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1 / 3)

一路上,李誌翔暈車、暈船、食物過敏、鼻子過敏,連脊椎也過敏─為了挑個軟硬適中的床墊,在旅館還連換三個房間!

吃了這麼多苦頭,還不放棄,實在可敬。但有這種體質,即使熱忱再大,也該小心行事。

抱著這個想法,笙寒於是又誠心誠意勸告:“我看你滿需要休息的,還是算了吧。”

“累也要撐啊,機會難得。”李誌翔順勢收下這句關懷,清了清喉嚨,故作慎重地解釋:“是這樣,我有個朋友念社會人類學碩士,論文做有關清末民初,日本人跟荷蘭人來台灣開采金礦的研究。他們最近在三芝附近發現一條古道,沿途有四、五個礦坑,裏麵還有百年前用少量火藥炸出的小洞……”

不得不說,李誌翔很懂得吊人胃口。他先描述當地史料如何因戰亂而散失,卻又在地下室堆滿灰塵的箱子裏被尋獲,一頁頁泛黃的紙,全是毛筆字手抄本。說到精采處,故意頓上一頓,笙寒果然迫不及待地問:“然後呢?”

“然後……就等你跟我一起探索囉!”見對方上鉤,李誌翔大著膽子發出邀請。

笙寒沒搭理這句,卻在思考片刻後,又問:“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出發,古道要走多久,多少人一起去?”

“矮油,學妹你這麼認真幹麼?”李誌翔幹笑兩聲,警覺自己太過心急,馬上改變策略,用認真的語氣說:“連我朋友總共五個人,後天下午四點在我家集合,晚上先住個民宿,第二天早上出發。古道有多長我不知道,不過聽說六小時一定走得完。”

笙寒將整趟旅程想了一遍,覺得六小時真的不久,又有專門研究這段曆史的人帶路,難怪李誌翔想趁出國前走一趟,不過……

她不解地問:“那為什麼要先出去住民宿?”

當天直接在古道入口碰麵,不是更省時省力還省錢?

“這個……”這個才是重點。

實話既然不能說出口,李誌翔於是笑著解釋,大家要一起行動一整天,還是先彼此熟悉一下,聽領隊報告個行程,到時候比較容易溝通。

這理由乍聽之下沒什麼不對,但也沒什麼必要。笙寒還在猶豫,李誌翔又熱情地表示,他有車,交通不是問題,學妹你就選穿起來行動方便又舒服的衣服,什麼都不用準備,人來就好。當然,相機要帶喔,不過你應該一定不會忘的啦,我猜得對不對啊,哈哈哈……

七繞八繞的,掛電話時,笙寒已經跟李誌翔約好後天會麵的時間地點了。

放下手機,笙寒跑去告訴父母,後天她要出田野,會外宿一晚。而在台北市的另一個房間裏,李誌翔則跑到牆邊,用紅筆在月曆上打了個叉。

他接著數了數,從現在到出國,他在台灣還有四十天。將近六個星期,依過去經驗,很夠吃掉一個沒有戀愛經驗的小女生了。他於是轉身,繼續打電話聯係人。

兩天後的下午三點五十分,笙寒穿著球鞋運動褲,背著背包,伸手按電鈴。

門應聲而開,她隨著李誌翔走進客廳,裏麵站著個綁根小馬尾、一臉大叔樣的男子,這便是李誌翔研究古道的朋友,也是此次活動的向導。

大叔鼻孔朝天,對誰都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笙寒雖然對古道頗好奇,但麵對那張臭臉,一下子也開不了口。三人中就李誌翔神采飛揚,他暢談了十幾分鍾,門鈴聲又響,緊接著,兩個穿背心短褲厚底鞋,皮膚一黑一白,都畫了淡妝的女子,邊嚷好熱邊走進來。

李誌翔走上前,跟兩個女生哈啦幾句後,忽地回頭問:“笙寒,晚上想泡湯還是想泡茶?”

“啊?”

晚上還有活動?之前怎麼沒人跟她講。

笙寒十分困惑,但環顧四周,除了她,每個人都一副理所當然模樣。大叔聳聳肩。白皮膚的女生則捏著秀秀氣氣的嗓音,提議去九份喝茶吃芋圓,到了晚上再一起看夜景。黑皮膚的女生除了附議同伴的說法,還附帶捶了李誌翔一下,嚷著熱死了泡什麼湯啦,神經病……

所以今天晚上,大家會對著芋圓、茶跟海景,聽領隊報告行程,也許再講一些古道遺址的相關故事?

有可能,但看著眼前這群人,笙寒總有種跟錯團的感覺。

在她忙著搞清楚狀況的同時,兩個女生與李誌翔已熱烈討論起等下的娛樂項目。女生們意見很多,李誌翔則很照顧笙寒,不時丟出個吃喝玩樂的選擇題,指定她作答。馬尾巴大叔繼續保持沉默,過了一會兒,他拿出包煙,往陽台走去。

看著大叔的背影,再聽其他三人爭辯幾句後,笙寒也默默尾隨大叔的撤退路線,走了出去。

見她跨進陽台,大叔點起一根煙,用嘲諷的語氣說:“你不去攪和一下?民主社會,人人都有權利出張嘴嘛。”

“你做論文發現了這條古道?”笙寒隻管問自己想知道的。

“誰跟你說我發現的?”大叔哼了一聲,彈彈煙灰,才又開口:“快二十年前,滬尾文史工作室發表了兩篇田野調查報告,裏麵就提到這條古道,一直沒人理會,直到我寫碩士論文,才把這些資料挖出來。”

聽了幾句,笙寒就知道李誌翔沒說錯,大叔肚子裏真的有料。因此,當室內的三人組終於討論出民宿選項,安排好接下來所有娛樂活動時,笙寒也對這條古道背後的曆史,多了一份認識。

她決定留下,跟著一行人來到九份。

這個地方,笙寒小時候跟著爸媽來過。當年老街寥落,她還記得,路口的石獅與石階青苔遍布,細雨中隻有一、兩個老太太撐著傘,吃力地一步接著一步往上爬。

時至今日,青苔猶在,但小鎮麵目已改,變得相當商業化。大紅紙燈籠一個又一個懸在簷下,雨還是落個不停,遊人如織,因此傘陣也像條長龍,向著海岸蜿蜒而下。

由李誌翔領頭,他們五人進入一間最大最漂亮的茶館,盤據了張桌子。等茶過一巡,笑話講了兩輪以後,笙寒趁空檔站起身,說了聲想上洗手間,便迅速閃出樓。

一離開那群人,空氣立刻變得清爽。她沒多想,隻依著殘存的記憶,離開觀光區,開始一個人的小探險。

九份是塊靠海的坡地,房舍道路都依地而建,往往兩層樓的老房子,一樓的大門開在一條街上,二樓的後門卻開往另一條街。兩點間的最短距離是直線,因此,若有遊客想從此街到彼街,最短途徑並非沿著彎延的山路行走,而是看準關鍵處的人家,敲個門,讓主人放你從一樓大門進去,爬個樓梯,二樓後門走出來,便到了。

當年爸媽牽著她跟哥哥,在九份的老宅裏穿梭來回。當地人好客,又同情兩個小孩走不動,不但讓他們一家四口登堂入室,有的還會遞杯水、聊兩句……

這般風土民情,十多年後,是否依然存在?

就算人家肯,笙寒也會覺得自己擾人隱私,她沒敢敲門問訊,隻在穿屋巷附近徘徊,捧著相機,用各種不同的角度搜尋。黃昏,街燈初上,人造光與夕陽餘暉交錯,正好替一塊塊老舊的紅磚牆,提供了最夢幻的打光。

她可以一直這麼走下去,然而,有人不願意。

十多分鍾後,手機鈴聲響,李誌翔笑著在另一頭問,學妹去哪裏啊,被帥哥迷住啦,怎麼半天都沒看到你回來?大家都好想你喔……

“我有沒有耽誤到時間?你們準備離開茶館了嗎?”笙寒聽了幾分鍾,還聽不出重點,挑個空檔趕緊發問。

“沒啊沒啊……”

沒誤到正事就好。

笙寒於是輕快地又說:“那麻煩學長,等你們準備走了,再打手機通知我,我到停車場跟大家會合。”

頓了頓,她又加上一句:“我找到想拍的東西,正準備問屋主能不能讓我進去拍。”

李誌翔聽了,馬上閉嘴。他見識過這個學妹對攝影的狂熱,隻要拍起照,就算你在旁邊跟上三天三夜,她也不會意識到你的存在。想到晚上反正還有大把時間,他於是和笙寒約了九點見,大方掛下電話。

笙寒當然不清楚李誌翔的盤算,她迅速將手機塞回褲子口袋,然後舉起手,緩緩地、堅定地敲下眼前的斑駁木門。

印象中,這扇門,爸爸牽著她的手,也敲過一次……

作者有話要說:

☆、重點是,興趣

(2)

晚上九點半,一行五人,魚貫走進九份山上的一間民宿。

這棟建築外表是紅磚配赭黃色泥牆,一派南歐氣息。走進室內,卻變成了日式裝潢,一個角落擺著素雅的插花,另一個角落則放了個大陶甕,養著小金魚與蓮葉,兩重風格混搭在一起,不但不衝突,反而自有一種奇妙的和諧感。

老板娘領著他們逛了一圈,便抱出一卷鋪蓋,帶他們去看房間。

這是間躍層型的四人房,樓上樓下各有一張雙人床墊。另外兩個女生一進門,便迫不及待爬到二樓,黑皮膚的那個一屁股坐上床,直嚷好熱好熱,冷氣能不能開強一點。白皮膚的走了幾步,對著小梳妝台的鏡子整理了一下頭發,滿意地探出頭,嬌滴滴地對底下三人說:“那就這樣,我們兩個睡樓上,不準搶喔!”

此話一出,底下有兩個人愣住了,而且其中一個,心底立刻開始抓狂。

那個人,便是李誌翔。

怎麼會變成這樣?他本來算得好好的,邀兩個玩咖型的女生、他自己、笙寒,外加一個不太熟、但性格挺悶騷的向導。小團體大半人愛鬧會鬧,到了晚上啤酒加遊戲,氣氛一熱,大家都過二十歲了,什麼都有可能,做什麼也都不犯法,要是真的玩過通宵,明天起不了床,正好不必走那什麼古道……

但,要達到這個理想境界,首先就是不能讓笙寒不爽啊!

這兩個女生腦子有病喔,還是傳說中那種“長太漂亮的女生會被同性排擠”的情境,正在他麵前上演?

今天老子出錢,你們就不能等回去再排擠嘛!

雖然心裏不停咒罵,李誌翔卻很清楚,現在不宜翻臉。他隻好轉過身,對著笙寒展現一個僵硬的微笑,打起精神,以十二萬分的紳士風度,請學妹睡床墊,他們兩個男生睡地板就可以。

笙寒似乎沒聽懂,眼神滿滿都是疑惑。

想到睡地板的痛苦,再想想笙寒似乎個性不錯,一路相處下來,沒見過她發脾氣,李誌翔於是壯著膽子,故作輕鬆地又說:“當然啦,雙人床本來就是給兩個人睡的,所以如果笙寒你不介意─”

他話沒說完,但尾音拖長,予人無限遐想。

隻見笙寒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大方搖頭:“不介意。”

哈,他就曉得,她也哈他很久!

李誌翔得意的嘴角才剛彎起,就見笙寒轉過身,彎下腰,抱起老板娘剛送來的鋪蓋,一步步走到那個有點陡的木頭梯子前,開始往上爬。

室內頓時安靜下來,八道視線同時跟著她移動。

笙寒走得雖慢,腳步卻很穩。爬到二樓,放下鋪蓋,很快弄出一個被窩以後,她站直了,雙手抱胸,揚了揚下巴,朝樓上兩個女生問:“你們睡床,我就睡這兒,有問題嗎?”

打從一見麵,這兩人就沒給她好臉色過,搞到現在,笙寒也不打算交朋友了。因此,她的表情跟語氣雖然尚稱溫和,態度卻十分強悍。兩個女生顯然欺軟怕硬,她們非但沒答腔,白皮膚的還往後縮了一下。

不反對就是讚成,地鋪搞定,任務已達。笙寒放下手,決定聊點輕鬆的來扭轉氣氛。她於是探出頭,沒話找話地問樓下:“棉被很大,你們兩個合蓋一張,可以吧?”

兩個男生看她的表情都像是看到外星怪物,但來自不同電影─李誌翔像看到異形,一臉驚駭;大叔像看到ET,興味十足。

等了一陣子,沒有人接話,笙寒自覺無趣。她拍掉手上灰塵,盤腿坐進被窩,過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有電扇,其實根本不必開冷氣……環保!”

眾人沉寂片刻,一直毫無存在感的馬尾巴大叔忽然咧開嘴,哈哈哈……

李誌翔好不容易回過神,趕緊扯出招牌溫文儒雅笑容,同時扯了幾句場麵話,便自告奮勇出去買宵夜。兩個女生逃難似地連滾帶爬,衝到一樓,嚷著要一起去挑選,幾分鍾後,房間裏隻剩笙寒跟大叔。

大叔抬頭看了笙寒一眼,又拿出煙,走到陽台,笙寒則拿出相機,擦拭整理。半個多小時後,烤臭豆腐、油蔥粿和包著冰淇淋的花生卷,跟三人組一起回到房間。大叔毫不客氣地走進來,一手抓一樣,大吃特吃,笙寒不餓,便下了樓,走到陽台。

這間民宿的位置不錯,小陽台一半山光一半海色,夜深以後,山腳人家的燈火一盞接著一盞熄滅,相較之下,漁火雖遠,點點散在黑絲絨般的大海上,卻更顯得輝煌。

笙寒取出相機,還沒拍幾張,大叔也跨了出來,順勢點起一根煙。

反正自己今天一直在得罪人,也不差這一個,笙寒於是開口表示,拒吸二手煙,大叔撚熄香煙,默默坐到另外一邊。

笙寒瞧了他一眼,忽地沒頭沒腦就問:“你怎麼會想要研究古道?”

“興趣。”大叔沒看她,就很酷地答了兩個字。

“喔。”話不投機三句多,笙寒低頭調焦距。

黑皮膚的女生探出頭來,要他們兩人進來,說國王遊戲人少沒辦法玩。

笙寒正準備婉拒,大叔已不耐煩地張嘴:“國王遊戲是吧?可以啊,無論誰當王,老子我隻負責暴動跟政變。”

他說完,兩個女生都一愣。下一秒,輪到笙寒哈哈哈,黑皮膚的女生扭了一下臉,丟下“無聊」兩個字,便縮了回去。

大叔打量笙寒一眼,忽地問:“你也念人類學?”

“大三。”她也隻答兩個字,倒並非耍酷,純粹是不曉得還有什麼好說的。

“批判性不夠。」大叔下評語,又玩了一下打火機,便眺向遠方。

笙寒聳聳肩,再次舉起相機,試著捕捉星光下洗盡鉛華、麵目有些憔悴的海邊小鎮。

兩人各管各的,過了一會兒,笙寒忽聽大叔問:“能不能借我看看?”

她起初沒聽懂,低頭看到自己的相機,這才“喔”一聲,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