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七爺回到鐵山包城時,天色已麻麻黑了。他走進天福號大廳,想找口飯吃,卻發現龍七奶奶在大廳裏走來走去,這可是平時少有的事。龍七爺愣愣,剛想問話,龍七奶奶風風火火先開了腔:“你到哪兒挺大屍去了?讓人天翻地覆地找,就差老鼠洞沒摳到了。”龍七爺“嘿嘿”笑,說:“我都餓得前胸搭著後背了,你先給我整點吃的再說吧。”龍七奶奶撇撇嘴說:“你麻溜回家吧,家裏都給你準備好了。”龍七爺腸內就是一熱。他拔腳朝廚房走去。走進廚房過道時,他沒有聽到龍七奶奶的腳步聲,便回頭催促龍七奶奶:“你還不回家,呆在這疙瘩幹啥?”龍七奶奶說:“現在人客這麼多,總得有個人照看照看啊。”說過,她甩給龍七爺一個眼色。龍七爺心領神會,知道家裏有人在等他。而且,他的心靈感應告訴他,這人與占東山有關。龍七爺走進正房,還沒有看清屋裏人的麵孔,那人已從圈椅上站起身,迎接他說:“總算把你等回來了。”龍七爺聽聲音有些耳熟,看麵目又有些麵熟,就是想不起來那人是誰。那人跨前一步,拉過龍七爺右手說:“怎麼,連老朋友都不認得了?”龍七爺用左手背揉揉眼睛,再睜開時,便驚訝地問:“丁……怎麼是你,你怎麼來了?”丁冬開門見山:“我是有事來求你了。”龍七爺兩眼霍地一亮,滿天的烏雲一股腦兒全散了。他就明白了丁冬此行的目的,便用力抖著丁冬的手,濕潤著聲音說:“說吧,為了撈占大當家的,我龍安慶要說半個不字,你打碎我的大牙。”丁冬會心一笑:“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啊。”然後,他朝門口那邊掃上一眼,再朝前貼一步,說,“既然你明白我來的意圖,我也就不廢話了。我們想讓你請那些人喝酒。至於都請哪些人,你心中有數。”龍七爺眼圈就有些濕潤。他點點頭,問:“說吧,什麼時候?”“十八號。”“今兒個是多少號?”“十四號。”“再細說說,都讓我找誰?”“守備隊長、憲兵隊長,警務科長、警察大隊長,最好把龍立國和結誠忠也都請來,而且拖得時間越長越好。”“好,我明白,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裏吧。”“我……想知道你用什麼辦法去請他們?”“這個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就說我把他們留到十點多鍾夠不夠用吧?”“夠用,夠用。”丁冬鬆開拉著龍七爺的手,說:“那我就告辭了。”龍七爺重新拉過丁冬的手,問:“你想上哪疙瘩,安全嗎?”丁冬詭異地一笑:“這個就不用你管了。”龍七爺“哈哈”大笑。笑過,他從上衣兜裏掏出核桃,一邊“喀吧喀吧”地搓著,一邊送丁冬走出正房。在大院門口,他止住腳步,關切地說:“今後有事,你派個人來吩咐就是了,別再親自跑了。”丁冬誠懇地說:“要是別人呢,我來不來都行。但你不行。你是地方名流,老紳士,讓別人來是對你的不敬。另外,這事確實也很難辦,既要把他們都請來,又要讓他們不懷疑你。退一步講,即使他們真的懷疑到你了,也要讓他們找不到證據。”龍七爺聽了這話,渾身的血都沸騰了。他“嘭”地拍下胸膛說:“放心。我龍安慶沒有那個彎彎肚子,就不敢吃鐮刀頭。”
龍七爺當著丁冬的麵誇下了海口,送走丁冬,他又犯了難。原來他答應丁冬,是出於義憤,也是想到了龍立國。可再想想這事要經過龍立國時,他的胸膛裏又敲起了小鼓,琢磨再三,絞盡腦汁,他也隻剩下找龍立國這一條路了。可即使我能豁出這張老臉去找龍立國,又上哪兒能找到個恰當的理由呢?龍七爺越想心情越沉重,越想腳步越慢,手中核桃“吱吱呀呀”哼叫,像把錐子,一下下刺著他的心口。
第二天上午,龍七爺破例沒有去茶館喝茶。他徑直走進了廚房,像是隨意地問大廚:“夜兒個黑上,憲兵隊長、特務股長那幫人都來了麼?”大廚嘴一撇,說:“能不來嗎,不來還叫當官的麼?”“好……”龍七爺聽大廚如此說,兩眼熠熠放光,竟有些得意忘形。大廚便揚著笑臉說:“看來老掌櫃的是有啥喜事了?”龍七爺拉過大廚的衣袖,說:“你跟我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晚上六點,天福號大廳裏燈火通明,香氣飄浮,人聲鼎沸,劃拳猜令此起彼伏,鬧鬧哄哄正像唱一台大戲時,聲音卻戛然而止。原來是警務科長、庶務科長、憲兵隊長和特務股長幾個人走了進來。他們沒有在大廳裏停留,而是趾高氣揚地穿過大廳,進了大單間。天福號飯莊有三個單間,一大兩小。大單間麵積恰好是小單間麵積的總和,天天晚上都要給縣裏的政要們留著。
憲兵隊長剛落座,就驚天動地地喊人。大廚跑進來,賠著笑臉說:“今兒晚上客多,都忙得腳打後腦勺了。你們要點什麼菜,請跟我說。不過,眼巴前店裏的雞鴨魚肉都賣光了,你們隻能點素菜了。”“放屁。沒有不會買嗎?”憲兵隊長一拍桌子,兩眼瞪得比雞蛋都大。“天……都到這時候了,就是有錢也沒處買啊。”大廚怯怯地說。“我就不信,這麼大的飯莊,能吃光用盡?”憲兵隊長氣洶洶地說,抬腳就朝單間外走。他是想進廚房看看真相。走出單間門時,他回頭乜大廚一眼,說:“我要是在廚房翻出好東西,就扒你的皮。”大廚就一臉惶恐,兩腿也禁不住戰栗起來。憲兵隊長權當沒有看到,他覥起肚子,雄赳赳地朝廚房走去。在廚房門裏,他回頭又乜大廚一眼。大廚垂下了頭,眼睛卻朝櫥櫃溜去,仿佛是給憲兵隊長傳遞信號似的。憲兵隊長心中已自有數,他三步並做兩步地走到櫥櫃前,“咣當”一聲拉開櫃門,結果就看到裏邊擺放著三隻雞,兩隻鴨,還有幾塊豬肉。憲兵隊長的胸中怒火就燒了起來,他回手薅過大廚的衣領,大聲喝道:“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大廚渾身就篩糠了。他吭吭唧唧地說:“我今天累得兩腿站不起來……想歇歇……”“操你媽的!”憲兵隊長掄起左手就給大廚一個耳光,憤憤地說:“歇,我讓你歇,你跟我到憲兵隊歇歇吧!”說罷,他拉著大廚就朝門外走。大廚兩手抱住門框就朝裏縮。單間裏的其他人聞聲,都走出來看個究竟。
這時,龍七爺也打從大廳那邊跑了過來,驚惶失措地說:“這是咋回事?這是咋回事呢?我剛從茶館回來,就趕上了這回事。”憲兵隊長氣呼呼地說:“你問問這老雜毛吧,他知道他都幹了什麼事。”龍七爺就板起麵孔,瞪著眼睛問大廚:“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大廚淚水就“唰唰”地淌了下來,委屈地說:“我今兒個身上不自在,想偷點懶,就把幾樣好東西都藏了起來,想把他們早點打發走。”“這就是你的不對啦!”龍七爺緩口氣,回頭對憲兵隊長說,“大人不見小人怪。今天你看在我的麵子上,就饒他一回吧!”“不行!”特務股長從旁邊插嘴說,“就是老五想饒他,我也不能饒,非得教訓教訓他不可!”特務股長說罷,又走了過去,幫助憲兵隊長一起朝外拉大廚。警務科長眨巴眨巴眼睛,走上前來打圓場說:“念在他是初犯的份兒上,我們今晚就饒他一回吧。”警務科長幫忙說好話,不是看龍七爺的麵子,而是看龍立國的麵子。龍七爺當然明白警務科長的用心,但他也不想挑破,隻是笑起一張臉說:“大人大量,大人大量。你們先回單間,我馬上吩咐廚師給你們做菜。”憲兵隊長氣囔囔地說:“今天晚上我氣都氣飽了,哪還有心情喝酒!”龍七爺一臉尷尬地說:“要不……這樣吧,明兒黑上我做東,請你們好好喝一場,再把縣長他們請來作陪,總算可以了吧?”警務科長見有機會接觸長官,迫不及待地說:“這樣最好,這樣最好,隻是又讓你老人家破費了。”“區區小錢,何足掛齒。”龍七爺說過,急將目光轉向大廚,說,“還不快給各位賠個不是?”第二天傍晚,縣長龍立國,縣參事官結誠忠,特別守備隊隊長土肥泥,警察大隊大隊長,警務科長,庶務科長,憲兵隊長,特務股長,一行人先後走進了天福號。龍七爺樂得滿臉花開,連大嘴都跟著一起綻放了。他一會兒跑單間,一會兒跑廚房,一會兒遞香煙,一會兒倒茶水,忙得像個車輪子,嘰哩咕嚕轉個不停。隻不過他人忙活得歡,菜並不見上得快。足足過了一個時辰,桌麵上擺滿了山珍海味,有扒熊掌,有燒虎肉,有紅燜鹿唇,有燕窩湯,有爆炒海參,有清蒸大馬哈魚等等,色彩繽紛,香氣撲鼻,氤氳得滿間賓客個個麵上生輝,口裏流涎。
看看菜已上得差不多,酒已溫好,結誠忠請龍七爺入席。龍七爺一臉受用。他擺著大手說:“這事斷斷不可。因為我們滿族人有個規矩,就是父子不同席。我要是一上桌,立國就沒地方坐了。”結誠忠看了龍七爺一眼,扭頭問龍立國是不是這麼回事。龍立國微笑著點頭。結誠忠點點頭,給龍七爺倒了一盅酒,表示感謝。龍七爺愧疚著臉說:“菜走得慢了些,還請各位海涵。”結誠忠一笑,說:“你們中國有一句話,說是好菜不怕晚。”
那天晚上,結誠忠等人高興,酒喝得多,菜吃得多,話說得也多,個個眉飛色舞,人人醉眼蒙矓。結果,就被窗外的爆炸聲震得目瞪口呆,麵麵相覷,而後又不約而同地朝門外跑,一個個裏倒歪斜,踉踉蹌蹌。
龍七爺跟著他們走出了天福號。但他沒有去看火場,而是倚著掛幌的大門門柱,淡漠地看著西北燒紅了的半邊天。他覺得火光裏那些暴跳著的瓦礫,飛舞著的木片,一波起一波落的,像是演著皮影戲。隻是心情沒有看皮影戲那麼輕鬆,他的心也在半空中懸著,惦念著占東山,還有另一些人,猜測著他們現在的處境。
這時,雷火一行已鑽出了一片針闊混交林。在通往燕窩山的小道上,占東山勸雷火止步。雷火堅持要送占東山上燕窩山。他是怕占東山再遇到意外。占東山卻不以為然,說:“這一帶我‘園子’(人熟)好,你就放心吧。”占東山嘴上這麼說,心裏想的卻是另一回事,他是怕傷自己的麵子。雷火思忖片刻,說:“咱們雖然沒打過幾次交道,但也算得上是生死之交。有一句話我本來不想說,又不能不說,我懷疑你們隊伍裏有叛徒。”占東山大咧咧一笑,說:“說我綹子裏有毒草(懷二心之人)!笑話。我占東山別的不敢保,就是敢保綹子裏沒毒草。”雷火眯起眼睛,盯著占東山說:“還有句話,我也想跟大掌櫃的講,不知大掌櫃的能不能聽得進去?”占東山說:“你說,你說,你說什麼我都信。”“這就好。打開窗戶說亮話,我想目前我們的形勢是敵強我弱,而我們又各自為戰,這樣勢必影響我們的戰鬥力,如果我們兵合一處,兩股繩擰成一股繩,那樣,會最大限度地打擊日本侵略者。”“咋的,你還想滑了我啊?”占東山壓根沒有想到合綹子的事,他對雷火的提議感到吃驚。“這不是誰滑誰的事兒,而是團結起來,共同抗日的事。你是個明白人,應該懂得這個道理。”雷火仍堅持說。占東山沉吟好一會兒,“啪嘰”一聲,拍死叮在右臉上的一隻蚊子,說:“那好,你說吧,咋個合綹子法吧?”“我們成立一個團,你當團長。”“那你呢?”“我當副團長,丁冬當政治部主任。”占東山一巴掌拍在雷火肩上:“就這麼著!”雷火壓低聲音又說:“我們對你信心十足,隻是不知你手下的四梁八柱怎麼樣?”“什麼怎麼樣?”占東山問,愣眉愣眼地看著雷火。“我是說你的四梁八柱都能聽你的麼?”“啥事沒有。他們對我個頂個都是忠心耿耿。”占東山說過,哈哈哈大笑,拉起雷火的手說,“走,我們一齊上燕窩山。”
雷火想到了占東山綹子裏會有人反對聯合,但占東山沒有想到。因此,當白臉狼提出不想聯合時,占東山立即瞪起了眼睛:“你說,咋回事?”白臉狼不去看占東山,而是斜眼看著雷火說:“人少好吃飯,人多好幹活。我們這百十號子人,走到哪兒啃富(吃飯),都是翻張予(油餅),漂洋子(餃子),何苦還靠窖呢?”占東山臉色歘地撂了下來,他聲色俱厲地問白臉狼:“這麼說二櫃是想拔香頭子(退夥)了?”“求大櫃看在我跟隨你多年的份兒上,高抬貴手。”白臉狼麵色如灰,額上的汗珠子“吧嗒吧嗒”就朝下掉,哆哆嗦嗦地說。入夥容易退夥難,按照土匪規矩,凡是中途想退綹子者,輕者要被割掉耳朵,或者剜去眼睛;重者是割掉生殖器,或者被當毒草薅掉。占東山抿起嘴唇,想了好一會兒,才慢騰騰地說:“既然二櫃想走,你就多帶些飛虎子(錢)下山吧,啥時候想家了,再回來。”白臉狼聽占東山如此說,臉上的烏雲立馬就散了。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咚咚咚”給占東山叩了三個響頭。
占東山送白臉狼回來,雷火對占東山說:“占團長,我們得換個密營了。”占東山睜大了眼睛:“你是說挪窯子?”雷火點點頭說:“不防一萬,就防萬一。”占東山搖搖頭,頗為自信地說,“白臉狼這人是陰損一些,但他對我還是忠心耿耿的。”“既然對你忠心耿耿,為什麼還要退夥?”“啊……”占東山張開大嘴,好半天才合上,又抿抿嘴唇說:“他白臉狼跟我們這夥人不一樣。我們拉杆子,起綹子,全是因為他媽的窮,也吃得了苦。他不行,他家原本就是大財主。隻因為他好逛窯子,有次竟然在窯子裏一連混了三天三宿沒回家,外邊一轟轟地傳說他上山投了綹子。他老子怕受牽連,就上官府把他告了,聲明脫離關係。結果就弄假成真,逼得他投靠了我。”雷火聽占東山說過,神色肅穆地說:“如果是這樣,我們更得換個地界了。”
五 抗聯要換票,日本人答
應換票,各想各的道
這天,龍七爺剛從後門走進天福號大廳,打從前門走進來了白臉狼。龍七爺當時就是一怔,他瞟白臉狼一眼,問:“白……二櫃,什麼風把你吹來了?”白臉狼一挺麻稈腰,斜起桃花眼,洋洋得意地說:“別,別叫我二櫃,我現今兒是鐵山包特務股股長,叫白股長。”“哦……這麼說你是投靠日本人了?”龍七爺腦袋“嗡嗡”山響,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目前的處境凶多吉少。“應該說棄暗投明,棄暗投明。”白臉狼不陰不陽地說。“可我知道占東山對你不薄,還救過你一命。”龍七爺睥睨著白臉狼,用嘲諷的語氣說。“這話……不假。不過,他占東山能救我的命,不能給我娘們兒啊。實話跟你說了吧,我嫌山裏的日子太寂寞,進城逛窯子被日本人逮住了。我想將功贖罪,就帶日本人進山找占東山,誰知他媽的撲了空。日本人以為我是欺騙他們,要點我的天燈。我想保命,也隻好拿你頂坑兒了。”“拿我頂坑兒?我可是良民百姓啊。”龍七爺暗暗叫苦,嘴上猶自硬朗著。“你是良民百姓?別豬鼻子插大蔥裝象(相)啦。民國二十一年,要不是你勾引占東山在呼蘭河橋設伏,能把兩汽車日本人都包渣了嗎?前些日子,要不是你給抗聯拉鉤,占東山能打飛機場嗎?”“說吧,你到底想幹什麼?”“沒別的意思,請你到守備隊走一趟。”“我要是不去呢?”“這可由不得你了。”白臉狼說著,朝後揮揮手,又有兩個特務破門而入,七手八腳就扭住了龍七爺。“呸!”龍七爺朝白臉狼吐口厚痰,再猛地一甩胳臂,掙脫兩個特務的捆綁,氣昂昂地說:“你們敢動我?我的兒子可是縣太爺!”“我是警察打他爹,公事公辦!”白臉狼陡然變色,喝令那兩個小特務,“給我牢牢地捆了,別讓他郵(逃跑)了。”
龍七爺走進守備隊審訊室時,結誠忠已候在了那裏。他見龍七爺進屋,挪挪圈椅上的屁股,笑指著對麵一條板凳說:“龍老紳士來了,請坐那裏吧。”龍七爺巡視一圈審訊室,冰著臉說:“你有什麼話就問吧?”“直來直去,直來直去,我就喜歡你老這樣的敞快人。”“廢話少說,你就說找我有啥事吧?”“現在有人檢舉你私通紅胡子,不知有這回事沒有?”“通……胡子?像我這樣身份的人能通胡子麼?”龍七爺反詰一句,不答似答,語氣硬得像一塊石頭。他暗暗地想,決不能承認跟抗聯有聯係,否則的話,就是死路一條。因此,他故意偷換概念,將結誠忠口裏的“紅胡子”,變成自己嘴裏的“胡子”(在偽滿洲國,所謂的胡子和紅胡子是有區分的。一般老百姓口中的胡子,指的是土匪,而紅胡子,大多時候則指的是抗聯)。白臉狼知道龍七爺輕易不肯招供,便向結誠忠獻計,說:“我看這老東西是皮子緊了,讓我給他熟熟皮子吧?”結誠忠瞥白臉狼一眼,說:“你們中國人有個傳統,說是刑不上大夫。龍先生是紳士,又是縣長的老太爺,我的先給他兩天時間,讓他再考慮考慮。”龍七爺聽結誠忠如此說,拔起胸膛,抬腳就朝門外走。結誠忠驚愕地問:“你的,想上哪去?”龍七爺回頭一笑,說:“你不是說還給我兩天時間麼?”白臉狼沒等結誠忠吩咐,慌忙躥到龍七爺麵前,橫起兩臂說:“到了這地界,還容得你自由來去麼?”
傍晚,龍七爺正饑腸轆轆,龍七奶奶來探望龍七爺。她給龍七爺帶來一隻燒雞,一瓶老白幹。龍七爺眼睛笑成了一條線。他把手中核桃裝進口袋,盤腿坐上土炕,右手抓過白酒瓶子,“哢巴”一聲咬掉瓶蓋,吐到地上,仰脖就先“咕咚”了一大口酒。而後,他用手背抹抹嘴巴,放下酒瓶,又拿起燒雞,“嗤啦”一聲撕下一條大腿,便大吃二喝,旁若無人。很快,一瓶白酒見了底,一隻燒雞剩下幾塊骨頭。他從土炕站到地上,醉眼蒙矓地看著龍七奶奶,噴著滿嘴酒氣問:“你來看我,那畜生知道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我能進來麼?這回你把事情鬧大發了,死老頭子,人家非得要送你出西門呢。”“出西門就出西門,沒啥了不起的。我都活六十多歲了,現在死也不算少亡。”龍七爺說過,再從口袋裏摸出核桃,“喀巴喀巴”轉動起來,眯縫著一雙眼睛。龍七奶奶盯著龍七爺的手,怯怯地說:“夜兒黑上,大鐵子來說,隻要你把那把腰刀送給參事官,就放你出去。”“你說的啥?再說一遍?”龍七爺頓時瞪大眼睛。龍七奶奶立時垂下了腦袋,她不敢把實情告訴龍七爺。原來,參事官結誠忠出身日本武士世家,他從小喜歡收藏兵器,自打在北大坡看到龍七爺的腰刀,就暗中藏下要把腰刀弄到手的心思,隻是苦於找不到機會。趕巧,這次白臉狼為了活命,供出了龍七爺先聯絡占東山伏擊日本車隊,後聯絡抗聯和占東山襲擊飛機場的事。他便找到龍立國,說是隻要龍七爺能獻出祖傳腰刀,他就饒龍七爺一條命。龍立國不敢找龍七爺,隻好跟龍七奶奶說了這事。龍七奶奶明知此事說不妥,但為了救龍七爺,也隻好硬起頭皮厚起老臉了。
龍七爺見龍七奶奶躲躲閃閃,心裏已豁然開朗了。他極力克製自己情緒,四平八穩地說:“我不難為你,你回去告訴他們,就說我龍安慶寧可不要命,也要腰刀。”龍七奶奶猛地抬起頭,衝著龍七爺吼道:“你命都沒了,還要腰刀有啥用?”“腰刀是我們家的鎮宅之寶,我要把腰刀一輩輩傳下去!”“傳給誰,傳給大鐵子嗎?”“啊……”龍七爺翻翻眼睛,立時直了脖,像是被切糕塞住了喉嚨,憋得胸膛裏波濤洶湧,突然奪門而出,將酒、燒雞和胃液吐了個滿地花開。
龍七爺不獻腰刀,龍立國隻好硬著頭皮去見結誠忠,說是答謝結誠忠不殺龍七爺之恩,請結誠忠喝酒。結誠忠惦記的是龍七爺的腰刀。他翻翻眼睛,問龍立國腰刀的事怎麼辦。龍立國隻好先打囫圇語,說是再拖些時日,他會讓結誠忠如願以償的。
宴請結誠忠的酒席擺在了天福號大廳。龍立國為了表示隆重,特意讓夥計摘掉四個幌子,謝絕一切賓客。空闊的大廳裏隻擺兩張圓桌,請的都是城裏的頭麵人物。結誠忠因有喜事撐著,那天晚上多喝了幾杯清酒。當他飄飄忽忽搖進自家胡同時,蒙蒙矓矓看到三個日本兵橫在了他的麵前。他頭皮先是一奓,而後開口便罵:“八格牙路,連我的……不認識?”那三個人並不答話。他們衝上前來,一人塞住他的嘴巴,兩人架起他的胳臂,連拖帶抬就朝胡同深處走去。
第二天天剛擦黑,龍立國收到了一封信。信是抗聯三團團長占東山送來的,他通知龍立國說,結誠忠現在在抗聯三團手裏,如果想要結誠忠的命,就要用龍七爺換票。龍立國喜憂參半。他不敢擅自做主,便找到特別守備隊隊長,向土肥泥彙報此事。土肥泥唇上仁丹胡一翹,擠出一臉笑來說:“我的,同意換票;你的,跟他們的約定,時間,地點,條件。”龍立國先是愣愣,隨即恍然大悟。他就明白土肥泥是想借換票機會,消滅抗聯三團。無論誰輸誰贏,我阿瑪是沒命了。他這麼想時,激靈靈就打了個寒戰。
換票地點選在呼蘭河畔的一個平崗。平崗的右側是山,左側是呼蘭河。土肥泥準備得很周全。他先將守備隊和山林警察大隊埋伏在樹林裏,再帶上十幾個人,押著龍七爺去換票。
午後二點一刻,占東山如約出現在呼蘭河畔。他的身後跟著結誠忠,結誠忠的身後是五名抗聯戰士。再遠一些,沿呼蘭河河套,還站著十幾名抗聯戰士。土肥泥身後則是龍七爺,龍七爺身後是五名日本兵。遠離日本兵之後,還有十幾個荷槍實彈的偽警察。按照約定,雙方在距離三十公尺的地方壓住陣腳,再由占東山和土肥泥同時揮手,而後龍七爺就朝占東山那邊跑,結誠忠就朝土肥泥那邊跑。龍七爺原本同意換票,不料臨到陣前,他揚起腦袋,嘶啞著喉嚨朝占東山喊:“大當家的,拿我換結誠忠不值個兒。他們是當官的,我是老百姓。”誰都沒有料到龍七爺會變卦。日本人這邊,土肥泥抽出指揮刀,立在龍七爺麵前惡狠狠地說:“你的朝前走,不走的,我的砍了你。”龍七爺瞟瞟土肥泥,邁步朝抗聯那邊走去。抗聯這邊,占東山一時不知所措,他把目光掃向結誠忠。結誠忠就哆哆嗦嗦地說:“你的放了我,我的保證龍的回來。”占東山點點頭,結誠忠就朝日本人那邊走。走了幾步,他回頭瞅瞅,又撒丫子跑了起來。龍七爺看在眼裏,急在心中,他撕心裂肺地吼:“開槍啊,打他個狗日的小日本!”喊罷,他“嗖”地一聲,將一顆核桃擲向了結誠忠。結誠忠兩手捂臉,“哎喲”一聲痛叫,人就倒在了地上。土肥泥如夢方醒,揮動指揮刀就去追龍七爺。龍七爺哈哈大笑,再一揚手,另一顆核桃又飛向了土肥泥的臉。
這時,雙方的槍聲就響成了一片爆豆。
責任編輯 成 林
插 圖 王明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