幸的是韓香草還絲毫不知,若知道了,她的病極可能會複發,沒法治了,也有可能毀了這條命。

這天晚飯後,丁五找到李雲說:“李書記,俺要請個長假。”李雲問請假幹什麼,丁五答帶韓香草出去散散心。李雲明白了,他是要帶韓香草出去躲避這陣可能把韓香草擊倒甚至毀滅的陰風。李雲說:“好,我同意。可你們上哪裏落腳?”丁五苦苦一笑:“還不知道,到了再給你個信兒。”

此時,丁五已經做了人生的一個重大決定,他要帶心愛的人遠走他鄉,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日子再苦也不怕,隻要能保護香草就行。

這樣,他帶著韓香草,從陵縣到德州城,從德州到濟南府,又從濟南來到了孝水,在東河鎮落下腳來,隱姓埋名,在欒家窯幹起了趕牛拉大碾的活。落下腳以後,他本來想給李雲去封信,心中斟酌再三沒有寫。他相信他的老領導李雲,他的嘴很嚴,但突然一封郵戳是孝水的信打到老家,關心他的人、好事的人可能會有意無意地透露出消息,那股陰風說不定會刮到孝水來。為了韓香草,他決定老家的人任誰也不說。當然,剛剛脫離整天摸槍的對敵鬥爭生活,他也很不習慣,但一看到春草喜滋滋地在小屋裏忙飯、做針線,看著她漸漸隆起的肚子,心裏又欣慰起來。

轉眼丁五一家已在孝水東河鎮平平安安地生活了十幾個年頭。欒家窯因公私合營合進了東河陶瓷廠。後來東河陶瓷廠成了國營企業,丁五已成了燒成師傅,當了工段長。韓香草已成為一個熟練的彩繪工。他們的兒子丁春河已十六歲,是東河陶瓷廠技工學校的學生。

1966年,全國鬧起了“文化大革命”,紅衛兵大串聯。德州一個中學來了夥紅衛兵,揚言說,你們孝水市東河陶瓷廠有個漏網的女漢奸,名叫韓香草。他們此行的目的就是來揪大漢奸韓香草的。孝水紅衛兵聞聽此言,大漢奸?還是個女的,有趣!幾個學校紅衛兵聯合起來,浩浩蕩蕩來到東河陶瓷廠,高呼口號,要揪出漏網的大漢奸韓香草。東河陶瓷廠技校的紅衛兵聞風而動,積極配合,把韓香草從車間揪出來,在廠俱樂部露天舞台上批鬥。東河鎮街頭上、廠區內的牆壁上,貼滿了“堅決揪出大漢奸韓香草!”“堅決揪出階級異己分子丁五!”“把女漢奸韓香草批倒鬥臭再踏上一萬隻腳!”

此事來得突然,來得猝不及防。丁五、韓香草蒙了,丁春河蒙了,東河陶瓷廠幾千名工人蒙了,正在被批鬥的陶瓷廠領導蒙了。知道底細的當年去德州外調的小齊、後來的東河區公安分局局長齊安勝、這時靠邊站的他也蒙了:紅衛兵是怎麼知道這事的?當年孝水隻有我和公安隊長知道韓香草的遭遇,可老隊長已過世,我也隻字未吐啊!後來他打聽到,這消息是德州紅衛兵帶過來的,這夥紅衛兵的頭目姓丁。這頭目曾對孝水紅衛兵故作玄虛又言之鑿鑿地說,證據來源絕對可靠,韓香草是女漢奸,是日本鬼子的小老婆,這是鐵板釘釘的事,她永遠翻不了案!齊局長腦子裏一閃,這紅衛兵怎麼也姓丁,是不是當年李雲同誌對他講過的,和丁五有過節的偽軍二中隊小文書的什麼人?

丁五曾化裝回了趟分別十幾年的家鄉,想求老領導、後任陵縣縣長的李雲救救韓香草,救救這個家。當找到李雲家時,見李雲大門口貼滿了憤怒聲討自絕於人民、死有餘辜的走資派李雲的大字報。他又打聽王柱子和田班長,沒有能說上來他們下落的。一個老者說,他們可能是南下幹部,在湖南還是在福建不知道。丁五無助地回到了東河鎮。

丁家亂了套,最先受不了的是丁春河。這個十七歲、品學兼優的孩子,從一個紅衛兵骨幹一下子淪落為大漢奸的兒子。他受不了同學們的白眼,受不了街坊在背後的指指點點。甚至有人說,他就是韓香草和那個日本鬼子生的孩子。他對人生絕望了,一天夜裏在鐵路上臥軌自殺。

韓香草瘋了,但仍逃脫不了被不同的紅衛兵組織拖來拖去的批鬥,每當批鬥她時會人山人海,都想看看這個女漢奸,這個日本鬼子的小老婆長什麼樣。話筒前,當有人宣布慷慨激昂的批鬥詞時,韓香草卻站在凳子上,脖子上帶著個大牌子傻笑。有時,她會不知廉恥地脫下褂子說:“你們看吧,看個夠,我是幹淨的!”每當批鬥完,她回到破敗的家,神誌有些清醒時,會自顧自地嘟囔:“我早該死!我早該死!”

韓香草死了,跳了孝水河。臨死之前,她給丁五擀好了他最愛吃的,用雞蛋和的麵條。擀麵條的時候她可能是清醒的。

兒子春河死了,媳婦韓香草死了。人們看到,在丁家門前,丁五坐在一個小板凳上,手裏拿著旱煙袋,但煙鍋裏並沒有煙絲。他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像尊雕像一動不動。

責任編輯 鄭心煒

插 圖 王明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