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再也不放手(2 / 3)

陳淑清看看火車,看看他們,看看舅舅,她絕望得滿臉淚水,撕心裂肺地喊道:“好吧,我回去!”

陳梁、陳放一個骨碌爬了起來,架起尿褲子的陳文。三人剛剛跳下鐵軌,火車便從身邊呼嘯而過。強烈的氣流和火車頭噴出的白色蒸汽,給人一種恍惚的震撼!

陳淑清和舅舅相對而站。舅舅向她伸出手:“淑清,和我走吧,我們說好的一切都在前麵等著我們呢。”

“對不起,我不能,不能為了自己不管爹和兄弟。愛情也許對我來說隻是一種美好的願望。”陳淑清哭泣著,“對不起樹林,原諒我吧!”

舅舅就這樣看著自己的愛人離自己遠去,而他又無能為力。那個時候我還小,並不知道發生的一切,甚至包括娘的離去。

要不是舅舅突然得到我娘去世的噩耗,我想他是爬不起來的。舅舅總是說我娘最疼他,他拉著我的手,暖暖地說:“記不清那是哪一天,姐姐端著一碗玉米麵糊糊。那碗糊糊泛著金黃色的光暈,散發著誘人的香味,我就知道那是姐姐偷偷把棒子揣在懷裏帶回家,然後用小磨磨好了,就熬了這濃稠的一碗,娘不舍得吃,姐也不舍得吃,就給了我。姐姐看我吸溜著碗邊,吃得那麼香,她滿足地笑了,那笑容像花一樣綻放。”可是這笑容卻在最燦爛的時節,與我們陰陽兩隔了,舅舅沉重的歎息,像滿天烏雲重重壓來。

按照農村的規矩,年輕的女人死後不能大操大辦,隻能用純黑的棺材入殮。瘦弱矮小的我臉上掛滿了鼻涕,舅舅痛苦不已,爹也因為這變故,精神恍惚。這個送葬的隊伍讓人看著真是不忍,街兩邊的人議論紛紛。

“瞅瞅,多可憐的娃,這麼小就沒了娘。”“可不是,樹林還不知道呢吧,聽說他姐就是被陳放欺負才自盡了……”舅舅聽到這裏,肺都要氣炸了,他緊緊地攥著拳頭,恨不得拿把刀抹了陳放的脖子。

正在這時候,對麵敲敲打打的好不熱鬧,原來是與結婚的隊伍走了個碰頭。管事的急忙跑了過來,衝著我爹說:“是咱村李開河和陳淑清結婚,按規矩,白事讓紅事。”舅舅一聽,血都湧到了腦門子,他一把抓住管事的衣領吼道:“你說誰?”這邊陳淑清一看是舅舅,她的眼睛立馬紅了。舅舅此刻像行屍走肉一般,將近一米八的個子卻佝僂得瘦弱矮小,看著真讓人心疼,可是他的眼睛裏卻充滿憤怒,血絲充滿了整個眼球,眼睛紅到滴出血來。陳淑清心疼極了,她多想衝過人群,去摸摸他的臉。

舅舅也看到了陳淑清,她穿著對襟的碎花小棉襖,兩條辮子垂在胸前,用鮮紅的頭繩紮著。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不看他就能恨,恨了就能活下去。李開河猥瑣地跟在她的身後,陳放怒目圓睜。舅舅這時仿佛看到了我娘的笑容,那花一樣的笑容就這樣暈開,模糊了他的雙眼。

舅舅紅著眼衝到送親的隊伍裏,像頭憤怒的獅子,咆哮著,揮舞著他的拳頭,落在李開河的門牙上,落在陳放的左眼上,直到天空一道閃電,“哢嚓”一聲轟隆隆的巨響,狂風肆虐,朗朗晴空忽然宛如黑夜,黃豆大的雨點傾盆而下,人們驚恐地四散逃竄,這紅白事才罷了。

隨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大地,村裏的人都漸漸富裕了起來。舅舅因為對酸棗的癡迷,先是加工酸棗麵,後來挖掘到它的藥用價值,再後來用酸棗核加工成手鏈、串珠等工藝品。舅舅因為熱愛,所以鑽研,他起步早,口碑好,酸棗生意風生水起,成為村裏人人羨慕的對象。

舅舅這個時候雖然風華正茂,事業也有聲有色,但是他的婚姻卻處在一個尷尬的時期。在農村,結婚年齡普遍都小,到舅舅這個歲數,黃花大閨女都出嫁了,也沒有離婚單身這一說,能剩下來的就隻有小寡婦了。

姥姥不甘心給舅舅找個寡婦,舅舅的心又都在酸棗核上,日子就這樣一拖再拖,姥姥最終懷著這樣的遺憾作古了。

和姥姥差不多時候作古的還有陳梁和陳放父子。

陳放的屍體被發現的時候已經高度腐爛了。他因為吸毒敗光了家裏所有的錢,時常精神恍惚,不是說看到女鬼就是被毒癮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他失蹤了很久都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

陳梁對這個兒子痛恨不已,他時常罵他是畜生、討債鬼、敗家子,可是當他看到陳放的屍體,還是控製不住地淚流滿麵。他依舊衝著他的屍體罵,你這個畜生、敗家的、豬狗不如的東西,你咋不早死?你作的孽還不夠嗎?你個沒良心的東西,你就這樣走了,讓白發人送黑發人,放兒啊,我的兒啊!喊完這些,陳梁一口黑血從胸口湧出,和他的兒子一起作別了這個世界。

在這個村子裏,人們似乎都淡忘了舅舅和陳淑清的關係。

事情的轉機來自於李開河的死。那一天下大霧,李開河要去送貨,陳淑清攔著不讓去,最後李開河被攔急了,脫口罵道:“狗日的看不起我,現在楊樹林發達了,覺得我沒有他強?”陳淑清怔住了,看著李開河摔門而去,她的心裏突然覺得溫暖,原來他知道她還愛著舅舅,她覺得舅舅應該也知道。

那天有霧,李開河的車開得很慢,可是旁邊有輛泥罐車超車的時候突然失控側翻,壓在了李開河的車上,泥漿就像泥石流一樣糊滿了車體,慘劇就這樣發生了,攔也攔不住。陳淑清去認屍的時候,要不是李開河那顆鑲金的門牙,她真的難以分辨。

陳淑清成了寡婦,舅舅還是單身,風言風語就此而起。

舅舅當時對我說,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甚至罪惡地想過,覺得這是老天爺眷顧了他,所有人都離去了,反對的,不反對的,讚成的,不讚成的,當然,現在不重要了,他不需要再經過誰的同意了,他要和她在一起。

夜已經很深了,舅舅一個人站在那棵老槐樹下。他仰著頭,聽著風摩挲著樹葉沙沙作響,他的眼睛有點澀,急忙低頭擦去了淚水。他用手拍了拍那粗糙的樹幹,說道:“老槐樹呀,你也有話要說嗎?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坐看這裏的世事變遷,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的命運又在哪裏?”

看著舅舅略顯佝僂的身影,我的心疼極了。原本心裏麵因為陳淑清是陳放的姐姐,而陳放害死了我娘而產生的恨意,也因為舅舅的一片癡情而化解。想到自己在外求學工作的這幾年,看到的幾乎都是和利益打包的廉價愛情,舅舅的愛卻耗盡了他的一生,那奢侈的愛情沉甸甸的,發著鑽石的光芒。逝者已然遠去,活著的人還要繼續人生,我突然覺得自己有責任讓舅舅幸福!

見到陳淑清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來由地感覺到親切。這親切讓我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那個時候我才五歲,娘總是把我攬在懷裏,不停地親我的小臉蛋,不停地說:“寶貝,娘的大寶貝疙瘩。”我被親得“咯咯”直笑,娘也“咯咯”笑。直到有一天,當娘再次攬著我準備親我的臉蛋的時候,我一把推開了她,喊道:“你別碰我,俺爹說了,你髒!”我用我的小指頭指著自己的母親,看著她呆呆地怔在那裏,眼淚就那樣噴薄而出,隨後她雙手捂著臉踉蹌著跑出了我的視線。我不能理解母親的反應,就這樣永遠地失去了最愛我的親人。

此刻,我的心像刀剜一樣疼痛,怎麼樣自我救贖一直困擾著我,讓我無法麵對自己的五歲。這段一直消失的記憶在此時突然出現,我頓時領悟,哽咽著對陳淑清說:“淑清姨,逝者已去,能夠愛就去愛吧,不要悔恨終生。”

那一天風和日麗,舅舅開著車帶著陳淑清,不時地朝她看去。那麼多年過去了,她的頭上多了些銀發,額頭有了一點點兒皺紋,可是她的笑沒有變,看他時的那份羞澀沒有變,時光荏苒,改變了太多,失去的太多,留下來的是最珍貴的。

“好好開車吧。”陳淑清一邊說一邊抬手捋了捋碎發。舅舅看到了她手腕上的那一串酸棗核,那核已經被時間打磨得油光發亮。舅舅的鼻子酸了,他拉起了她的手說了一句“謝謝”。

陳淑清撫摩著每一顆酸棗核,微笑著,眼裏含著淚水說道:“幸虧你當初給了我這麼個信物,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度過那漫長的歲月。每當想你的時候我就摸一摸。你都不知道我還衝著它說話,委屈的時候衝它哭,高興的時候衝它笑。這串酸棗核如果有靈性的話,一定會笑話我這個老太婆。”

舅舅和陳淑清相互對望,兩人的眼淚就像潺潺溪流一樣,經過漫長的歲月,穿過山嶺,繞過大石,源源不斷地流淌。

車快要駛出村子了,舅舅說:“我們這就去結婚。”“你怪我嗎?”陳淑清看著舅舅問,眼睛裏滿是期許。“從來沒有怪過。”這是舅舅肯定的回答。

突然舅舅踩了急刹車,有人攔在了車前,是陳淑清的兒子李鑫強,還有她的大哥和嫂子。車子剛一停下,李鑫強就拉開車門,拽出了自己的母親。他喊道:“都這麼大歲數了,丟人不?別說我不同意,就是我爹在天之靈也不會同意!”舅舅聽到他這樣說氣極了:“你們有誰為我們考慮過?如果有那麼一丁點,我們也不會現在才在一起,今天誰都攔不住我們!”說完舅舅去拉陳淑清的手,李鑫強也急忙去拉。在左右拉扯間,突然那串酸棗核手鏈崩斷了,滾圓的珠子散落一地。

陳淑清甩開他們,她低著頭緊張地去拾。沒有人知道,每一顆核長得都不一樣,甚至陳淑清給它們每一個都起了名字。尖尖的那一顆叫小強,圓圓的那一顆叫小笨,她最喜歡瘦長的那一顆,她把他當成是舅舅,可是現在她找不到那一顆,她的淚水終於噴湧而出,忍不住坐在地上,盤起了雙腿,把頭埋起來,哭得痛痛快快!

李鑫強用腳踢開了那些酸棗核,那些個破酸棗核被母親當作珍寶一樣守護著,直到有一天他知道那代表著另一個男人。他似乎理解了為什麼父親夜夜買醉,理解了母親的冷漠,理解了家裏看不見的戰爭,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楊樹林,因為他,自己度過了沒有笑聲死氣沉沉的童年!今天他還要娶自己的母親,那讓自己情何以堪,讓死去的爹情何以堪?

舅舅將撿起的酸棗核放在陳淑清的手裏,他緊緊地攥著她的手,仿佛在說,別放開,求求你別放開。

正在這時,陳淑清的嫂子突然跪在地上,朝著東邊李開河的墳地哭喊道:“哥啊!你走得好慘啊!那個女人要嫁人啊!妹子我也不要留在陳家了,我要離婚!”說完站起來,拿袖籠把鼻涕眼淚一擦,拖著陳淑清的哥就要去離婚。陳文一看媳婦兒要離婚,急忙跪在陳淑清麵前,拽著她的衣角,祈求道:“妹啊!你知道你哥沒本事,我離不開你嫂子!哥求你回家吧!”陳淑清的精神有點恍惚,她仿佛回到了過去,那個時候放兒就是這樣祈求自己,毀了自己和楊樹林一生的幸福。她的雙眼模糊,人生還有多少個年頭可以這樣荒廢再來追悔。

李鑫強喊道:“娘,你為了你自己的幸福不管我爹,我舅,我舅媽,你知不知道香香要跟我悔婚了!就是因為你,你兒子也沒法活了!”陳淑清聽得真真切切,她搖著頭,看著舅舅,眼睛裏全是不舍和無奈,淚水已經讓她的雙眼模糊。舅舅想再看一眼她的眸子,可是他的雙眼也模糊一片,什麼都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