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著這幾行字,腦中一片混亂─難道,她不曉得文以舫跟網絡上的W3,是同一個人?
慢慢伸出手,以舫回複她:
W3:不要緊,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寒:睡不著。一閉眼睛就會看到水,還有其他一些東西……我可不可以跟你講一下話?
她打得不快,屏幕上每行字都停頓半晌,下一行才接著浮現,彷佛是猶豫著要說什麼,每個字都需仔細思量才能出手似的。
實際上,笙寒一點都不猶豫。之所以打字慢,純粹因為她在按鍵的同時,還不停拿衣袖擦眼淚的緣故。
就在剛剛,她終於忍不住了,用外套蒙住頭,悶聲大哭。
還在船上的時候,她盡量保持樂觀,隨時留意不要造成別人的負擔。然而,暗地裏,她不隻一次環顧左右,心裏想著,萬一人數過多,這艘船不堪負重,怎麼辦?
這個念頭很陰暗,但附近三個縣城同時斷電,百裏之內有萬家而無燈火,今晚,是她此生所經曆過,最暗的夜晚。
直到現在,恐懼徹底爆發,笙寒才曉得自己有多怕。清晨四點半,她邊哭邊傳送出心裏所有恐慌,MSN上零零落落亮了幾個同學,不過,好像隻有這位W3,最令人心安。
笙寒沒有去想自己為何信任他,W3也沒多問,隻在遲疑片刻後,回:
W3:好,那你睜著眼睛,跟我隨便聊吧。
寒:其實我也不曉得要聊什麼……
才送出這一句,她就開始滔滔不絕細數發生的一切。W3沒插嘴,但也沒離開,她每講到驚險段落,他不是送來一句“我在”,或就一個“!”。
起初,他的態度跟過去類似,溫和有禮,淡淡的關切與疏離並存。但慢慢地,也許是被她的強烈情緒所感染,他開始顯現出性格裏的另一麵─
可惡的那麵!
聽到她說,剛拿起攝影機時,居然會問老師是否有水怪,他哈哈哈數聲後,反問,那有沒有水鬼呢?
笙寒想都沒想就先慘叫一聲,然後才趕緊摀住嘴,打出一堆抗議。
他又“哈”了一聲,答:
W3:也是,你今晚已經夠慘的了,為了表達體貼,我應該要提會唱歌的美人魚才對。
笙寒點頭,還沒來得及回,又見屏幕上冒出一行:
W3:隻可惜,那種生物美則美矣,卻頗凶悍,不過你不用怕,據說她們隻吃男生。
眼睛還是濕的,看到這句,笙寒嘴角卻莫名往上翹起。今晚水麵上的歌聲忽地回響在耳畔,她頓了頓,回:
寒:要吃到嘴,得先PK船上的苗族姑娘才行喔。
W3:你猜誰會贏?
寒:……
寒:其實,最後贏的是我學長─
寒:行李箱裏的貓!
W3:真的,你檢查過?母的才有資格參賽喔。
噗嗤一聲笑出來後,笙寒才發覺,不知從何時起,她的眼淚已然停歇。
網絡聊天就這麼繼續著,每當她講到驚悚處,他總能扯出一堆別的,徹底轉移焦點。兩人聊了一個多小時後,天開始蒙蒙亮,而她也終於能夠放鬆。
疲憊早就沿四肢而上,爬向體內,笙寒撐著快落下的眼皮,懶懶地問:
寒:你呢?
W3:我?
寒:對啊,過去二十四小時,你在幹麼?
W3:讓我想想……嗯,二十四小時前,我也正好走下船。
寒:不會吧,這麼巧!
W3:為什麼不?我回德州參加我大哥的婚禮,結束後跟一群朋友去附近公園劃船。
大哥的婚禮?
笙寒困惑地偏了偏頭。她沒跟他聊過私事,但從對方的自信篤定態度,跟偶爾泄露的工作內容判斷,她一直以為他大概四十幾歲,他大哥當然隻會更老,至於人到中年才結婚,嗯……也滿正常的,搞不好也不是第一次結婚了。
她於是送上恭喜,順便婉轉提醒,從事劃船之類激烈運動前,請先做好暖身,否則很容易受傷。
對方淡淡回了“當然”兩字,就不再言語,似乎不太高興。這種情況以前從來沒發生過,笙寒有點慌亂,沒話找話問他:
寒:你大哥的婚禮,你要幫忙嗎?
W3:當然。
寒:那還有空去劃船啊?
W3:我隻幫忙當男儐相,劃船是順便帶我爺爺出去散心,他雖然很喜歡我大嫂,但對她不會講中文這點,還是頗感遺憾。
他爺爺也還活著……
笙寒默默在心底加了加三代的年齡,發現也不是不可能,但似乎、好像……有哪個地方怪怪的?
她於是用一種自己也覺得耍白癡的方式,試探地問他:
寒:爺爺是爸爸的爸爸的意思吧。
W3:其實我在家都不喊爺爺,喊“瑪法”。
寒:?
W3:“瑪法”是“爺爺”的滿語,就血統而論,我是純粹的滿族,正白旗。一直到我父親那代,都還同族通婚,不過我大哥大破大立,娶了位金發的挪威姑娘。
寒:喔喔,我想一下。
她不僅僅想,還順手拿筆電敲了下自己的腦袋。
之前有黃帝、蚩尤、嘉慶,現在出來正白旗……
相較之下,挪威好合理好正常。
她呆呆地坐著不動,對方大概有點不耐煩,連續送來兩次“想好沒”。笙寒再答了個“喔喔”,決定放棄思考,憑直覺動手指作答。
寒:別難過,跟你家瑪法說,挪威是維京人,海上王者耶!要是滿族早跟他們聯姻,搞不好三百年前就炮利船堅,都不需要找八國聯軍組隊,就能自行參賽大航海時代Online……
W3:喔喔,我野心比較大喔。反正都是混血,不如敦請康熙大帝迎娶異形皇後,如能成功,三百年前本族已統一地球,進軍銀河係。
寒:喔喔,皇帝真是一種好辛苦好危險的職業,請問康熙投保那種壽險?保費會不會很貴?
寒:等一下,我不是要講這個啦!
寒:那個,抱歉,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嗎?
W3:當然。
寒:雖然好像問太晚了,不過我是真心想知道……
寒:請問,你幾歲啊?
W3:喔喔,我還以為你不會問了。
寒:呃,我們不認識吧?
W3:你那邊天亮了吧,該打電話回家囉!
寒:我是說,現實世界中……
W3:掰。
寒:還沒還沒!
寒:你倒底是誰啊?
W3:不是剛告訴過你了嗎?
W3:我是文以舫。
作者有話要說:
☆、離開
講完姓名後,他就登出MSN,留下笙寒坐在棉被窩裏發怔。
四周原本靜悄悄的,過沒多久,遠方一聲高亢的鳴叫劃破寂寥,也不知有多少種鳥住在苗寨四周,在晨光中譜出對抗性的大合唱。
聆聽片刻後,笙寒以為,比起昨夜的情歌綿綿,這些鳥發聲很夠力,但完全缺乏音樂細胞……吵死了!
再一會兒,屋內外人聲漸響。她揉揉發澀的雙眼,抽出手機,打電話回家。
爸媽果然不清楚狀況,笙寒也不多講,隻說計劃有所變更,會提早離開苗寨,但自己身體健康精神良好,問家裏怎麼樣。
她講得很自然,喻媽媽在電話另一頭完全沒起疑,還愉快地跟女兒討論要不要收養一隻流浪狗,直到電話結束,笙寒才長長呼出一口氣……
生平第一次,她發現自己居然有說謊的天分。
吃完早餐,居民開始忙碌。農活笙寒插不上手,在旁邊轉了兩圈,依舊沒找到事情做,屁股後頭倒跟了一串小尾巴。笙寒從小就有孩子緣,也不覺得煩,看著忙不過來的家長,她靈機一動,自告奮勇幫忙帶放暑假的小朋友。
起初,笙寒讓小朋友自己玩,她在一旁攝影留念。一小時後,大夥兒全都擠在她身邊,興奮地搶看照片,不時有人伸出手,摸摸不常見的單眼相機。再過兩小時,情況自然而然變成兒童攝影課,喻老師站著講解如何使用相機,小朋友坐一圈,每聽十分鍾,就有一個人有機會拿起相機練習……
就在笙寒準備發掘自己當小學老師的天分之際,兩輛車開進了苗寨。
沒過多久,她與魏教授、李誌翔,坐在領導的座車後座,離開了這個避難所,也被迫離開她人生的第一個田野。
之前拍的懸棺都是遠照,原本以為水漲高了,過兩天能劃船靠近,拍個仔細。掛懸棺的崖壁附近,聽說存在一個史上無人類居住記錄,卻充滿化石遺跡的洞廳,更別提附近還有各具特色的諸多苗寨與古城……
對於這次離開,笙寒心裏充滿了遺憾與無奈。
滿身疲憊到了貴陽,倒頭大睡一夜,接下來的時光,她忙著處理雜事與跑行政流程。三天後的清晨,在海關“你真的不帶瓶茅台?送禮準沒錯,還免稅!”的送別(推銷?)聲中,笙寒踏上歸程,於下午五點半,返抵桃園機場。
過去這些日子,經曆了太多陌生的人事物,隨時隨地都必須繃緊神經,提醒自己小心,乍然回到熟悉的地方,人反而恍惚了。
她頭輕腳重地走出海關,還來不及東張西望,便聽有人在一旁喊:“小寒!”
“哥!”
背包從笙寒雙肩滑落,笙遠快步走近,接過行李掂了掂,問:“怎麼變這麼輕?”
就他估計,還不到去程的一半重量。
“幹燥飯吃光了,巧克力分給小朋友,他們一粒可以在嘴裏含好久,含到化都還舍不得吞下去。結果最受歡迎的禮物根本不是吃的,而是藥,我全送人了……”
這些經曆,笙寒講來不自覺十分激動。就這樣,她停停講講、講講停停,笙遠則難得一次沒亂打岔,隻不時拍拍她肩膀。
一路說到停車場時,正好講完大水之夜。她喘了口氣,笙遠則挑眉問:“知道怕了吼?下次挑個安全點的地方。」
“啊?我跟魏教授說好了,隻要能申請到經費,明年再去耶。”笙寒一愣,誠實以對。
笙遠頓時無語。他打開車門,發動引擎後,轉換話題:“對了,有人今天連打兩、三通電話,問你什麼時候回來,要你不管幾點到台北,都盡快跟他連絡。”
“誰啊?”
笙寒的聲音中帶著期盼,笙遠好奇地望了她一眼,這才聳聳肩回答:“不記得,不過我把名字寫在月曆上了,這人講話超愛裝熟,還有點娘─”
“李誌翔?”笙寒聲音裏的期盼馬上轉成狐疑。
李誌翔一到貴陽便忙著改機票,因此早她兩天回台灣。笙寒琢磨了一下,實在想不出來他有什麼要緊事需要盡快跟自己聯絡,倒是想著想著,眼皮愈來愈沉重,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然而才眯了片刻,她又睜開眼,轉頭問笙遠:“你怎麼會想到要你對家打電話找我啊?”
“他自願的。喔,對了,提醒我回家記得感謝他。”笙遠如此答。
笙寒馬上點頭,順勢聊起了“他”,於是十多分鍾後,她對文以舫又增加一些些了解。不多,笙遠隻知道他兩年多前從芝加哥大學的經濟係畢業,之後都在外地工作,前一陣子又搬回芝加哥。此外,不曉得為什麼,他過去一陣子很少上網打牌,害得英明神武的喻笙遠隻好不停換對家,少了善謀略的夥伴,積分頓時少一截……
“所以,教我攝影的一直是他?”趁笙遠的橋牌經講到一個段落,笙寒趕快開口做確認。
“不然咧?”笙遠反問。
“……”
奇怪,她明明很想告訴哥哥,關於“他”的一些事,為什麼,話到嘴邊,就是說不出口?
笙寒並未困惑太久,便平安抵達家門。等好好吃過一頓,再洗頭衝澡完畢,拿起吹風機時,她瞄了一眼桌上的鬧鍾,晚間八點半。
這是她在貴州時,每天跟W3約好討論攝影的時間,如果現在登入MSN,他會在嗎?
兩人雖然沒有明講,但就之前的默契,他教她攝影隻是應急,等她回到台北,就該打住。不過話說回來,講了那麼久的話,應該也算朋友了吧?即使不教她攝影,也可以聊聊別的呀,比方說……
心底的竊竊私語到此,戛然而止,笙寒苦惱地扯了下頭發。
除了大水那晚,文以舫從沒有跟她聊過任何私事,他的教學態度跟最認真負責的家教一樣,除了解題和導公式,別無廢話,連笑話都欠奉。
至於那晚……會不會也隻是為了安撫自己,他才特別破例呢?
不管了,試試看。心跳速度不受控製地加快,她開了計算機,正要登入,書桌上的手機突然響起。來電號碼有點眼熟,笙寒接起,隻聽見某人以熱情無比的語氣,衝著她喊:“笙寒,你回來啦!”
“學長?”
笙寒愣了一下,還沒回過神,李誌翔就又開口,問她累不累,有沒有任何感冒跡象?
原來是打來問候的,笙寒連忙回答她很好,對方轉而開始談論他自己的健康狀況。話說,夏天加上水患,真容易散播疾病,他一回來就過敏,幸好他大伯開皮膚科診所,趕緊拿藥擦了止癢,笙寒若也有這方麵的麻煩,別不好意思,盡量跟他講……
兩人也算共患難過,笙寒對這位外校學長的印象不差,因此,雖然這番話稍嫌煩瑣,她還是專心聽,專心回應。就在話題從皮膚病展開到H5N1禽流感時,李誌翔忽地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問:
“笙寒,你有沒有興趣再出一趟田野?”
☆、重點是,興趣
(1)
“你還會想出田野?”笙寒在第一時間,頗覺不可思議。
大水之後,他們撤離苗寨,換了三、四種交通工具才回到貴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