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再也不放手(3 / 3)

舅舅用手背一擦淚水,衝到陳淑清麵前,跪在地上,搖著她的肩膀:“淑清啊,你為自己活一回吧!為了我們的幸福活一回吧!我也可以求你的,我也求求你!”他希望把她搖醒,把她搖回來,這麼多年,他一直後悔當年沒有求求淑清,就那樣放開了,現在他要求求她,為了自己活一回。

陳淑清滿臉淚水,她咬著嘴唇搖著頭,什麼都沒有說。

盡管不願意承認,舅舅還得麵對這樣的現實,他再一次失去了她。這一次沒有撕心裂肺的痛,但給他的打擊卻是致命的。

可我還是心疼舅舅。那一天的天氣出奇地好,舅舅同意和我一起去北京散散心。我開著車。車子駛過老槐樹的時候,舅舅讓我把車子停下。他下了車佝僂著身子繞著老槐樹走了一圈,那步子裏充滿了不舍。他從懷裏掏出了三顆酸棗核,那棗核被盤得如琥珀一般,那是陳淑清常年佩戴的結果。他用手指頭在樹下刨了個小坑,把棗核埋了進去。舅舅揚頭望天,長歎一聲,兩行渾濁的淚水順著麵頰滴落而下。

陳淑清的歲數大了,這幾天總是頭暈,一陣一陣的。她說給兒媳婦香香聽,香香忙著帶孩子。她說給自己的兒子聽,李鑫強說娘你是不是在家悶的,沒事去村頭老槐樹那兒轉轉,聽說那兒起了個二層小樓,不知道誰蓋的。

陳淑清的心裏有點緊張,越是快到了,她的步子放得越慢,時光仿佛回到了從前。

“淑清!”舅舅輕輕地喚她。

“嗯,怎麼啦?”陳淑清答應著鑽進舅舅的懷裏。

“冷嗎?”他用胳膊摟緊了她。

“不冷,和你在一起什麼都好。”陳淑清微笑著。

“等將來咱們老了,我就在這棵槐樹下蓋幢房子,到時候咱們還可以這樣在樹下聊天、看星星,冬天在屋裏賞雪,夏天在院子裏乘涼。”

“我們還要生一群孩子,房子要蓋兩層,我們一層,孩子們一層。”

“那樣真好,會有那麼一天嗎?”

“會的,會有的。”

舅舅把我叫到了身邊,從懷裏掏出了一顆酸棗核,那顆棗核穿著紅穗子,油亮得像瑪瑙一樣。“舅,十年前你不是把它埋在老槐樹下了嗎?”我疑惑地問。“我舍不得。”舅舅顫抖著說,“我給自己留了一顆。”

舅舅最近總是說,人老了,總歸要回家的。有一些事情是要去完成的。按照舅舅的意思,我在老槐樹旁蓋了兩層的別墅,舅舅固執地非要住在那裏。

陳淑清的身體越來越差,從進醫院的門到現在已經快二十天了,她聽到兒子和香香在爭論。

“咱娘是癌症晚期,醫生說了治愈的希望渺茫,不如回家養老吧。”香香說道。“不行,回家就是等死,我不能讓俺娘就這樣沒了。”李鑫強哽咽著說。“我也不想,可是咱沒有錢了,家裏的豬、羊,能賣的都賣了,能借的也都借了,那你說咋辦?再不然賣了我和娃算了!”香香說完,賭氣地走了。

陳淑清把兒子叫了過來,語重心長地說:“強,娘這輩子對不起你,因為和你爹的感情不好,讓你從小體會不到完整的愛,今天你能做到這裏就夠了,已經盡了孝道了,送娘回去吧,娘也想家了。”

陳淑清就這樣被拉回了家。香香把她安置在了院子角落的小黑屋裏。李鑫強急了,甩手就給了香香一個耳光。香香哭訴著:“你厲害啥厲害,萬一死在咱屋裏多不吉利,你不怕,我怕,咱孩子怕!”說完扭頭走了,留下李鑫強獨自站在院子中央。

陳淑清眼神空洞地躺了好幾天,這中間香香來送水送飯,小孫女隻是貓著頭向裏麵看,她會時不時地問香香:“娘,那是誰?為啥躺在黑屋子裏不出來?”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幾十年過去了,在腦海中翻滾的卻仍然是短短的那幾年,那幾個月,那幾天,那幾個片段。

陳淑清把兒子叫到身邊,哽咽著說:“娘求你一件事。”“啥事?娘你說吧,隻要俺能辦到一定辦。”李鑫強眼含淚水。“我想到楊樹林那裏去。”陳淑清哭訴道,“讓娘去吧,了了娘這個心願,娘就踏踏實實地走了。”李鑫強愣住了,他沒有想到在這最後一刻,娘的心裏還是楊樹林。

那一晚微風拂麵,李鑫強用板車推著娘停在了老槐樹旁的樓房前,他叩響了門,急忙閃到一邊。他看著老態龍鍾的舅舅來開門,看到他見到娘時的驚訝和驚喜,看到他抱著娘進屋,那蹣跚的背影因為抱著娘突然變得挺拔了。李鑫強的眼睛開始模糊。他突然癱坐在地上喊道:“娘,兒子對得住你!爹,兒子對不住你啊!”

那一天很漫長又似乎很短暫,美好得如同照片永遠定格在那裏。舅舅推著陳淑清,兩個人坐在樓前樹下的台階前曬著太陽,陽光溫暖而不刺眼。

“冷嗎?”舅舅俯身問道。

“不冷,和你在一起什麼都好。”陳淑清喃喃地說。

這時,過來一對年輕人,看到他們說:“瞧這老頭老太太,曬個太陽還這麼矯情。”說完“哈哈”地笑著走了。

舅舅和陳淑清也笑了,臉上的皺紋堆在一起,像身後的老槐樹一樣,飽經風霜。

“淑清。”舅舅輕輕地喚道。

“嗯,怎麼了?”陳淑清看著舅舅,那深情的眼睛如同幾十年前一樣。

舅舅拿出了那顆酸棗核,酸棗核的上、下都各加了一顆翡翠珠子,下麵是紅纓穗子,宛如一件珍貴的工藝品。

陳淑清一看那顆酸棗核,“咯咯咯咯”的笑了,眼睛裏的淚水順著臉上的皺紋蜿蜒而行。

“笑啥?”舅舅摸不著頭腦,如同那時那個懵懂的少年。

“那棵核是不是瘦長的,它上麵的紋理在中間打了個旋,它兩邊不一樣,一個頭尖,一個頭凹了一塊?”陳淑清閉著眼睛悠悠地說。

舅舅按照陳淑清說的去看,他吃驚地張著嘴巴。

“下巴頦兒要掉下來了吧?”陳淑清笑著說,“這些年我就是靠數著這些核過日子,想你的時候,後悔的時候,想要和你說說話的時候,它們都是你。我用手,用心,用汗水,用淚水,愛它們!這輩子,我誰都對得起,唯獨對不起你!”

陳淑清一口氣說了那麼多,仿佛把她一生的話都要說完了。

舅舅笑著,他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搖著頭:“不要說對不起,那個時候因為貧窮,讓你做出了那麼艱難的選擇。現在和你在一起,我知足了,我要謝謝你,謝謝你。”

陳淑清用手擦去舅舅臉上的淚水,微笑著說:“有件事我騙了你。那一年在地裏幹活,我是故意裝著崴了腳,故意要你來扶。”

舅舅也笑了:“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都笑了。

隻是陳淑清就這樣走了,臉上的皺紋都還沒有散開,她是帶著笑容走的。

陳淑清死的第二天,舅舅仍舊拉著她的手不放開,他怕這一放就再沒有機會了。

李鑫強已經等在門外,等著帶走他娘的屍體。舅舅困惑地喃喃自語:“不是不管淑清了嗎?不是把她還給我了嗎?為什麼還要來帶走?”

看著舅舅此刻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跪在陳淑清的身旁,我的心裏難過極了。我第一次覺得舅舅可憐,從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到現在一個枯瘦老頭,歲月帶走了那麼多,唯獨沒有改變他的心意。

李鑫強等得不耐煩了,帶著幾個人破門而入。我跪在舅舅麵前哭求著:“舅,咱放開手吧,淑清姨已經走了,人死不能複生,你這樣讓淑清姨怎麼放心啊!”可是任憑旁人怎麼勸,舅舅都不鬆手。他固執地拉著她的手,後悔當初一次次的放手,今天死也不放開。

陳淑清還是被她的兒子李鑫強拉走了。

按照農村的傳統,夫妻死後是要同穴的,否則在陰間也會孤苦一生。陳淑清到底和誰埋在一起,成為街頭談論的話題。

舅舅並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因為失去了陳淑清而一蹶不振。這反常的態度反倒讓我的心裏更加不安。我一直希望舅舅能夠找到一條途徑來釋放他的悲傷。

在陳淑清去世的第六天,也是屍首放在家裏的最後一天,第二天就是出殯的日子了,我憂心忡忡地看著舅舅。

舅舅這時把我叫到了身邊,拿出那顆酸棗核交給我,要我照著核的樣子做一串純金的手鏈來。他的聲音開始顫抖:“楠子,這酸棗核是你淑清姨的象征,她佩戴了一輩子,也是我對你姨感情的象征,我帶著真的走了,給李開河留一串金的,也算對得住他了。你知道你舅,辦廠掙錢不愁吃喝,可是內心卻孤苦一生。如今生不能同床但求死能同穴,隻有這樣才能瞑目啊!還有這個匣子,我希望到最後你再打開,幫舅舅完成心願。”我接過匣子,看著舅舅滄桑的臉,仿佛看到他這一生糾葛的愛情,幫舅舅完成心願,成為我神聖的使命。

晚上,我拎著一壺茶水來到了李鑫強家,院子門口是陳淑清的靈棚。我深深地朝淑清姨鞠了個躬,然後上了份子錢,最後把茶水挨個給守靈的人倒上一杯,說道:“夜裏天長,這是我從北京帶回來的好茶,給大家解解乏。”

陳淑清就這樣被我悄無聲息地,完好無損地帶回給了舅舅。在看到她的那一刹那,舅舅悲喜交加:“再不能失去你了。”他喃喃著,揮揮手示意我可以走了。看著舅舅深情地望著一具冰冷的屍體,我的心情複雜極了,愛情究竟要有多深,才能讓人如此刻骨銘心。

發現棺材有異樣的是香香,她睡醒後覺得哪裏不對勁兒,推開棺材一看,頓時傻了眼,婆婆不見了,裏麵是一具紙糊的女人。她剛想喊,卻又看到在紙人的手腕上戴著一串黃金的手鏈。香香看到四下無人便偷偷地取了下來,塞在自己的兜裏,然後喊道:“快來人啊,屍體被搶了!”

那注定是一個不尋常的夜晚。

李鑫強帶著人群浩浩蕩蕩地來到老槐樹旁的別墅前,他們憤怒,他們呐喊,他們一個個大聲喊著要舅舅交出屍體。正在這時,突然一聲巨響,火光衝天,老槐樹旁的二層小樓著起了熊熊大火。

大家夥都呆呆地看著這一切,看著火光中舅舅抱著陳淑清,就那樣同火光一起閃耀著,輝煌著,直到燃盡了,消失了。

舅舅和陳淑清的骨灰摻雜在一起,分都分不開。我在村西的崗坡上給舅舅買了一塊地,將他們合葬在一起,那裏長滿了酸棗樹。跪在墓前,我打開舅舅給我的匣子,裏麵放著兩本鮮紅的結婚證書。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感覺到沉重。我想舅舅一定是想墓碑上寫著:夫楊樹林妻陳淑清。用手撫摩著這幾個字,我想說,舅舅,您和舅媽可以長眠了!

責任編輯 孟 璐

插 圖 劉 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