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七爺和龍立國的爭吵驚動了結誠忠。結誠忠是日本參事官。他疑惑著走進龍立國辦公室,目光從眼鏡框上方斜向龍七爺,嗔怪地問:“你是誰,敢大吵大鬧?”龍立國連忙哈腰,賠著笑臉解釋說:“他是我的父親。”“老爺子的,好。”結誠忠點點頭,緩和了一些語氣,“你老人家有話的好好說,大聲吵吵的不好。”龍七爺翻結誠忠一眼:“好好說,我好好說解決不了問題。”結誠忠說:“他的解決不了,你的可以跟我說,我的可以解決!”龍七爺說:“我聽說日本開拓團要扒北大坡那疙瘩的墳,你能不能不讓他們扒?”結誠忠老鼠眼睛轉轉,聳聳肩膀,說:“這個的,恕我無能為力。”龍七爺沒好氣地說:“既然你管不了,還放那個臭屁有啥用?”結誠忠皺起眉頭說:“你的有所不知,老先生。鐵山包開拓團來的都是安藤和吉的老鄉。你的知道安藤和吉是誰?他的是皇軍駐哈爾濱最高司令部的長官,我的得罪不起。”龍七爺傲氣十足地說,“你得罪不起,我得罪的起。”結誠忠哼哼鼻子,輕蔑地說:“你是誰?”結誠忠的意思是你龍七爺算是老幾,也敢跟日本人作對。龍七爺理會錯了,他以為結誠忠是問他的出身,便一梗梗脖子說:“我是誰?我是鎮邊軍哨官龍安慶,甲午年就在遼東半島砍過你們小日本的腦袋。明兒個你們敢扒富大人的墳,我還砍你們小日本的腦瓜殼子……”
聽龍七爺如此放肆,龍立國的臉刹那間染成了一張黃表紙,沒有一點血色。他眼睛巴結著結誠忠,伸出右手就蒙住了龍七爺的嘴。龍七爺嗚嗚兩聲,凶凶地扒開龍立國的手,回手就摑了龍立國個大耳光。龍立國立時兩眼金花亂濺,腦袋“嗡嗡”山響。他用右手捂著左臉,眼睛乜斜著龍七爺,眼淚順著右手指縫滲了出來。結誠忠曖昧地一笑,他拍拍龍七爺的肩膀說:“你的,老英雄的幹活。我的敬佩。要不這樣吧,我給你一百塊錢,你的不要管這事了。”龍七爺翹翹嘴唇,用白眼球翻著結誠忠說:“一百塊?我不幹!”結誠忠眼睛裏放射出了亮光:“那你的想要多少?”他以為龍七爺是嫌少,準備再多給一些。龍七爺“嘿嘿”一笑:“多少錢我都不要。要換,你就拿日本國來換。”“八格牙路。”結誠忠惱羞成怒,臉氣得像是豬肚子。他咬咬嘴唇,臉上又擠出一團笑,說,“你的,老英雄的幹活,我結誠忠的敬佩。我們建立五族協合的大滿洲國,就需要你這樣的人的合作。”龍七爺“呸”的一聲,將口黏痰吐在紅磚地上,揚起頭來說:“你們放好日子不過,跑到我們中國來搶地盤。我不砍你們腦袋瓜子就不賴歹了,還想讓我協合?美出你大鼻涕泡來了!”結誠忠翻翻眼皮,說:“我們日滿親善,一心一德,共同建設五族協和的新秩序,不是很好麼?”龍七爺穩定穩定情緒,說:“既然是日滿親善,那你們就別在中國修飛機場了,行不行?”結誠忠的臉漲得像塗了一層豬血。他嘴唇嚅動嚅動,說:“這個的,辦不到。”“說話呱呱的,尿炕嘩嘩的,就是說人話不屙人屎。”龍七爺斜結誠忠一眼,嘲諷地說。結誠忠吧吧嘴,甩袖就朝門外走。龍七爺忽然想起龍七奶奶的囑咐,便喊一聲:“你給我回來:”結誠忠下意識地收住腳,回頭審視著龍七爺,閃爍著一雙老鼠眼——他猜不出龍七爺想跟他說些什麼。龍七爺板起麵孔說:“我還想問問你,你們法律裏說的個人財產有自主權,任何人都不得侵犯之,這話還算不算數了?”結誠忠吧吧嘴,翻翻小眼球,說:“你的,等著吧。”說過,他便匆匆而去,連頭也沒有回。
三 龍七爺護墳,為了尊嚴,
寧可斬斷小辮子
孟夏時節,天長夜短。早上七點多鍾,北大坡墓地已聚集起一百多人。這些人都是龍七爺召集來的,有的拿木棒,有的拿鐵錘,有的拿鐵叉,有的拿大鎬,個個神情肅穆,準備同前來平墳的日本開拓團拚個魚死網破。
龍七爺今天打扮特殊。他頭戴紅纓帽,帽頂綴著一顆藍寶珠,寶珠下拖根紅花翎;身著藍綢長褂,補服上繡條猙獰的狗,左胯掛著把腰刀,刀鞘上閃著耀眼的黃金飾紋。這樣的穿戴讓他熱血沸騰,仿佛回到了青春年少,回到了1894年秋天,跟著富古唐阿統領馳騁在遼東前線。不過,今天龍七爺不是來同日本人作戰的,而是來保護富古唐阿墳墓的。他做好了打拚的準備,但心裏還在期盼日本人不來。他這樣想著的時候,眼睛總是覷向那條濕漉漉的黑土路。結果,天光大亮時,他就看到龍立國、結誠忠和大門牙走上了北大坡。在他們身後,還跟著十幾名日本兵,幾十名偽警察,上百個開拓民。“他們……到底是來了。”龍七爺眼睛一瞪,自言自語,頓時周身熾熱,頭皮發麻。他歘地一聲抽出腰刀,刀刃朝前立在臉前,回頭氣昂昂地喊:“都準備好,老少爺們兒,看我腰刀一揮,大家就朝前衝。”
結誠忠見龍七爺擺出了拚命的架勢,他眼睛轉轉,惡狠狠地問:“你們想幹什麼?”龍七爺揚起腦袋,輕蔑地說:“我們別的不想,就想保護我們的祖墳。”結誠忠哼哼鼻子,說:“我們的,要修飛機場,你們,為什麼的阻攔?”“你們要修飛機場,我不阻攔,可你們想修到你們日本國去修啊,為著啥到我們中國來修,還要幹‘四大壞’的事,平我們的祖墳?”結誠忠看看龍七爺,愣眉愣眼地問:“什麼的,四大壞?”龍七爺一字一板地說:“就是‘砸孤丁,扒祖墳;摸姑子×,踹寡婦門。”結誠忠的喉嚨裏呼呼地朝外躥熱氣,他又羞又氣地說:“我們縣公署已有批文,你的看看?”“我不看那狗屁玩意兒。你縣公署管天管地,管不著我們的墳地。”結誠忠立起眼睛,突然有了新的發現。他上下打量打量龍七爺,臉上露出一種嘲笑:“你不是滿洲人麼,為什麼要跟滿洲國皇帝作對?”“什麼狗屁皇帝?他丟盡了我大清國的臉,我早跟他他媽的一刀兩斷了。”龍七爺甩頭,惱惱地回敬結誠忠一句,甩得小辮子悠悠叫了兩聲。結誠忠“嘻嘻”一笑,說:“你的,斷絕了關係,為什麼還留著辮子?”龍七爺的臉忽地如同燒起了大火,連眼睛都烤出了血絲。他先是怔怔,而後一甩頭,薅過背後那條小辮子,將刀尖探向辮根,忽地朝外一推,“唰”地一聲割斷那截小辮子,順手拋到了地上,像是扔掉爬到腦袋上的刺蝟。結誠忠目光跟著龍七爺的腰刀走,臉上現出了複雜的神色,思忖片刻,回頭對龍立國說:“立國君,你勸勸他?”龍立國摘下黑呢禮帽,聳聳肩膀,身上黃協和服跟著嘴唇一起哆嗦。
龍七爺見龍立國那窩囊樣,朝地上跺一腳,接著狠狠地咒一句:“我這輩子算造孽了,養你這麼個軟骨頭!”罵過,他亮起寒光爍爍的腰刀,又憤憤地說,“我恨不得一刀把你剁了。”龍立國立時垂下頭,像是在尋找地縫,看能不能鑽進去。結誠忠則眼睛一亮。他瞥瞥龍七爺的腰刀,再眨巴眨巴眼睛,突然詭詐地一笑:“為了……五族協和,日滿親善,遵守滿洲國法律,我的可以考慮……再重新找個地方。”他畢恭畢敬地說,回頭又問龍立國,“您的意思呢,立國君?”龍立國一臉迷茫。他不知道結誠忠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大門牙卻躥到結誠忠右側,斜眼看看龍七爺,討好似的說:“作為省裏代表,我讚同參事官的意見。”龍七爺看看大門牙,看看結誠忠,再看看龍立國,仰天“哈哈”大笑。笑過,他“歘”地一聲將腰刀插進刀鞘,順手從藍綢長衫裏邊掏出兩個核桃,“喀巴喀巴”搓了起來。
龍七爺晚上多喝了幾盅酒,覺睡得實,還做了個怪怪的夢。夢中的他跟隨富大人從遼東前線回來,列隊在北大坡那兒接受倭寇投降。跪在最前邊的是結誠忠,結誠忠屁股後是大門牙,大門牙的右邊是龍立國。他看到龍立國跪在結誠忠後邊,氣不打一處來,舉起腰刀就朝龍立國砍去。龍立國“撲通”一聲身體倒地,人頭嘰裏咕嚕就滾到了他的腳下。他“啊呀”一聲大叫,人從夢中驚醒。醒來的他滿頭大汗,心驚肉跳,就聽到窗外公雞“喔喔喔”地啼叫。
龍七爺的呼喊驚醒了龍七奶奶。她揉揉惺忪的眼皮,翹開一條細縫,詫異地問:“你咋的了,是做噩夢了?”龍七爺並不回答。他從炕上坐起,摸過長杆煙袋,遞給龍七奶奶,慢騰騰地說:“夜兒黑上我觀景(做夢),咋覺得結誠忠那小子的話不可靠呢?”“我看沒啥不可靠的。他日本人想統治中國,總得裝裝門麵,‘劉備摔孩子,想刁買人心’。”龍七奶奶信心足足地說。她接過龍七爺遞過的煙袋,將煙袋鍋在炕沿上磕磕,噙著煙袋嘴用力吹吹,吹得煙袋透了氣,這才朝煙袋鍋裏摁上一鍋煙末。再從炕席縫裏摳出一根洋火,“嗤啦”一聲在炕沿上劃著,抻直胳臂點著煙袋,“吧咂吧咂”猛吸兩口,又慢悠悠地吸了起來。龍七爺眼睛跟著煙火一明一滅地跳。跳來跳去就跳出了結誠忠那撲朔迷離的目光。“不好。”龍七爺心陡地一跳,就手忙腳亂地穿衣服。龍七奶奶吸上一口關東煙,端著跟胳臂一般長的大煙袋,疑惑地問:“雞還沒叫二遍呢,你著的哪份兒急?”“不行。我得到北大坡那邊轉悠轉悠。”龍七爺一邊回答,一邊下了地。龍七奶奶沒好氣兒地說:“公雞還沒叫二遍,你出門撞的是哪份大屍啊?”像是聽到了龍七奶奶的話,她的語音剛鑽出窗外,窗外公雞又“喔喔”地叫了起來。龍七奶奶還是勸龍七爺說:“北大坡離城十來裏地呢,我看你還是等天光大亮時再走吧?”龍七爺說:“不行,我心裏忙亂得很。”龍七奶奶憤憤不平地說:“那城門也不是給你們家開的,你想啥工夫走就啥工夫走啊?”龍七爺係上布腰帶,頭也不回就撞了龍七奶奶一句:“活人還能叫尿憋死。滿城牆都是大窟窿,我打哪兒還鑽不出去?”
龍七爺鑽出土城牆時,滿天的星星已然消退,隻有三星還斜斜地橫在西南方眨巴著眼睛,像是監視,又像是嘲弄龍七爺的行動。龍七爺全然不理會這些。他隻是急三火四地朝北大坡那邊走著。走到離北大坡還有三裏地的光景,他嗅到一股奇特的味道,像燒青草,像燒腐木,又像燒破舊衣服。他一邊朝北走,一邊朝兩邊觀看,再張開大嘴努力呼吸,試圖找到這種異味的來源,結果仍然是一無所獲。他心情忐忑,疑神疑鬼。離北大坡越近,那種特殊的味道越濃,龍七爺都感到那種味道嗆嗓子眼兒了。啊,是不是他媽的小日本把墳給平了?龍七爺心存疑慮,大吼一聲,撒腿就朝北大坡跑去,滿頭滿臉大汗蒸騰,像是頂著一個蒸籠,耳邊“呼呼”叫著潮濕的風。
果然不出所料。北大坡所有的墳墓都已被火犁(拖拉機)推平。漫坡遍布著大大小小的布片,七零八落的骨殖,長長短短的木片……坡上彌漫著輕浮的白煙,飄遊著難聞的焦糊氣味。這正是龍七爺最早嗅到的那種味道,燃燒朽木、衣服和骨殖的混合味道。龍七爺臉上先是風起雲湧,而後霹靂閃電。突然間,他雙腳亂跳,兩手亂舞,張嘴亂喊,如瘋如癲,直到筋疲力盡,昏倒在焦黑潮濕的土地上。
四 龍七爺牽線,抗聯和胡子
聯手,協力打殺侵略者
龍七爺病在炕上,一躺就是半個多月。
這天,龍七爺弓腰躺在炕上,正看《三國演義》,龍七奶奶盤腿坐在炕沿上,正納鞋底,草珠門簾“嘩啦啦”一陣響,打從門外走進兩個人來,一個高瘦,一個矮胖,都戴著黑邊眼鏡,
龍七爺放下手中的《三國演義》,覷起目光問:“你們找誰?”瘦子一笑,說:“我們從哈爾濱來,是特意拜訪你老的。”“拜訪我,我們不認不識的?”龍七爺越發疑惑。他眨巴眨巴眼睛,正琢磨著兩人的來曆,胖子已將兩包糕點放到了炕沿上,也笑著說:“聽說您患了感冒,我們來看看。”龍七爺一臉詫異,說:“不認不識的,這是幹啥?”胖子說:“一點小意思,還請你老笑納。”龍七爺兩臂撐著炕沿,他想坐起身來說話,那胖子連忙壓住他的被頭說:“別動,別動,您躺您的。”龍七爺翹起腦袋:“你們到底是什麼人,想幹什麼,就直截了當地說,我這人褲筒子裏放屁,喜歡照直嘣。”瘦子點點頭,卻將目光掃向龍七奶奶。龍七爺略一遲疑,還是吩咐龍七奶奶說:“我聽嗤啦嗤啦的納鞋底聲心煩,你到西屋眯一會兒吧。”“好事不背人,背人沒好事。”龍七奶奶吧咂吧咂嘴說,一手握鞋底,一手端大煙袋,從炕沿上挪下地,趿一雙草鞋,“沙啦沙啦”地走了。瘦子盯著龍七奶奶走進西屋,便壓低聲音說:“聽說你老人家認識占東山,不知這事兒是真是假?”“這事……”龍七爺略一遲疑,說,“你們想幹什麼,說吧?”胖子說:“痛快。當明人不說暗話,我們想求你將我們引見給占東山。”“想見占東山,幹什麼?”“你應該知道,日本人正在修飛機場,我們想阻止他們。”“這事可不賴歹。”聽說要製止日本人建飛機場,龍七爺的精神頭立即足了,但心頭還是有疑慮,“你們,怎麼讓我信任你們呢?”他眼睛瞄著那瘦子問。瘦子說:“我叫丁冬,他叫雷火。我們給你帶來件禮物,如果你不相信我們,就去喊日本人把我們抓走。”丁冬說過,探手進懷,從腰間拔出一支嶄新的花牌手槍,遞給了龍七爺。“這玩意兒我不要,要了也不會使。但我願意給你們拉鉤。”“那太好了。”丁冬握住龍七爺的手,激動地說,“果然不出我們所料。”龍七爺聽丁冬對自己信任,精神頭大振,他“呼”地一聲從炕上坐起,潮著紅潤的臉說:“明天就走,咋樣?”丁冬掃雷火一眼,說:“這事不急。等你老病體大好些,過個三天兩天的,我們再找你也不遲。”龍七爺咧開大嘴說:“我說明天就明天。”
占東山聽說龍七爺上山,笑臉迎出地窩棚,拉起龍七爺的手說:“聽說你生了場大病,也沒脫身去看看,抱歉了。”“哪裏,哪裏,你派人給我送兩根金條就夠重了,你再親自下山,可折我老漢壽命了。”龍七爺爽朗一笑,轉身一手拉著丁冬,一手拉著雷火,說,“我沒什麼好東西可以回報,給你帶來兩個朋友。”占東山迅疾瞥丁冬和雷火一眼,板起麵孔問:“你們是什麼人,想找我幹什麼?”雷火趨前一步說:“我們有份大禮物,想送給你。”占東山嘴唇一撇:“不是又讓我去打日本鬼子吧?”雷火並不回答,他撩起長衫,從腰間拔出一支匣槍,遞給占東山。占東山兩隻老虎眼瞪得滾圓。他伸手接過匣槍,在掌上掂量掂量,隨手遞給身邊的大鏡麵,又問:“這就是你說的大禮?”雷火說:“這隻是見麵禮,還有大禮等著你去取。不過……”他掃掃占東山身邊的人。占東山一咧嘴:“這些人都是我的四梁八柱,個個靠得住。”雷火轉身看丁冬,丁冬兩手搓得“嚓嚓”直冒火星,一時也拿不定主意。龍七爺轉轉眼珠,說:“走,進屋先啃富(吃飯),走了一天,我都餓得前腔搭後背了。”占東山“哈哈”大笑,笑過了,朗朗而道:“你們先進窩棚,我再跟這兩位朋友嘮嘮。”
雷火看其他人魚貫鑽進了地窩棚,便對占東山說:“據我們掌握的情報,北大坡那裏修飛機場,各種物資應有盡有。我們想聯合你一起消滅那裏的日本鬼子,把被他們奪去的物資再奪回來。”占東山斜雷火一眼,說:“打小日本,我幹;分他媽的洋貨,我更樂意。不過,這仗打起來有些玄乎。假如我們這邊打飛機場,那邊城裏的小日本截了我們後路怎麼辦?”丁冬解釋說:“這就是我們想找你的原因了。我們的想法是,由你的人去打飛機場,我們的人在半路打伏擊。但有一條,你們在占領飛機場後,除了留少部分人搬運物資,其他的人一定要去攻打縣城。這樣,日本人顧頭不顧腚,我們才能獲得全勝。”占東山點點頭,又問:“我們初次見麵,你們咋就這麼相信我?”雷火掃龍七爺一眼,說:“我們相信龍老爺子,有龍老爺子打保票,我們放心。”聽雷火奉承自己,龍七爺心裏舒服,便說:“這個你們放心。他占東山是個講義氣的人,最信奉的是關雲長,決不會幹背叛朋友的事。”占東山看看龍七爺,又看看雷火,張揚地說:“原來你們做好扣兒,讓我往裏鑽啊?”
這天子夜時分,占東山的馬隊從天而降,突然襲擊了飛機場。機場上空烈焰滾滾,濃煙遮天,十多輛汽車,二十多頂帳篷,燒得“劈裏啪啦”爆響。半個小時過後,飛機場上槍聲停歇,眾多勞工紛紛從窩棚裏鑽出來,幫助占東山的人馬搬運槍支彈藥、大米、豆油、罐頭、白酒,等等。
占東山忙東忙西,忙得臉上大汗淋漓,就忘了與雷火的約定。直到東南槍響,他忽然醒悟,叫過白臉狼說:“你帶二大隊弟兄先回山,我帶一大隊的崽子再去縣城溜達溜達。”白臉狼乜占東山一眼說:“咱們打開這個響窖就夠本了,還管他們幹啥?”占東山臉色歘地一下撂了下來:“我占東山在江湖上混,靠的就是信義二字,別扯犢子,就照我說的辦吧!”
日本特別守備隊隊長土肥泥接到告急電話,立即集合全隊人馬,坐上汽車直奔北大坡飛機場。不料,四輛汽車剛開過呼蘭河橋,就遭到了狙擊。狙擊守備隊的是雷火率領的抗聯三團。三團人數不少,足足有一百多人,但武器不好,隻有兩挺輕機槍。這樣,雙方剛一交火,守備隊長土肥泥就斷定對方不足為懼。因此,他決定先消滅眼前的敵人,獲勝後再解飛機場之圍。如是,當他看到城裏燃起衝天大火時,並不回兵救城。眼見東方熹微,日本守備隊還沒有回兵救城的意思,雷火知道情況有變,便對丁冬說,城裏火起,說明飛機場已經得手,占東山的人馬已經撤出了戰鬥。既然如此,我們也應該撤退了。
土肥泥聽槍聲漸遠漸稀,情知狙擊的人開始撤退。但他並不想追擊,隻是兵分兩路,一路援助飛機場,一路救城。援助飛機場的兩輛汽車剛剛開走,東方又傳來了馬蹄聲,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土肥泥斷定這些人應該是襲擊鐵山包的人,立即指揮隊伍鑽進了路兩邊的灌木林。
來的正是占東山的馬隊。他打破縣城後,又帶領幾十個崽子朝山裏撤。此時的占東山被勝利衝昏了頭腦,他嫌棄鑽樹林路難走,又耽誤時間,索性大模大樣走了大路,坐在馬背上哼起了小調:“桃葉尖又尖啊,柳花飛滿天,眾明公莫喧且聽我來言。說的是,京城外有個宋家莊,莊裏有個員外他叫宋老三。提起宋老三,兩口子賣大煙,一輩子無後嗣,留下個小嬋娟,今年二八一十六歲她正當年……”占東山的“年”字剛出口,一排子彈呼嘯而至。他隻來得及“哎喲”一聲,人便栽下了馬。栽下馬的他再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時,發現身前身後已然倒下了幾個崽子。他感到左臂一陣劇痛,迅速拔出鏡麵盒子炮,尋找著射擊目標,結果就看到了路轉彎處的兩輛汽車。他恍然大悟,撕心裂肺地喊:“風緊,扯乎(情況不好,快退)!”喊罷,他再去尋找戰馬,卻發現那馬已經倒在了壕溝裏,周身抽搐,“咻咻”地喘著粗氣,瞪著大眼睛,絕望地看著占東山,好像是說,我不行了,你趕快逃命吧。占東山眼淚就在眼圈裏轉。他不擔憂自己的命運,更心疼他的戰馬。
龍七爺聽說占東山被捕,坐臥不安。他裏屋外屋地走,搓得兩個核桃不停地長籲短歎。龍七爺是個心胸豁達的人,凡事都想得開,往常即使遇到再大的糾結,他隻要搓起手中的核桃,都會煙消雲散。但今天不行。今天他把兩個核桃搓得“劈哩啪啦”直冒火星,心裏猶自難受,像有隻貓爪子抓撓他的心。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占東山怎麼會被俘。一百多號小崽子,竟讓大當家的當了俘虜,這事怎麼解釋得通?他越想越疑惑,越想越糊塗,決定再上燕窩山,問問白臉狼,他有沒有救占東山的打算。
白臉狼不說有,也不說沒有。他回避救占東山的事不談,隻是口口聲聲數點龍七爺,說要不是他龍七爺引薦那兩個人,那兩個人又攛掇占東山去砸飛機場,占東山根本就不會掉腳。龍七爺臉上就是一陣陣紅,一陣陣白,“呼呼”地喘粗氣。若是在平日,白臉狼對他說三道四,依他的性格,他輕則會反唇相譏,弄狠了就會“嗖嗖”地將手中的核桃甩向白臉狼,當即讓他滿臉開花。可今天不行。今天他隻想救占東山,為此他隻能忍氣吞聲。什麼叫“虎落平陽被犬欺”,這就是;什麼叫“大丈夫能屈能伸”,這就是。如此,他強壓住心頭怒火,自我解嘲似的一笑:“現在說什麼都晚三春了,二當家的,你就說啥時候砸窖救大當家的吧?”龍七爺說過,眯起充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瞄著白臉狼的臉。白臉狼臉上不紅不白。他不痛不癢地說:“說是砸窖,哪兒那麼容易?砸飛機場已經撂下了三十幾個崽子了,再撈大當家的,除非是都打花達了。”龍七爺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他擰起眉毛,目光如電,照著白臉狼的瘦臉,追問一句:“你的意思……是說扔下大當家的不管?”白臉狼躲過龍七爺的目光,不陰不陽地說:“我不是不想救大櫃,我隻是不想白白地去送死。你既然能把他們抗聯拉給大當家的,就能再找他們抗聯去救大當家的。”龍七爺當即睜大眼睛說:“我跟他們不認不識的,你讓我上哪兒去找他們啊?”白臉狼白龍七爺一眼,灰著聲音說:“你說你不認不識,誰信啊?不認不識的,你領他們上山?”龍七爺說:“我不是為了救國麼?”“救國?”白臉狼斜斜眼睛,說,“那你就去救你的國吧。”說過,他陰沉著臉,轉身走出了窩棚。龍七爺山搖地動般地跺下腳,說:“別以為缺你個臭雞蛋,就做不成槽子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