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輛一齊發動,揚長而去,留下一隻貓,一名成員,外加一鍋熱騰騰的麵。
貓無疑就是喵花,早晨七到十一點是她的睡眠時間,雷打不動。人則姓喻名笙寒,她早預定了今天的九到十點是寫信時間,自覺沒理由更動。
吃了麵,找塊大石頭盤腿坐好,笙寒還沒來得及取出信紙,便感到細而潤的雨絲被斜風吹著,在她臉頰上細細畫下數道濕線。
終於,開始降雨了嗎?
對當地農民而言,春雨貴如油。她一方麵替他們高興,一方麵又有些擔心─等雨多到一定程度之後,河水上漲,要進石廳就麻煩了,也不曉得以前學會的潛水技能,是否可以再度派上用場?
一道雨絲畫上紙麵,笙寒於是收起信紙,扛上背包,小心翼翼地踩著濕滑的河床,走進山腹之中。入口處如今已架設了簡陋的木梯,她輕巧地爬上去,穿過小洞,來到長約兩百公尺的石廳。
此地被考察團稱為迎賓廳,頂部有個直徑約八公尺的圓形開口,有若天窗,雖然今天太陽沒露臉,廳內還是充滿自然光。開口處下方是個水塘,平日如鏡麵般光滑清澈,石筍石柱與一畝藍天都倒映於其上,襯著四壁綿延不絕的石幔,自然而然便生出一股與世隔絕的清幽。現在雨水叮叮咚咚打下,殘響一波波回蕩在廳內,雖然隻有一個人在場,卻彷佛比平日還熱鬧些,似是所有山精水怪,都不甘寂寞,趁著複活節這死而複生的日子,探出了頭。
笙寒挑了塊半人高、不太濕的鍾乳石平台跳上去,再度盤腿坐下,也再度拿起筆跟信紙。她嘴角噙著笑,寫下了“以舫親親如晤”六個字,正考慮如何接下一句,突然間,背包傳出嗶嗶嗶。
八成團員也發現下雨了,有東西要她幫忙收。
拿起機器,按下開關,電子通訊器材沙沙作響數秒後,一個冷冽的人聲如泉水般流出:“影片不錯,營銷不行,經營手法則就算用‘無可救藥’四個字來形容,還嫌過輕。”
頭暈了一下,她伸手握住一根石柱,輕輕問:“以舫?”
“你一開始就該去找品牌相機廠商合作,在實體店播放影片,同時利用店麵做舊機回收,再不濟也得利用募款網站當整合平台。自己架個流量超低的網站,聯絡起來又不方便,有心人就算看見,也會因為嫌麻煩就懶得動。”
他在……教她?
輕微的暈眩感再度出現,笙寒張了半天嘴,最後隻會說:“謝謝。”
“不必。”停頓片刻,那個毫無感情的聲音又緩緩道:“你的每封信,我都仔細讀過。”
“……謝謝。”
“更加不必。兩百八十九封信,你不曾提出任何問題,沒有質疑過我。”
“我有,每封信,我都問你過得好不好。”
“兩百八十九封信,沒有一個字解釋,為什麼選擇用這種方式離開。”
“對不起。”
“我隻有一個問題。”
“是……什麼?”
“可曾後悔過?”
笙寒一直以為,像這樣的時刻,她應該心跳如雷,應該大滴大滴淚水如暴雨落地,手應該要止不住地發抖,耳鳴嗡個不停。
如今,這一刻果真降臨,然而萬籟俱寂。
後悔什麼?
後悔六年多前,發信給一個叫“W3”的陌生代號?
不,那讓她明白,什麼叫作一個朋友,是通往世界的一扇窗。
後悔那七天?
不,那是她此生最夢幻迷離的回憶。也讓她認清,原來在心底,還住著一個連自己也不認識的自己。
後悔重逢?
不、不、不,那是她的愛情,她最美的過去。
後悔分離?
還是……不,因為別無選擇。
“可曾後悔過?”他又問了一次。
“從不。”
她答得堅決,而透過電訊,以舫的聲音忽地扭曲,既像哽咽,又如即將窒息:“你的意思是……所有、一切、都不後悔?”
“不。”
喀,對方關機了。
笙寒愣愣地望著手中巴掌大小的機器──這台無線電對講機,是每位團員的隨身配備之一,其通話距離,放在空曠的平地大約可有十公裏,但她身在山腹……
啪嗒、啪嗒,腳步聲由遠而近傳來,當木梯驟然嘎吱作響幾下子之後,以舫一如精魅,先冒出了個頭,接著緩緩自她所在的地平麵升起。
出乎意料之外地,笙寒發覺,自己並不感到意外。
他穿得相當正式,三件頭霧灰色合身窄版西裝,白襯衫,鐵灰色領帶不時閃出一點銀光,手上拎個沉沉的小型行李箱,進洞後筆直朝她走來,直到距離約一公尺遠時,才立定站好,放下行李箱。
笙寒也站了起來,兩手往後撐著石台,有點不知所措,又覺得該來的,終究來了。
環視周圍一圈,以舫開口,語調則在冷淡中帶點不耐煩:“從發布影片到現在,你總共募到幾台?”
“啊?”她先是一愣,然後意會過來,忙說:“五台。”
他先給了她一個“果然如此”的表情,然後彎腰,開啟行李箱。隨著他的動作,笙寒瞧見數十個被泡綿裹緊的小相機,密密麻麻擠滿一箱。
“我發了封電郵給文氏珠寶全體員工,解釋這個活動,末尾附上你的影片,七天共收集了這個箱子裏的兩倍半。剩下的,你自己去找我秘書簽字領貨。”
“謝謝、謝謝。”
她的謝意十分真誠,卻也十分驚惶,夾雜著不知所以的懇求與悲傷。
然而這份強烈情緒似是一點也沒渲染到以舫身上,他神色不變,以同樣就事論事的冰冷語氣,又說:“寒,在大部分的時間,我的確隻顧著盤算如何說服他人、擴大贏麵。可那絕不等於我麵對每一個人,處理每一件事,都選擇用這種方式。而傷我最深的,是你一開始就這麼認定。”
“對不起──”她喃喃。
他打斷:“如果你早告訴我,這麼希望來史丹佛,最起碼,我們能夠有個機會,一起麵對,一起想該如何解決──”
“我也不曉得。”
那個久違了的清澈聲音,以一種以舫並不熟悉的理智冷靜,反過來,打斷了他。
怔了怔,以舫審慎地問:“什麼意思?”
笙寒其實一點也不冷靜,以舫看上去像是來一刀兩斷的,光想到這一點,她就絕望到站都站不穩。但靠著把手掌刺進尖銳小石筍所產生的痛意,她硬是撐住了自己,也撐住了那個解釋一切的聲音。
“念了兩個月後,我才百分之百確定,這條路,不管人煙再稀少,都……屬於我。可有一件事,我在芝加哥時就很清楚──”
費力地做了個深呼吸,她迎上他的目光,開口:“當時的我們,絕不可能存在‘一起想該如何解決’這回事。”
“哦?”
“因為你會留我,而我、會聽你的。”
比了個自己也覺得毫無意義的手勢,笙寒虛弱地朝著以舫微笑:“不能讓那種事發生,對不對?”
以舫神情依舊不變,也沒做出任何反應,一副我等著看你怎麼自圓其說的模樣。
但,她該如何解釋一個心情,連自己也不敢說完全懂?
笙寒茫然四顧了一圈,蠕動嘴唇片刻,輕輕開口問:“以舫,你有過暗夜行路的經驗嗎?”
“沒有。”
“我有。”她邊回憶,邊敘述:“小時候,我們全家一起上南橫,半夜我跟老哥溜出埡口山莊,走在樹林裏不小心掉了手電筒。”
想到那段路,笙寒忍不住苦笑:“其實那時候整條銀河懸在頭頂上,好亮好亮。可是我習慣了依靠燈光,即使看得見,還是怕得緊緊拉住我哥的衣服不放,結果走起來磕磕碰碰,反而不停被石頭絆到腳。”
“六年多前是這樣,六年多後,也還是這樣?凡是跟我在一起,都像在走夜路?”
以舫這句問話,不但語調冰涼,還帶了很濃的諷刺意味。然而笙寒已無暇分神旁顧,因為,她已經快被自己的情緒淹沒。
“兩次。”她咬咬嘴唇:“都不是你,卻都……和你有關。”
“第二次,是去年上半年。第一次……”低頭扳了扳手指,笙寒算了一下才又開口:“距離現在,六年又七個月左右吧。”
苦笑一下,她低聲解釋:“那段夜路走不久,不到一個月,當時也不覺得怎麼樣,後來回憶,才越想越怕。”
這一番陳述雖然沒頭沒腦,卻成功將以舫臉上如麵具般缺乏喜怒哀樂的表情,給撕裂一道口。
他皺起眉,眼底出現真正的困惑,不確定地問:“那段時間,我們……幾乎沒有接觸吧?”
那是文氏珠寶第一次推出產品之前的兩個月,他忙到近乎瘋狂,連睡眠都是一種奢侈品,遑論上網聊天。
“對。”眼睛很酸,笙寒吸著鼻子,嘲笑自己的落魄:“而我差點去交了人生中第一個男朋友。”
他沉默不語,她頓了頓,繼續講:“沈彥君,你曉得的。那個嚐試,非常失敗,很快很快,跟他相處就像高二數學的機率一樣,你知道答案不複雜,有些題目還號稱送分題,可就是算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