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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兒女

作者:王躍斌

一 日寇要犯城,政府無能,

龍七爺搬胡子當救兵

龍七爺踱出茶館,看到縣公署門前圍聚著一群人。他蹊蹺地眯起眼睛,老老地朝人群那邊看看,“喀巴喀巴”轉動兩圈左手的核桃,而後“歘歘歘歘”地朝人群走去。龍七爺年過花甲,依舊體健腿輕,走路像是競走,帶動得腦後一條小辮子左搖右擺,如同喝醉了酒。

看到天福號飯莊大掌櫃的走來,人們的目光都聚焦在龍七爺身上。就像龍七爺是塊磁石,他們的眼睛是鐵球,眼神複雜,有的驚恐,有的憂傷,有的企盼,有的彷徨。龍七爺掃視一圈各色人臉,目光落到一個年輕人臉上,問:“怎麼回事?”那年輕人一臉恐慌地說:“日本人要進城啦,縣知事他們正在開會呢。”“有這等事?”龍七爺半信半疑,像是問那年輕人,又像是自言自語,額頭潮起一層汗水。他略一愣怔,隨即穩住心神,將左手核桃交到右手,“喀巴喀巴”搓上兩圈,抓下頭上瓜皮青帽,穩穩地說:“今兒這天,真熱。”說過,慢悠悠地朝大門裏走去。拐進大門,他回頭溜上一眼,見已脫離了人們的視線,便“噔噔噔噔”地朝縣知事正堂跑去。

縣知事龍立國正焦頭爛額,猛聽屋門被“咣當”一聲撞開,胸中的火頓時呼啦啦地燃燒起來。他火著一張國字臉,扭頭剛欲責問,看到的竟然是龍七爺。這讓他狐疑滿懷,便皺著眉頭問:“阿瑪(滿族人對父親的稱呼),您怎麼來了?”“我聽說小日本要進城了,不知有這事沒有?”“是有這麼回事,我們正研究怎麼辦呢。”“啥叫‘怎麼辦’?兵來將擋,水來土屯。你是縣知事,隻要帶人打他就是了,還研究啥怎麼辦?”“打,我擱什麼打啊?城裏城外滿打滿算也不過幾十個警察。”“那你還想搖著小白旗投降啊?”“這不是投降不投降的事,而是能不能打的事。連馬小個子(馬占山)的正規軍都打不過人家,我們這幾個人打,不是拿雞蛋碰石頭麼?”“這……”龍七爺無言以對,手中的核桃也跟著他悶聲不響。龍立國便借機勸龍七爺說:“阿瑪,您先回家吧,我們總歸會拿出一個好辦法的。”“我倒有個好辦法。”龍七爺大嘴洞開,一臉陽光明媚。“您,阿瑪有什麼好辦法?”龍立國的臉也是陰轉多雲。“你不會請占東山綹子下山打他個小日本嗎?”龍七爺眯起一雙眼睛,審視著龍立國。“你是說請他們胡子下山?”龍立國腦袋裏飛速地打著轉轉,像是抽打著一個陀螺,“連少帥的幾十萬大軍都退進關了,就憑他們那夥烏合之眾,想打日本人,還不是癡心妄想麼?何況,你想讓他們打,他們也未必肯幹?”“到哪座山唱哪支歌。現今兒個國難當頭,他們再怎麼說也是中國人。你怕請不來,我去。”龍七爺氣洶洶地說,也不等龍立國回話,人已踅身“噔噔噔”地走出正堂。知事正堂鋪的是紅鬆地板。龍七爺步子重,震得地板像敲鼓,敲得龍立國一行人心“怦怦”地亂跳。

龍七爺單人匹馬走了一夜,走到燕窩山山下時,天光已然大亮,山林間遊走著靄靄的霧氣,遠處有一隻大臘子鳥在叫,一聲聲像是啼血,啼得山林越發顯得寂靜空闊。龍七爺瞄瞄茅道兒兩側,坐在馬背上琢磨片刻,這才翻身下了馬。他鬆鬆腰肢,搖搖屁股,手牽馬韁繩,剛想將馬拴在一棵老黃榆上,耳邊突然響起了“嘩啦啦”的槍栓聲。他睃眼朝槍響方向看,隻見四個人從旱柳子叢中站了起來,一個端老抬杆,一個握漢陽造,一個持勃朗寧,一個拿鏡麵大匣子。四支槍口齊刷刷地對準了他,長長短短,粗粗細細。他會心一笑,緩緩地從右口袋裏掏出兩顆核桃,“哢嚓哢嚓”地摩擦起來。核桃已摩擦成鏽鐵色,沉甸甸地像兩個鐵蛋子。龍七爺平時用它健身,急時用它做兵器,當飛鏢使,“嗖嗖”兩下,想打哪兒打哪兒。

手拿大鏡麵的人眼睛跟著核桃轉了轉,瞪圓眼睛,甕聲甕氣地問:“你是誰?”“我是我。”龍七爺將一對核桃分在兩手,不慌不忙。大鏡麵瞄龍七爺一眼,又道:“壓著腕!”龍七爺將左手核桃送回右手,答:“閉著火。”答罷,他將兩個核桃再送回右口袋裏,說,“我要見你們大掌櫃的,勞駕諸位兄弟送我上山。”大鏡麵將雙手一扣,朝左一掰,說:“甩甩蔓(貴姓)。”龍七爺眯起眼睛,將雙手一扣,朝左一靠,說:“我老頭人緣好,二月二都過去了,還被人惦記著。”“啊,是龍大哥。”大鏡麵從腰間解下黑布腰帶,說:“我是占東山的水香(土匪綹子裏負責站崗放哨的人,屬四梁之一),跟我進戧子吧。”說罷,他用手上的黑布帶,蒙上了龍七爺的眼睛。

走了一袋煙的工夫,大鏡麵解開了龍七爺的眼罩。龍七爺揉揉眼皮,用力睜開眼睛,就看到自己已經進了一個地窩棚,裏麵模模糊糊著十幾張麵孔。他剛想辨認哪位是大當家的,猛聽得有人喊:“來人啊,把這個老燈台給我碼了!”喊這話的人是個車軸漢子,人長得大模大樣,大象眼睛,大蒜頭鼻子,大絡腮胡子。龍七爺“嘿嘿”一笑,任由兩個人將自己捆了個結結實實,這才覷起目光,睃著那個絡腮胡子,說:“大當家的這樣做可有點不仗義。”“仗義?我還要滅了你個老雞巴燈呢。”“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應該先問問我是誰,來幹什麼的,再殺再剮也不遲。”占東山吭吭鼻子:“我不認識你?扒了皮我認識你的骨頭。你不就是天福號大掌櫃的龍安慶麼?你不就是縣知事的老太爺麼?”龍七爺不卑不亢地說:“既然你認識我,這樣對待我就更不對勁兒了。你應該知道,光緒二十年那咱,你老子打倭寇,在遼東摩天嶺那地界掛了花,還是我把他背下來的呢。”“這事不假。可民國十八年,我被你那個知事兒子押出西門走銅時,你又在哪疙瘩呢,你替我說話了麼?還不是我白臉狼兄弟劫的法場,你說是不是啊?”占東山說過,側臉問左邊的那人。那人長得麵白體瘦,眼如桃花,鼻如鷹隼。他聽占東山問話,便尖聲尖氣地說:“大哥,別廢話,挑了他算了。”說完,他剜了龍七爺一眼,用嘲弄的口吻說,“各位兄弟,你們說咋弄死這個老家夥好玩啊?”旁邊有人喊:“看天,看天!”有人喊:“背毛,背毛!”有人喊:“點天燈,點天燈……”亂紛紛喊成一片,震得窩棚嗚嗚轟響,像一波又一波海浪。占東山待嘈雜聲止,頗有些身份地說:“早晚不等。先聽聽他有什麼話要說,再踢蹬(收拾)他不遲。”龍七爺點點頭,撇撇嘴說:“當真人麵不說假話。大當家當年拉出西門的事我知道,而且我還去看了熱鬧。為什麼呢?因為你打家劫舍,危害一方。我兒子既為一縣知事,就負保一縣安定之職責。因此,他殺你殺得不錯。”龍七爺的回答讓占東山感到意外。他愣眉愣眼地看看龍七爺,話說得就有些遲疑:“那你還敢來找我,就不怕我挑了你麼?”“腦袋掉了碗大個疤,怕死我就不來了。”龍七爺乜占東山一眼,又說,“我來是給你送樁大買賣來的,既然你不想要,我也就沒轍了。”“說說,怎麼一樁大買賣?”占東山嘴角撇著一抹輕蔑,兩眼眯成一條線,端詳著龍七爺。龍七爺晃蕩晃蕩肩膀,腦後辮子也神氣十足地跟著搖擺搖擺,眄視著綁繩說:“你這可不是招待客人的法子。”占東山臉上燃起了兩團火。他眨巴眨巴眼睛,轉頭吩咐人說:“給他鬆開綁繩。”轉過頭時又對龍七爺尷尬一笑,說,“炕上拐著。”

龍七爺大模大樣坐上了炕沿,兩眼霍霍地盯著占東山,並不說話。他是在琢磨占東山此時的心理活動。占東山湊到龍七爺身邊,不緊不慢地問:“說說,有什麼大買賣?”“我聽說小日本子要進城了,如果你帶人滅了他們,那些槍啊炮啊,給養啊,不都成你的了麼?”“我操,我尋思什麼大買賣呢,敢情你這是讓我打小鬼子啊!”占東山噘起厚嘴唇,臉色立時黑了下來。這時,白臉狼就跨到占東山身邊,陰陽怪氣地說:“老大,這事咱不能幹。他們當官的平時吃香的喝辣的,作威作福,根本不管咱們老百姓死活。這工夫小東洋打進來了,他倒想起讓咱們賣命了,咱們不幹!”說過這話,他從大鏡麵手裏奪過綁繩,又說,“別費事了,就讓我賞他棵柴禾(子彈)得了。”龍七爺瞥瞥白臉狼,“唰”地一下從炕沿蹭到地上,咄咄逼著占東山說:“你要想槍斃我,用不著綁,我長兩條腿走就是了。我死不足惜,隻可惜白瞎個當大英雄的機會了。”占東山兩眼眯成一條線,問:“說說,怎麼能當大英雄?”“小日本子要進鐵山包,你即使不貪圖錢財,如果能設伏兵阻止他們,不就像嶽飛那樣,成為保家衛國的大英雄了麼?”龍七爺說過,傲慢地掃視一圈屋裏的人,自顧自地朝窩棚外走去。“你……慢走……”占東山兩眼瞄著龍七爺的背影,一時猶豫不決。“咋地?大當家的還想放他一馬?”白臉狼說完,就奔龍七爺走去。“別……”占東山喊住了白臉狼。白臉狼回頭,眉頭皺成了一團。“死罪可免,活罪難饒。看在他當年救我家老爺子的麵兒,就給他打個瓜皮吧!”(土匪處理肉票的一種酷刑,就是把人的眼皮、鼻子和嘴唇都割掉。)

龍七爺聽占東山要給自己打瓜皮,臉色“呱達”一下撂了下來:“謝謝大當家的恩典。不過,我龍安慶還不想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在這個世上,就請大當家的幹脆點,賞我一顆花生米吃好了。”龍七爺氣洶洶地說著,目光炯炯,盯著幾米開外的地窩棚板門。那兩扇板門朝裏對開著,已經東倒西歪,但貼著的春聯猶清晰可見。上聯寫的是“天地開闊以來兄弟永合”,下聯寫的是“風雲際會之時忠義常存”。占東山目光跟著龍七爺的目光走,詫異地問:“你在看什麼?”“我在看你的門聯。”“看門聯,啥意思?”“狗挑門簾子,你嘴好。”占東山的臉色頓時又火辣辣地燒了起來,紅得像關雲長。龍七爺說:“現在可是要你嘎啦哈的時候了。你敢打小日本,就是嶽飛,就是大英雄,千古留美名;你要是不敢打小日本,就是狗熊,就是賣國賊,千古留罵名。”占東山滿臉噴血,突然對龍七爺說:“你走吧,啥工夫小日本來,給我送個信兒。”

二 龍七爺開店,不怕恐嚇,

要人腦袋現割

這天傍黑兒,龍七爺摩挲著一對核桃,正在大院裏來回踱步,沒頭蒼蠅似的亂撞,龍立國走進院來。龍七爺正煩著,再見龍立國臉色晦暗,腰板挺得不像往日那般筆直,便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問:“是不是小鬼子進城了?”龍立國吞吞吐吐地說:“不但……進了城,他們還逼我當縣長呢。”“你答應了?”龍七爺睜大眼睛,胸中五味雜陳。龍立國窺龍七爺一眼,說:“我要是不答應,他們就會槍斃我。”“什麼?”龍七爺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子會當漢奸。他將手中核桃摔到地上,開口就罵:“軟骨頭一個。沒膽量當嶽武穆,也別他媽的當秦檜啊,丟盡了我們八旗人的臉!”龍立國委委屈屈地說:“我們不是滿族人麼?現在溥儀當皇帝,還不是我們滿族人的天下麼?”

龍立國不提溥儀,龍七爺心裏也許還會好受些;龍立國一提溥儀,龍七爺的火更大了。他惡狠狠地跺跺右腳,說:“你別跟我提那小鱉犢子好不好,我們大清國的臉都讓他丟盡了!當不起皇上當啥不中,偏偏當他媽的兒皇帝。還有你,堂堂民國的一個縣長,還不如胡子頭兒。人家占東山還炸毀了小日本兩輛電車,打死了他三十幾號子人,將第一批想進城的日本人全包渣了。你可倒好,沒放一槍一炮不說,還覥著臉給日本人當走狗……得了、得了,說多少都是瞎子點燈,我也不費那個唾沫星子了。眼不見,心不煩,你明兒個趁早給我搬出去,從今以後別再登我老龍家門,也別再到我的天福號混吃混喝。”龍七爺說完,耷拉下腦袋,踢踢踏踏地就朝天福號飯莊走去。

天福號飯莊是鐵山包城裏最大的飯莊。飯莊門前立個大門,門橫梁上掛著四個大紅門幌。幌是用紅玻璃紙糊成的,上邊綴著一圈大紅的紙牡丹,下邊吊垂著一圈紅紙條流蘇,看上去鮮明靚麗。每有小風吹過,便“唰唰”地響,像是醉唱著同一支歌兒。天福號飯莊店門居中,門兩邊掛著楹聯牌匾,燙著黑地兒鎦金隸書大字,上聯曰:門迎四海賓客;下聯曰:席列水陸八珍。每天,隻要兩扇大玻璃店門左右一蕩,便有香風縷縷逛上大街,誘惑得行人腳步放慢,嘴巴洞張,看到老掌櫃的龍七爺,都獻上敬慕的眼光打著招呼。人敬有的,狗咬醜的,何況龍七爺的兒子原任中華民國的縣知事,現任的“滿洲國”偽縣長。

龍七爺每天早飯後都要先喝茶,也不用多少時間,喝上個把小時,待到額頭沁上一層熱汗,再有條不紊地穿好戴好,手摩兩顆核桃,慢條斯理地去料理天福號。這天,龍七爺剛走出茶館,就有個小夥計迎麵跑了過來,呼哧帶喘地說:“快兒點的吧,老掌櫃的,快去飯莊看看吧,好像有個人要奓翅兒!”龍七爺翹起眼皮,乜那小夥計一眼,不慌不忙地說:“都多大了,還這樣毛裏張光地沒個穩當氣兒?有話好生說,告訴我那人是誰?”小夥計揩一把額頭上的汗水,穩穩聲音說:“好像是外場來的,誰也不認識。”龍七爺覷起眼睛,說:“你先走一步,告訴店裏人別搭理他,一切等我回去處理。”

龍七爺走進天福號前廳,果然就看到正中桌麵邊坐著一個人,尖嘴猴腮,暴露著一雙大門牙,身穿一套黑協和服,打著一條紅領帶,大背頭梳得油光鋥亮,落下個蒼蠅都會閃著腰。龍七爺踱到那人身邊,矜持地一笑,說:“我是飯莊大掌櫃的,你想要什麼盡管跟我說。”那大門牙斜抬腦袋,乜著龍七爺說:“你們飯店掛四個幌,我咋沒看到有啥好嚼嗑(黑龍江方言,以吃飯動作代食物)呢?”說過,他拍拍桌上菜譜,大嘴一張,“啪”地一聲,將口黃濁黏痰吐到紅磚地上。龍七爺壓住心頭怒火,心平氣和地問:“你想要啥?請盡管說話。我敢掛四個幌,就是要啥有啥。”大門牙斜著眼睛,齜著大牙說:“要啥有啥?好大口氣。我想要人腦袋,你有啊?”龍七爺冷峻地說:“隻要你想要,我這裏就有,而且是現割(黑龍江土話,讀ga音,陽平聲)。”大門牙抽抽鼻子,一本正經地說:“那好啊,你就給我上一道人腦袋吧。”龍七爺微微一笑:“這人腦袋是道硬菜,價比較高,需先驗貨。您先喝茶,我這就給您看貨。”龍七爺說罷,返身昂首闊步走進灶房,從菜案上抓起菜刀,推開兩個夥計的攔阻,又“嗵嗵嗵”走回前廳。

前廳裏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屏氣凝神,所有的眼睛都跟著龍七爺手中的菜刀走。隻有一隻綠頭蒼蠅不知深淺,盤旋在人們頭上,幸災樂禍似的哼著小曲。

眾目睽睽中,龍七爺穩穩地站在大門牙麵前,橫過脖子,眯縫著眼睛問大牙:“你看看,這顆腦袋咋樣?”大牙抿抿厚嘴唇,很是誇張地說:“還不賴歹。寧吃肥中瘦,不吃瘦中肥,就是這顆了。”“您看著滿意就好,請開個價吧!”“你要多少?”“我不多要。要多了好像故意拿兌你。我看這麼著吧,你一斤給我五十塊,咋樣?”“不高不高,成交。”“你想怎麼做,跟我的大廚說,包你滿意。”龍七爺說罷,舉起亮光光的菜刀,對著自己脖子,挺起腰板,掃了一圈賓客說,“各位高朋,這位客人要買我龍安慶的人頭,我賣。一會兒過秤,請各位做個人證,看缺不缺斤,短不短兩。當然啦,也要看看這位貴客仁不仁義,賴不賴賬。”那大門牙聽龍七爺如此說,臉上頓時土灰一片。他抬起屁股,朝後挪挪圈椅,兩手撐著圈椅扶手,側身站起,揚著笑臉對龍七爺說:“你看……你看看……我這是鬧著玩呢,你老人家怎麼還當真了?”龍七爺不依不饒,仍然堅持說:“我和您不認不識的,開什麼玩笑?想要,拿去!”大門牙齜著兩顆大牙,說:“你還是給我上個溜肉段,外加一個燒鯽魚吧,剛才的話算我沒說。”龍七爺“哈哈”大笑,笑得肩上的小辮子也跟著舞蹈起來。笑過,他右手掂量掂量菜刀,左手拍拍粗壯泛紅的脖梗,高聲大嗓地說:“我龍安慶這顆頭,還真的是肥中有瘦,怎麼做怎麼好吃。”龍七爺的話惹得前廳一陣哄笑。大門牙的臉立馬血成了殺豬的盆。龍七爺得意一笑,見好就收,說:“看您的麵孔陌生得很,好像是從外場來的?”“對,對頭。我是從省裏下來視察修飛機場的。”“修飛機場?在啥地界修?”“聽說是在北大坡那片。”“什麼,在北大坡那疙瘩?那兒可有我們滿族人的墓地啊!”龍七爺驚詫地問。“什麼墓地不墓地的,就是高樓大廈,日本人要修飛機場,你也得扒。”“要是不扒呢?”“除非是掉腦袋。就是掉了腦袋,也擋不住扒。”“你先慢慢喝,我有急事,就不奉陪了。”龍七爺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大步流星穿過廚房,打從後門走進了龍家大院。龍家大院有兩個門,大門朝南開,出門是東西街;側門朝西開,穿過一條胡同,連接天福號廚房。天福號飯莊麵對的是南北街。

龍七爺沒有回正房。他直接走進了馬棚。在馬棚裏,他抬頭先瞧一眼棚頂,下意識地回頭瞄瞄,而後蹺腳,從棚頂上取下條破麻袋。麻袋上蒙著一層細灰。灰土簌簌而落。他閉上眼睛,將麻袋抖動幾下。再睜開眼睛,他從麻袋裏抓出一條黃帆布口袋。口袋嘴被一條麻繩係著。龍七爺笨手笨腳解開係口的麻繩,一把腰刀便迫不及待地探出頭來。腰刀裝在寶石藍的刀鞘裏,刀鞘口處鑲著黃色的山水紋。龍七爺歎息一聲,打從刀鞘裏抽出腰刀,再將腰刀橫在眼下,禁不住眼圈就潮濕一片,四十年前的情景曆曆在目。

那年是光緒二十年(1894年),日本國分兩路侵犯中國。一路在海上,一路打進了中國遼東。當年的黑龍江將軍叫依克唐阿。他上書光緒皇帝,請纓殺敵,調黑龍江鎮邊軍增援遼東前線。左營哨官(相當連長)龍安慶隨右路統領(相當旅長)富古唐阿出征,大大小小打了十幾場戰鬥,後來在摩天嶺中了日軍埋伏,幾乎全營覆滅。結果他們結拜兄弟七人,隻跑出他老哥兒一個,手揮腰刀,連續砍殺三個日本兵,才將受重傷的營官(相當營長)占顯廷背出了重圍。

往事不堪回首,眼前事又鬧得心煩意亂。怎麼總是日本人侵占中國?龍七爺憤憤地想,長長地噓口粗氣,眨巴眨巴眼睛,擠掉蒙眼的淚水,彎腰坐在了磨刀石前。

磨刀石形如磨盤,大小也如磨盤,用四根黃榆木樁固定在馬棚左側。磨盤的上部已凹出一牙豁口,像被天狗咬掉一塊的滿月。龍七爺立起腰刀,屈起拇指和食指彈彈刀麵。腰刀發出“嗆啷嗆啷”的響聲。他苦苦一笑,側身從泥盆裏掬起一窩清水,撩上磨刀石,再低頭磨腰刀。腰刀在磨石上“哢嚓哢嚓”地來回走著,聲音急促。一點點鐵鏽洇上磨刀石麵,又一溜溜流下磨刀石壁,像條條蜿蜒蠕動的蚯蚓。龍七爺的喘氣聲與磨刀聲一應一和,腦後的小辮子一起一伏,像是打著拍子。

龍七奶奶正在上房納鞋底,盤腿坐在西屋炕沿上,兩條大腿上還橫著一杆大煙袋。煙袋是用烏木杆製成的,足有一米來長,黃銅煙嘴閃著亮鋥鋥的光芒。開始時聽到磨刀聲,她沒大理會。忽然就想到,平白無故的,磨的哪份兒刀呢?她心裏嘀咕著,將錐子貼在頭皮上蹭蹭,插進鞋底,將大煙袋放到大腿右側,再撤下左腿,側身朝窗外掃去,結果就瞄到了龍七爺。平白無故的,他磨的哪份兒刀呢?龍七奶奶自己問自己,心突然“咚咚”跳起來。她不再遲疑,將鞋底“啪嘰”一聲撂上炕沿,拍打拍打坐得麻酥酥的屁股,趿上一雙白底黑麵布鞋,急三火四地走出了屋門。龍七奶奶是旗人,她沒有纏過腳。

龍七爺聽腳步聲,知道是龍七奶奶到了身邊。他佯作不知,不抬頭,不搭話,依舊磨著腰刀。腰刀在磨刀石上“哢嚓哢嚓”地響著,“哢嚓”得龍七奶奶心驚肉跳,便道:“吃飽飯撐的沒事幹咋地,我的死老頭子,你平白無故磨刀玩?”龍七爺像是沒聽到龍七奶奶說話。他立起腰刀,閉上左眼,瞪大右眼,將刀刃由下到上遊看一遍,又蹺起左手拇指,用指肚刮刮刀刃。感覺刀刃還不夠快,他重新彎腰,又“哢嚓哢嚓”磨起了腰刀。

龍七奶奶忍無可忍。她將一口丹田氣運上喉嚨,喊:“我的老祖宗哎,放好日子不過,你這是抽的哪門子斜瘋啊?”龍七爺終於抬起頭,緩緩地說:“你武力嚎風報的啥廟?他小日本要掘富大人的墳,我不砍他們腦瓜殼還留著他們啊?”龍七奶奶脖後就有股涼風絲絲掠過,仿佛龍七爺的腰刀架在了她的脖頸上,便氣衝衝地說:“你,這不是想造反嗎?”龍七爺乜龍七奶奶一眼,臉紅脖子粗地說:“你說我造反我就造反,大不了是個死。我活六十多歲了,都他媽的活膩歪了!”龍七奶奶愣愣,說:“你豁出死我也豁出去埋了,可大鐵子咋辦,你就不管他了麼?”大鐵子就是龍立國的乳名。自打龍立國被龍七爺攆出龍家大院,龍七奶奶輕易不敢當龍七爺的麵提龍立國,今兒個事逼無奈,她又想起了龍立國。“我管他?我看他早晚不等,就得叫他媽的小日本給踹了。”龍七奶奶立即啞口無言,眼淚撲簌撲簌朝下落。知夫莫如妻。她就知道,龍七爺把話說到這步田地,她再勸解已是無濟於事,兩眼呆呆地看著龍七爺。龍七爺將腰刀從磨刀石上撤下來,覷眼看看刀刃,再將左手大拇指蹺起,用指肚刮刮刀刃。他嫌刀刃沒有達到理想的鋒利,便朝磨刀石上撩了把水,低頭又“吭哧吭哧”磨起來。

龍七奶奶目光跟著腰刀走。腰刀一聲聲紮著她的胸膛。她越聽聲音越大,越聽聲音越恐怖,仿佛那聲音就是銳利的尖刀,一把把紮向她的脊背,疼得她周身都跟著戰栗起來。誰知這一戰栗,竟讓她戰栗出來一個主意。她俯身看著龍七爺,低著聲說:“我見你前幾天看滿洲國法律,還跟我叨咕過,說那法律裏有‘人民有自由權,財產有自主權,不得侵犯之’的話。你幹啥不找他們掰扯掰扯,他們扒人家的祖墳,不是違法是什麼?”龍七爺沒好氣地頂龍七奶奶一句:“你還把那東西當回事了?我看它還不如一張擦腚紙!”龍七奶奶仍然堅持說:“凡事都講個先禮後兵。你找他們說道說道,如果他們不管,你再動武把抄也仗義。”龍七爺翻翻白眼球,“吧咂吧咂”嘴,一時沉默無語。他想起一句老話,說是“婦人不言,言必有中”。

龍七爺突然闖進偽縣長辦公室,把龍立國嚇了一跳。他見龍七爺滿臉怒火,氣勢洶洶,立馬站起身,笑臉迎上前去,問:“阿瑪……你怎麼來了?”龍七爺瞪著龍立國說:“你這疙瘩是閻王殿咋的,我不行來?”龍立國尷尬一臉,忸怩地說:“這裏是辦公事的地界,你也沒有什麼公事。”龍七爺反唇相譏:“你咋知道我沒公事?我沒公事上你這大衙門來扯什麼淡!你不是老百姓的父母官麼,我老百姓找他爹辦事來了。”龍立國的胖臉頓時漲得像要噴出了血。他翻翻眼睛,還是屏氣斂息地拉過一把圈椅,賠著小心說:“阿瑪,您先喘喘氣,有話慢慢說。”龍七爺紋絲不動。他乜龍立國一眼,半是揶揄,半是認真地說:“縣太爺的寶座,我老百姓坐了屁股疼。你也別往外轟我,我隻想問你一句話,日本人修飛機場,要占北大坡的地,要掘富大人的墳,你知不知道?”龍立國囁嚅地說:“我知道。”“你知道為啥不管?”“這是日本人的事,我管不了。”“既然管不了,還要你這個縣長有屁用?”“我這個縣長也得聽日本參事官的。”“我就知道你是個牌位。不過,咱們把醜話說到前頭,你不管,我可要管了!”龍立國眼睛裏流出驚恐:“你管,你怎麼管?”“你不是不知道,北大坡那疙瘩是咱八旗人的祖墳,而且還埋著富統領富大人。他們日本人想平咱們的祖墳,已經夠缺德了,再想扒富大人的墳,那就是騎著咱脖梗子屙屎了。我不砍他們的腦瓜殼子還留著他們啊?”龍立國聽龍七爺如此說,額頭“嗖嗖”地立時沁出一層冷汗。他氣急敗壞地說:“你……這不是作死麼?”龍七爺也不甘示弱地嚷:“你跟我吵吵巴火地喊啥?我不作死,我就是想死。我比富大人多活四十年,我都活膩歪了。我早知道養你這麼個孽障,還不如他媽的當年就戰死在遼東戰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