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答似乎也不令沈彥君驚訝,他晃著咖啡杯笑說,放棄治療也是一種生活態度,不錯、不錯。
這比喻我第一次聽見,覺得有趣,笑了好一會兒,結果又被他恥笑,說與時代完全脫鉤。就這樣子,兩人居然聊到半夜才散,人生真奇妙,我再也無法想象,有這麼一個夜晚,我竟能跟沈彥君聊了這麼多、這麼久。
雖然分開時留下了彼此的聯絡方式,但我不認為自己會去找他,同時,也有預感,他不會來找我。
對了,告訴你一個小插曲。沈彥君提到他工作的苦,說有一天加班到半夜,心情很差,實在忍不住,撥了圓圓的手機,講沒兩句,就被隔天需早起上班的她罵到狗血淋頭……
這段聽到一半,我就很沒良心地當場大笑,手中咖啡濺出幾滴到桌麵。他遞過紙巾的刹那,我才發現,他也在苦笑,眼底有形容不出的滄桑。
人哪有不變的道理,隻是承不承認而已。
然而,這無意的一眼,還是令我不由自主感傷,幾乎能感覺到淚珠在眼框裏打滾。揮手與他道別之後,我騎上了腳踏車,一路衝回宿舍找信紙。
走筆至此,心頭仍然一團亂。
你好嗎?一切都好嗎?
我想,我太想你了。
寒,十月二十三
PS照片是請店員幫忙拍的,我跟沈坐的小圓桌總共擺了三張椅子,整個夜晚,我總不時看著空下的那張。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你在場,就坐在我身旁……好像還能看到你揚眉微笑,趁空檔無聲用口型對我說,你看吧……
以舫:
十二月中了,班上同學紛紛開始討論,今年是否會有個銀色聖誕?
教授問我意見。其實這種事,老天作主,能有什麼怨言?但我當時衝口而出的居然是:“沒有雪?那不叫聖誕節!”
後來想想,這輩子,總共也就隻度過一次大雪紛飛的聖誕,你在我身邊。既然如此,今年聖誕節是什麼顏色,似乎與我無關。
校方終於決定,給我全額獎學金。不知道該說是焚膏繼晷,終有所償呢?還是該感謝班上某兩位同學──他們還念不到一個月就果斷離開冷門科係去就業,空下來的獎學金名額,成了我下學季生活的保障。
因此,我減少了打工數量,多出來的時間,有時候一天會多寫個幾段,希望你願意看。
今晚忙到十點多才離開係館。一位也是來自台灣的同學,一路打著哆嗦,同我並行走回宿舍。她看我僅披一件運動外套卻不覺得冷,開玩笑說,也要去風城受訓個一年半載。
自然環境是否比人文的傳統習俗更容易適應?也許。但我懷疑並不,因為無論大自然的溫度如何變換,幅度都敵不過善變的人情冷暖。
你還好嗎?一切都好?
我思念你。
寒,十二月十九
PS這次這張照片,是我試圖捕捉“第一場雪”的失敗之作。雪粉太細了,根本沒落地就消散,總共也才下沒幾分鍾。我躺在台階上拍,被一隻橘子貓踩了過去,結果雪沒拍到,畫麵平空出現一條長長的尾巴。
同學告訴我,貓甩尾巴表示不爽,我一定侵犯了它的地盤。然而,我覺得它甩尾的高傲姿態,實在、有點……像你。
作者有話要說:
☆、我愛他,與他無關
芝大的校徽是頭展翅的鳳凰,端端莊莊印在信紙正上方。史丹佛大學的校徽是棵樹,東一株西一株在信封上躲躲藏藏。
她總在前一天晚上寫好信,第二天慢跑時順便投郵箱。住在加州的這幾個月,笙寒的生活習慣規律嚴謹一如軍紀,心神也悉數投注在課業,再無一絲旁顧,隻有攤開信紙的那短短幾十分鍾,她允許自己亦憂亦喜、有樂有懼。
半年下來,用掉十幾本帶來的信紙,信封也在學校書店裏補充過數打,然而以舫不曾給予半點回應。
她日複一日,不覺得重複,但其他人耐性可沒那麼好。來年一月底的某個夜晚,笙寒剛登入電腦版的
LINE,也青就猝然發難,送來一行。
“麵對一堵牆,話還可以說這麼久?你在那邊是交不到朋友?”
朋友?
雖然換了寢室,她跟舊室友依然保持聯絡。之後聽說,每逢周一周三,窗外校隊隨哨聲拉筋,窗內鶯鶯燕燕笑聲不絕於耳,又過了一個月,隊員們終於發現,自己的晨操竟成為旁人早餐的下飯菜。
這個遊泳隊有前途,從主將到後補選手都大方,單方麵的純欣賞變質為麵對麵交流,她被拉著出門喝過兩次咖啡,一認識就一大群。大學生時間多,花樣也多,之後邀約竟層出不窮,從文藝性質的看希區考克舊片重映,私釀啤酒成熟慶祝晚宴,到“別擔心,絕不會有後遺症”的大麻派對,隻有想不到的,沒有玩不到的。
所以真要論酒肉朋友,北加州的供給量,倒遠超過芝加哥。
笙寒沒興趣多提,隻簡單回也青:“有。”
過了半晌,也青又傳來一句:“敏世說,男人就是犯賤。你停個幾天不寫信給他,或者開一本網絡相冊,摟著半裸肌肉帥哥照幾張相,放上去試試看。”
肌肉男加州很多,帥哥走在路上也不時撞見,但誰肯犧牲色相陪她演這場啊?
笙寒隻敷衍地回了個“嗬嗬”。過了幾秒,笙遠也登入,妹妹於是將朋友的建議當笑話轉給哥哥,孰料笙遠看罷,竟出了新點子……
幾分鍾後,笙寒如此回也青:“我哥說,隻要程敏生學長願意,脫一件我們可以付他十塊!”
屬於也青的對話框迅速跳出一堆字:“就一百三十六塊美金是不是?我哥從頭到尾沒兌現過那張支票,居然還記恨!好啦好啦,支票撕兩半寄回來給你,滿意了吧?”
“程敏世?”笙寒大笑:“你哥不要兌現是他的事。穎熏說的,還錢一定要記得加利息!”
對話框接著出現“他被我踢下去了”這幾個字。顯然,也青重掌鍵盤。
笙寒還在笑,又見一些字冒出來:“不過這說法未必全錯,你起碼冷他個幾天,自己也冷靜一下,藉空檔順便出去走走,多認識幾個朋友。”
覺得她被愛情衝昏頭?
“謝謝。”她猶豫片刻,還是說了真話:“做不到的事,我不想勉強。”
“了解。笙寒,你自己保重。”
“我會。”
時序進入二月,穎熏從香港打電話來,家常聊到一半,忽地以調侃的語氣問:“有沒有一點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這、指的是她的離開?
想過千百次的問題,不難答。笙寒毫不猶豫地開口:“無論站在哪一個時點往回看,我都覺得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穎熏,痛苦跟後悔,可以是兩回事,對不對?”
電話另一頭,沉默了好久好久,穎熏才又開口:“既然如此,就向前走,別天天回頭。我怕你再寫下去,哪天收到一籮筐‘查無此人’的退信,隻會更傷痛。”
這個可能性笙寒從沒想過,她不由自主握緊話筒,指甲掐進手掌的肉裏,倒也不覺得痛。
“我知道……可是、暫時、做不到。”
“想過訂個期限嗎?”穎熏問得幹脆。
“信紙買了一百本。”以過去七個多月的消耗速率來估,大概夠寫三年。
對方也想到了:“那豈不還要……算了,反正是你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自己認為值得就好。”
“沒有值不值的問題,我也是……身不由己。”
她鬆手,虎口下方多了幾個紫紅色的半月形印記。
三月底,多年沒聯絡的圓圓居然寄了封電郵過來,問能不能幫忙做支MV,價錢好商量。
為什麼找她?
聯絡到圓圓後,笙寒才明白,原來對方剛拍好婚紗,想做支愛情成長的MV在婚禮時播放,找了好幾家都沒尋到喜歡的風格,卻在逛影片分享網站時瞧見笙寒為苗寨募款做的短片,大為驚豔,這才把主意打到她頭上。
“一輩子就一次的東西,我希望慎重。這隻MV風格需要貼近我和他,要能讓長輩跟年輕人都喜歡,有幽默感,但絕對不可以搞笑。”
圓圓認真地陳述了需求之後,又說,預算不多,可能隻夠做播放照片配音樂的短片,但、她相信笙寒。
這信任自何而來?
笙寒沒問,她以同等的認真跟圓圓商討細節,包括照片的圖像處理風格、音樂等等。聊了兩三個小時,才掛下手機沒幾分鍾,圓圓又送來一則短信,笙寒本以為對方還有話要交代,點開一看,卻隻見沒頭沒腦的一句:“我聽說了。”
笙寒回了個“?”,圓圓又寫著:“我認識你沒多久,你就因為這個男生失戀。”
“然後我換了兩次男朋友,都快結婚了,你居然又因為同一個人再度失戀!”
“中間還沒有過別人!!”
“聽說你還寫了九個月的信,聽說這男的一個字都沒回!!!”
“太誇張。”
“這真的是你要的嗎?”
她要什麼?
“當時,無論是走是留,我都知道自己需要承擔後果。我沒有期待,隻是有些事,現在終於想清楚了,就寫下來、寄過去。”
笙寒如此回圓圓。
兩人又閑扯了一陣子,下線前,圓圓送來的最後一句,卻不是通常的“晚安”,而是“真的,沒有一絲一毫期待?”
也許,不是沒有,而是不敢。
笙寒搖搖頭,開了本新的信紙,提起筆。
以舫:
今天這封,照片比較多,我每張後頭都加了附注,你試著幾張連起來,也許能看到我眼中所見的一部分。
史丹佛的短期休學已經辦妥了,係主任非常支持,說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甚至於還替我爭取到一筆額外的獎學金。如今我跟著國際考察團,在河畔紮營,預計最早七月才會回學校,如果有需要,也不排除繼續留下來。
你可能從新聞上已經看到,今年春天,中國西南邊鬧旱災,在貴州,有條暗河的水位走到曆史新低點。當地小朋友們沿著□□的河床摸進山穀裏玩,走到一半,發覺路一分兩半,往下的當然是河道,往上卻開了僅可容一人通過的口子,他們好奇鑽了進去,發現一個大而迂回曲折的溶洞。
原來,雨水落在山上後滲進地裏,滴水穿石,一點點衝刷山腹,曆經不曉得多少萬年,竟將石灰岩材質的山掏至半空。這些雨水流到山腳,與暗河彙集後奔騰而出,溶洞入口深藏在山中,千百年來地方誌毫無記錄,問遍長者,也無一句傳說。
這個本來隻限於地理上的奇觀,卻在一個多月前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溶洞的結構本來就偏複雜,除了洞道縱橫,石峰水塘交錯外,往往洞中還有洞。有個小朋友在洞裏鑽來鑽去,無意中鑽進一個廣大的石廳,裏麵橫七豎八躺著十多個大木箱,還有骨骸散落地麵。
可想而知,小朋友嚇壞了,而消息傳出後,學者則樂壞了。各路人馬聞風而至,不但在附近的石廳又發掘出不少古物,而且經考證,這遺址可以上溯到起碼五代十國。
我聽最早參與勘洞的博士生說,當他們打開木箱時,裏頭原本光潔如雪的白絹,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風化,在十多分鍾內一點點褪色泛黃,乃至碎成片片,比曇花一夜間開謝還更令人驚心動魄,簡直就是馬王堆的翻版。
學者們當機立斷,將所有保存良好的木箱運了出去。我到得晚了,隻能看看照片與影片,遙想洞廳被發掘時的情景,卻也沒太晚,壁畫還在,散落在地麵的古物也急需人手整理,每天都帶著頭燈忙到頭暈眼花,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時能用。
跟你講個好玩的,格凸山莊現在成了我們的大後方,負責所有補給,大家輪流坐吉普車回去,洗澡睡床吃好吃的飯,離開前再厚著臉皮拜托負責廚房的大嬸鹵一大鍋鹵味,打包帶走。
一來二去的,大概都熟了。兩天前,某組人馬照樣去了山莊一趟,回來時搬東西下車,發現喵花竟擠在兩包鹵味旁呼呼大睡,就這麼來到山穀。
所以我們現在的成員多了一隻貓,很懶,一點幫忙的意願都沒有,隻會偷吃鹵牛肉。
大家都在討論何時該把它送走,可半夜圍著營火寫信時,有隻貓趴在膝蓋上的感覺實在太好,所以我一直是主留派,這派勢力滿大的,我猜,喵花會待下來,繼續她的偷吃跟偷懶大業。
你好嗎?一切都好嗎?
思念依舊,忙碌好像並沒有減輕症狀的效果。
寒,三月二十八
PS我趁著兩次周末回山莊的閑暇,開了兩次班,教苗寨的小朋友攝影跟寫生,成效相當好。他們在語文數理上大都比不過平地的小朋友,但論到藝術天分,卻一點也不輸。
問題在於,相機的價錢遠超過他們經濟能力許可。因此,我做了募款短片放在網絡上,不是募錢,隻是募集舊相機跟舊筆電。目前為止回響並不熱烈,但我還是附上連結,請你看看。
作者有話要說:
☆、不悔
她的二十七歲生日,在平靜中度過。
不是假日,因而無需停止工作,同時,一直等的那個人,也音訊全無。
四月中的某個星期日,複活節降臨。原本學生們聯合建議,在溶洞中藏彩蛋跟巧克力兔子,教授群聽完,無分中外,均大搖其頭,嚴正聲明遺址不是給你們年輕人玩捉迷藏用的。之後,來自歐美的研究生說,他們從小就有過複活節的傳統,所以當天該放假,進城飲酒狂歡,而來自亞洲的研究生族群則慎重表示,雖然複活節從來都不是他們的傳統,但星期日本來就該放假,有什麼問題嗎?
雙方人馬一拍即合,連帶教授群也感染到熱情,於是在一大早,營地裏所有能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