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景致由人力與天力合作完成,絕對稱得上鬼斧神工。一條車道像條巨龍般從山頂迂回盤旋而下,隻短短五公裏,卻有二十四道一百八十度拐彎,碧玉般的山色襯著年久失修的黃土路,更顯滄桑。
聽說,當年為了在日軍晝夜轟炸之下修出這條路,多少無名英雄葬身於此,成了埋骨他鄉的一縷孤魂。
大概因為暈車的緣故,即使下了車,李誌翔的行動速度依然遲緩,他拖著步伐邊喘邊爬,還不時開口,訴說自己對人生與愛情的理念。
起初,基於禮貌,隻要他說,笙寒就聽。山路很滑,她因此跌了兩跤,第二次爬起來後,她揉著膝蓋無奈地告訴李誌翔,爬山不專心很危險,而且雨打在傘上,嘩啦啦回音相當大,他說十句,她大概隻能聽到兩句。
之後,他們一前一後,埋頭猛走,不曾再跌倒。兩人很快抵達山頂,在大雨中攝影一個多小時,才沿原路下去。
下山比上山更難,就連李誌翔也自動閉嘴。兩人連滾帶爬,狼狽回到車上。回程雨勢依舊,路旁河水的走勢卻比來時湍急許多,幸好交通還算順暢,下午三點半,格凸山莊已隱隱在望。
路麵愈開愈寬廣,笙寒正打算加速,突然間,李誌翔指著聚集在路旁空地上的一群人,問:“中間那個是不是魏教授?”
“對耶!”笙寒有點訝異,這附近沒聽說有先民遺跡,老師來做什麼呢?
她跟李誌翔商議了幾句,決定停車下來找老師。然而走沒幾步,笙寒就發現,民眾原來是圍著一個地下溶洞站成半圓,大家對著洞口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她還沒擠進去,就見魏教授站在人群之中,抓著一支小攝影機,邊拍溶洞邊對著麥克風說:
“此洞名為猴場洞,地麵上有兩條河在洞裏交會後,流進地底,變成暗河。平日,洞壁在河水衝擊之下,會發出巨大的聲響,但每當地底暗河已滿,即將泛濫,則水聲會漸漸變小。上千年來,猴場洞都是苗民預測水災的警鈴,直到今日,依然比氣象局準確。”
水聲?她隻聽見雨水打在傘上的聲音……
雖然身處七月盛暑,撲麵而來的水氣還是讓笙寒結結實實打了個寒顫。李誌翔反應比較快,他衝到魏教授身旁,指著陸續騎上腳踏車離去的民眾,直接問:“快淹水了嗎?”
“對。”魏教授收起錄像機,向學生解釋:“等一下可以看到大自然泄洪,那場麵,光‘壯觀’兩字還不足以形容,我們趕快回去打包吧!”
“打包去哪兒?”李誌翔似乎已從暈車狀態恢複過來,發問十分積極。
“本來要是能早點動身的話,我會建議離開山區,現在隻好先打點清楚行李,到時候別人往哪兒逃,我們跟就是了。”
魏教授頓了頓,看兩名學生都還站著不動,笙寒像是嚇傻了,李誌翔則若有所思地看著四散的村民,似乎很有主見。
若不講清楚,這一個還不曉得會闖出什麼禍來。
魏教授歎口氣,又解釋:“我們不是當地人,對路況山況都不熟,現在貿然開車出去,反而更危險。你們收拾好就來找我,記得,千萬別單獨行動。”
“一定。”教授才講完,笙寒便用力點頭,同時上前推了老師的腳踏車,領頭走向汽車。
她方才的確怔住了,但理由卻跟魏教授想的不一樣。一聽見那句“要是能早點動身”,笙寒便立即意識到,教授本來可以逃掉,為了等他們,這才留下來。
世界何其廣大,不去會遺憾終生的景點,數都數不完,但如果因此出了什麼事,她才真的終生遺憾!
一路顛簸到山莊,果然,所有遊客都已離去,隻剩員工跟他們三個。笙寒的行李最簡單,她迅速收拾好後,跟著大夥兒跑上跑下,幫忙將電視機、床墊等比較值錢的東西搬到樓上。
十來分鍾後,李誌翔跟教授都加入搬運陣營。隻可惜,眾人動作雖快,大自然卻更積極,入夜後,水像長了腳,一步步從門前的公路爬進來。
山莊經理是個胖子,平日笑嘻嘻很和善,今晚一開口就殺伐決斷。水一進門,他就要全體人員放棄搶救物資,上樓待命。
水深約一公尺時,他派出幾個據說水性好的小夥子,涉水往垃圾場方向前進。笙寒探頭出窗外,見大家七手八腳,將一艘貌似古董(或垃圾)的船隻,拉到山莊二樓的陽台旁。
水深近兩公尺,船漂了起來,鋪有木頭地板的二樓陽台,如今儼然像個碼頭。笙寒取出她帶的幹燥飯,負責廚房的大嬸於是架柴火燒開了水,泡給每人一碗,大嬸還刻意囑咐她,不管餓不餓都得吃,今晚可長得咧!
當笙寒覺得飯都快從胃脹到喉嚨時,水也靜悄悄地漫上二樓。在經理發號施令之下,十幾名員工拉著她、學長跟教授,還抱著幾箱泡麵、礦泉水及火種,魚貫入船就坐。
船係在陽台欄杆上,風一吹就搖搖晃晃,附近已完全停電,夜黑如墨,遠方偶爾晃過一兩點亮光,在水麵上一閃而逝,快得讓人懷疑是否為鬼火。
笙寒上船,坐定,睜大眼睛等下一步。
會有直升機或快艇前來救人嗎?還是等下就解開纜繩任船隨風漂流,等洪水退了才上岸?
在船上坐了半個多小時,什麼事都沒發生,笙寒於是左顧右盼。
魏教授披著外套坐她旁邊,廚房的幾個大嬸猛嗑瓜子,角落裏的兩個小姑娘,正拿著手電筒專心看漫畫,胖子經理叼了根煙,紮著馬步站在船頭張望,還真有那麼一點江湖老大的模樣。
就這樣一直坐下去嗎?
她轉頭,想問李誌翔,瞄了一眼,立刻改變主意。暈車的人多半也暈船,李誌翔如今臉色比早上還慘,笙寒決定不打擾。
過了幾分鍾,她忍不住挪了一下屁股,遠離李誌翔三公分─他怎麼聞起來這麼騷啊!?
李誌翔也感到不太對勁。他撐起身子,東嗅嗅西嗅嗅後,小心地將行李箱平放、打開。
騷味頓時更加濃厚,緊接著,一顆毛絨絨的頭探了出來,張開嘴……
“喵!”“貓咪!”“有貓!”
好幾隻手電筒同時照過來,小姑娘也放下漫畫,小碎步走到行李箱旁邊。經過一番七嘴八舌,事情於是水落石出,小姑娘怕小貓冷到,上船後就幫牠裹了條毛巾,往最沒有風的地方一塞,本來打算借放一下就抱出來,隻怪漫畫實在太精采,看著看著就忘了時間。
“毛巾濕了就丟吧,這件夾克給牠,包好囉,你們兩個都小心,別著涼。”
李誌翔先以打趣兼關懷的口吻如此說道,再翻出沾了數滴貓尿的名牌運動外套,遞給小姑娘裹住貓,一副溫柔寬厚的鄰家大哥哥作派。
他真正的心情,當然跟麵上掛出來的表情截然不同。不過李誌翔一向懂得審時度勢,現在這種時刻,因為一件衣服而得罪當地人,可絕對不劃算。
就在他們這端七嘴八舌之際,一艘小艇慢慢駛近船頭。兩艘船靠在一起後,小艇上的人傳來一個箱子,經理從箱子裏取出也很像古董(或垃圾)的螺旋槳,指派幾個小夥子跳下水,再吆喝大夥手電筒全開,一致朝船尾的水底照過去。
敲敲打打好一會兒,船尾傳出了馬達聲。緊接著,笙寒目瞪口呆地發現,船居然會動了!
它像條突然得到生命的大魚,抽搐了幾下,擺擺尾,慢慢調了個頭,往伸手不見五指之處駛去。
“苗民是蚩尤的後裔,從黃帝起就沒能打贏漢族,一路從黃河流域被趕到這裏。他們早習慣了窮山惡水,自然發展出因應之道。”一直沒出聲的魏教授突然開口。
看著教授悠然的臉龐,笙寒心中一動,結結巴巴地問:“那懸棺,跟穴居?”
兩者都位於高處,從現代人買房的眼光看來,便利性差,毫無升值空間。但對隻求能活著就好的古代流浪民族而言,會不會是易守難攻、連大自然也奪不走的家園?
魏教授輕聲一笑,頷首肯定她的猜測:“吃一塹,長一智。苗族吃了千年敗仗,累積出來的智慧就是─搶不到風調雨順的好地盤,陰宅陽宅都得防天災。”
講到這裏,教授用手摸著船艙內被磨到根本無法辨識的字跡,不勝感慨:“嘉慶年間的梭船啊,這艘應該隻是雛型吧?連炮門都沒設,怎麼從馬尾造船廠運過來的?居然保留到現在……”
教授一邊開口,高中曆史課本一邊在笙寒腦中瘋狂翻頁─嘉慶,滿清入關後第五個皇帝,在位期橫跨十八跟十九世紀。
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保守估計,這艘船芳齡在一百八十歲到兩百歲之間。嗬嗬,老師不做清史,一定搞錯了,這麼老的船哪有可能浮得起來……
笙寒的理智線已因這番話,繃到不能再緊,然而魏教授卻沒有留意到學生的異狀,她拿出攝影機,交給笙寒,以尋常口吻囑咐:“我眯個眼,你等一下好好拍。”
拍什麼?
笙寒握牢攝影機,盯著水麵半晌,忽地問:“等下會有水怪?”
黃帝蚩尤跟嘉慶統統出現了,再來什麼她都不意外。
魏教授用看水怪的眼神打量她幾眼,什麼都沒說,隻幫自己加了件衣服,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笙寒發現,這艘船居然沿著街道開,一路上都有人被困在屋頂,乘客數目不斷增加,氣氛也慢慢改變。
起初,隻有幾位大姑娘輕輕哼,接著一兩個小夥子和上兩句,隨著船往山走,苗歌跟著一首接一首,郎有情妹有意唱不休,笙寒這才醒悟,趕忙開始攝影。
跟平日所見,大半為觀光客舉辦的慶典不同,姑娘們頭上沒有閃亮的銀冠,身上也缺繡衣,船上誰也不敢亂動,當然更沒有扭腰擺臀的鼓舞,然而歌聲嘹亮清澈,伴隨著轟隆隆的馬達,在深夜的水麵回蕩開來,自然而然令人心生蕩漾。
那一段時光,不是幻覺,而是奇幻。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文以舫
淩晨一點半,眾人終於踏上地麵。
拖著沉重的步伐,手腳並用爬了近兩小時後,所有人來到一個半山腰上的苗寨。笙寒跟著魏教授與李誌翔,住進一戶人家,主人熱情地幫每個人燒了小半臉盆的熱水,她取出毛巾,將頭臉擦幹淨,身體草草抹一遍,換上幹淨衣服,坐在臨時的地鋪上,腦筋一片空白。
她安全了,她……活下來了。
當最後這四個字從心底浮現時,笙寒抖了一下,隨即學當地人講話的口吻,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沒事兒,沒事兒……”
怎麼可能沒事?水來得那麼急,能淹沒屋舍,就能淹去人命!
才想到這裏,笙寒大腦便不受控製,自動播放起某些畫麵。車子載浮載沉,漂過船邊,黑黝黝像水草般的東西從車窗裏飄出來,她在瞥見的瞬間就別過頭去。後來,就連魏教授也開口,要她別用手電筒照水麵。
身體瑟瑟發起抖來,笙寒慌亂地想找點事情,轉移注意力。水災這麼大,一定會上新聞,家人看到不知道要多緊張,她應該馬上打電話回家!
手機沒訊號,她決定向主人借電話。然而,才走到客廳,笙寒就發現李誌翔已搶先一步,抓著話筒按鍵。
她等在後麵,李誌翔跟他家人的對話不時飄到耳邊,聽著聽著,笙寒逐漸了解到,外界根本不清楚這邊情況如此危急,還以為隻是普通的淹水。
是不是等天亮再打回家,隻報平安,不講經曆,反而更能讓爸媽心安?
在客廳站了十來分鍾,沒等李誌翔講完,笙寒就又走回地鋪。整個人累到想哭,卻不敢睡,因為隻要一闔眼,黑暗中就出現一幅幅教授叫她別看,她應該也沒看清楚的影像。
撐一下,等天亮就沒事了。
就在她反複用同一句話安慰自己的時候,手機突然發亮,緊接著,一陣鼓聲倏地從口袋裏傳出。
“喂?」笙寒沒看來電號碼,徑自接起,抖著聲音開口。
“請問,是喻笙寒小姐嗎?”一個恍若大提琴低吟般醇厚的陌生聲音,在耳畔回響。
“啊?”
“你好,我是文以舫。”
對方沒等她再來一聲“啊”,馬上簡單說明,自己受喻笙遠托付,在夜間接力打電話尋人,問她是否安好,若有任何需要,直說無妨。
哥哥注意到新聞了,哥哥在找她!
才聽兩句,笙寒的眼眶就熱了起來。她哽咽地向對方道謝,解釋遇上大水,幸虧村民團結合作,她一切無恙,等天一亮,會馬上跟家裏連絡。
雖然恨不得能大哭一場,笙寒還是壓抑住情緒,簡單交代事情經過。
殊不知,那個強自鎮定卻餘悸猶存的聲音,傳進以舫的耳朵裏,隻更加證實了他的猜測:過去一整晚,她在逃難。
他正想安慰兩句,卻又聽笙寒問:“請問,還有其他事情嗎?”
“你哥要我告訴你,千萬別硬撐,情況不對馬上買機票回台灣,大不了放棄這個計劃。”
他不提還好,這麼一講,笙寒才意識到,連她的國科會計劃,也被這場天災破壞殆盡!
應該要沮喪的,不過已經麻木到沒感覺了。笙寒於是回:“好的,我了解了,謝謝你,掰掰。”然後,主動掛上電話。
地球另一端,以舫一愣,才反射性地回了聲“掰”,網絡電話就傳來嘟嘟聲。
她說掛就掛,完全拿他當陌生人……
本來也就是陌生人。無論如何,她平安,這才是重點。
然而不曉得為什麼,他心裏的歡喜驟然變淡。
躺回椅背,闔上眼,以舫正打算閉目養神片刻,計算機突然傳出噔噔噔,有朋友登入MSN。再過一會兒,又是一聲噔,有人傳來訊息,他懶懶地瞥一眼屏幕,馬上直起腰來。
寒:抱歉,今天不是故意爽約。這裏從早上起網絡手機都斷訊,淹大水,房子從二樓以下,全浸在水裏了,我親眼看到房間裏的椅子浮起來,被水流帶著不停撞牆壁!
她寫這些幹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