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冥冥雲落日(1 / 3)

已經又是新的一天了,黑暗在黎明裏漸漸化開,如同雲思柳飄渺不可碰觸的夢境,看得見但握不住,在眼前一劃而過,然後一切雲淡風清。

靜謐的黎明,忽然被一溜長長的人影撕裂,細碎的腳步聲幾乎溶進了將逝的黑夜。十餘條影子流向城南的孫家小院。

孫漠康忽然坐起,長年高度警惕的他已經感覺到那細微的腳步聲,這聲音他幾天前也聽過,應該是載灃的人,不由微微一驚:“來得好快。”再不多想,穿好衣服去找雲思柳。

聽到房外一陣急促的聲音,雲思柳很快起來穿好衣服,連頭發也來不及梳,就打開了門,剛好看見匆匆而來的師兄。雲思柳此時並未梳洗,長發披散,朦朧天光裏散著一種說不出的柔美,如大漠裏的一縷春風,如沙柳枝條上隱約可見的一點清清淺淺的初春柔綠。但,他卻沒有能力給這一絲難得的柔美一個溫暖的歸宿。

孫漠康愣了片刻,方道:“載灃的人來了。”“那依計行事,你快走。”也是一驚,雲思柳出來帶上門,看著孫漠康,“我打聽到了,斯坦因今天中午會到敦煌。不管怎麼樣,我們都不能被載灃控製住。”“那我去了,你……”孫漠康拍拍她的肩,欲言又止,末了隻是微微一笑,“多保重。”

“師兄。”就在孫漠康離開的時候,雲思柳忽然叫道,一路跑過去,盯著他的眼睛,漸漸地騰起一層水霧,“你……你一定要活著回來,我……我等你。”孫漠康心裏一痛,那一雙眼睛裏,含著怎樣的一種感情?依賴,不舍,恐懼,悲哀,卻獨獨沒有他期待卻又不敢接受的溫情,這樣……也好啊。他淡淡一笑:“好。”

*   *   *

孫漠康走後不久,天光衝破黑暗,終於迎來了一天的清晨,同時,那十幾人包圍了孫家小院。

雲思柳已經察覺,開了院門冷笑道:“怎麼,有膽子來沒膽子進嗎?”牆角走出一人,身材甚是魁梧,年已不惑,臉部線條幹脆利落,有如刀刻,隻是一雙眼睛冷峻無比,讓人不敢逼視,卻正是昨晚的雷晉。接著一幹人全部出來,卻不見載灃。

此時雲思柳仍未梳洗,長發散開,與昨晚那火暴憤恨的少女大不相同,神色碎仍舊冰冷,那些人卻有了一絲驚豔的感覺。雷晉冷冷的目光也微微一暖,隻有此時,他才從雲思柳身上依稀看到茗霜格格的影子。

“你們來幹什麼?”冷冷看了眾人一眼,雲思柳轉身走進院中。雷晉道:“奉王爺之命,請格……”他遲疑了一下,改口道,“雲姑娘和孫大俠過府一敘。”雲思柳也不看他,冷聲道:“那我要是不去呢?”雷晉眼裏寒光一閃,“那就別怪雷某無理了”

雲思柳分明感到背後一陣寒冷,回頭道:“看來不去不行了,你們所有人都來了嗎?”雷晉道:“除了我們,剩下的人在保護王爺。”說完看了一眼整個院子,繼而問:“孫大俠呢?”雲思柳漫不經心地道:“他挑水去了。”“挑水?”雷晉濃眉一挑,顯是不信。雲思柳雙眼微眨,“我們好多天沒回來了,家裏早沒水了,他不去挑,我還怎麼做飯?這不,我連臉都沒洗呢。”

“那就請雲姑娘快些梳洗罷。”雷晉淡然道。

雲思柳瞪了雷晉一眼,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

過了好久,仍不見雲思柳出來,亦不見孫漠康回來,雷晉猜測孫漠康早已不在此處,卻不說破,隻是大聲道:“雲姑娘,你好了沒有?”“你急什麼?”片刻,屋裏傳出雲思柳慢悠悠的聲音,“難道你不知道女孩子梳妝是件很麻煩的事。你要等就等,不等……”說到此處,語聲一冷,“請便。”

雷晉無奈苦笑,雖說臨行前王爺說不管用任何方法都必須把孫、雲二人弄過去,但雲思柳畢竟是茗霜格格的女兒,叫他如何動得了手。有幾個人卻等得不耐煩了,“雷爺,動手吧。”雷晉搖頭,“不可,她怎麼說也是王爺的外甥女,不要得罪她。”

話音剛落,雲思柳開門出來一頭秀發已結成兩根辮子,露出眉眼,更顯清秀,卻已多了幾分冷傲之氣,“各位請吧,我突然又不想去了。”

雷晉麵起寒霜,“雲姑娘為何出爾反爾?”“常言道‘女人心,海底針’,難道你不懂?”悠然一笑,雲思柳負手倚在門邊。

雷晉臉上青氣一現,“那別怪雷某無理了!”話音未落,人影一閃,瞬間已至雲思柳身前,右掌淩空一劃,直向雲思柳肩頭拍去。雲思柳早有防備,足下一晃,斜掠飛開,突然擰腰轉身,手裏長鞭一振,抽向雷晉頂門。雷晉並不回頭,身形微錯,雙手一分,向長鞭抓去。雲思柳手腕一抖,長鞭陡然變得筆直,後縮一步,鞭尖疾點雷晉腦後靈台大穴。雷晉眉頭一皺,這丫頭,招招竟狠毒至此,無一不攻向他致命要害。

雷晉縱身一躍,飛起一腳踢中鞭身,這一腳貫上內力,震得雲思柳手心發麻,長鞭幾乎脫手。“如果你想讓孫漠康安全一點,最好還是去見王爺。”雲思柳準備發招之際,忽然聽到雷晉的傳音,心頭猛震。其實她此舉不過拖延時間,當下收起長鞭,“走吧。”

出了院門,早已有一輛馬車等候。雲思柳作勢登車,忽一皺眉,“我家沒水了,你們主子請我過去,還是先備好水讓我洗臉罷。”“那孫大俠呢?挑水也不用這麼長時間吧?”一人接口道。雲思柳瞟了他一眼,“興許我師兄正在看傷呢,不等他了,走。”一掀簾子坐了進去。

“雷晉。”馬車剛走幾步,雲思柳一掀車簾,盯著雷晉,“我問你,那天你們誰傷了我師兄?”雷晉麵無表情,“那一槍是王爺打的,那刀傷是我幹的。”雲思柳咬著牙關,眼裏薄冰漸起,“很好,很好,早晚有一天,我會加倍奉還!”

“這麼說你要殺了我。”雷晉抬頭看了一眼雲思柳,一絲淡笑在他冷峻的臉上隱約一現。雲思柳微微一愣,“我一定會殺了載灃。你……你是他的人,我知道——”神色一凝,握緊了手中的長鞭,“要殺載灃,先殺了你。”忽然冷冷一笑,放下車簾坐好。

車裏的雲思柳,冰冷的神色早已不知不覺地退去,取而代之的卻是迷茫與飄渺。也許……剛剛匆匆離別就是永別了吧。今天見了載灃,她還有的機會活嗎?活到那一刻,那等他回來的一刻。載灃不會放過他們,她微微一笑,輕鬆而淡定。這樣的日子……用生命用青春用愛情來付出的一切,換來的,不過是祁連山下一方麵向東南的矮墳,可這樣的付出,無怨,卻無法無悔。

她後悔,為什麼要生在這樣一個亂世,為什麼要來敦煌,為什麼是她一家要承擔起這個責任。但,既然一切已成定局,那就再也沒有回頭的路。其實,無論在哪,所謂神州大地,不都是一個樣子嗎?

從江南走到大漠,從大清走到民國,原來不過一個眨眼。滄海已換桑田,為何依舊是煉獄人間?

她一直都懂,為什麼母親貴為格格,卻願意在敦煌清苦一生;為什麼父親遠離家鄉,在敦煌傾其所有。一開始,那便是愛情,讓完全在兩個世界的人有了交集。後來,不僅僅是愛情,還有……一種責任,身為炎黃兒女無法也絕不能推卸的責任。

哪怕最後,隻剩黃土一掊。

那她呢?在親眼看到載灃殺了母親、斯坦因殺了父親之後,她就已經看到了宿命的輪回。那早已注定結局的結果,被緩慢卻不容遲疑地放在了手心。

“等這些事一了,我們馬上回江南。”孫漠康的話恍惚間又在耳邊響起,這也許……是他一生之中惟一兌現不了的承諾。“等這些事一了,如果我們還能活,二十年後,我們就能回去了吧……”一抹澀澀的笑僵在唇邊,雲思柳自言自語,聲音小得連自己都聽不見。

然而,回去,要回哪兒?故鄉,江南,那些影象竟變得如此遙遠,如一幅水墨山水,影影綽綽,永遠……也看不真切。

“你們……”走進客廳的一刹,雲思柳脫口驚呼,雙目驚睜,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人,眼裏射出絲絲怨毒,如一雙充滿仇恨的手,一點一點地將眼前的人撕成碎片!

客廳正中擺了一桌酒席,豐盛無比,首席坐著兩個人,一人長辮拖背,身穿長袍,雖是便衣,卻掩不住一股皇族貴氣,然而一張臉已經抵擋不住歲月的洗磨,就連那一種貴氣也在歲月流逝中漸漸蒼老。另一人皮膚甚白,鼻高眼大,眼珠淡藍,分明不是東方人士。

“斯坦因!”雖已隔七年,但那刻骨的仇恨卻並沒有在雲思柳心頭淡卻絲毫,反而愈見清晰。七年來她日夜期盼能手刃仇人,可如今真的遇見,一刹那卻有無所適從。“你怎麼在這兒?”剛進來就覺得有什麼不對,稍稍平靜之後,雲思柳終於想起,驚極脫口,冷凜的眼神驀然變得慌亂。斯坦因……他怎麼在這兒?那先前得到的消息全都是假的,那師兄……師兄他怎麼樣了?

“思柳,果真是你,嗬嗬……”斯坦因笑道,說出的漢語依舊生澀,卻比當年流利了許多,“其實我昨天在你們回來之前就已經來了。是我放出的消息,說我今天到。”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斯坦因抬眼看著雲思柳,“七年不見,你們又截下了多少經卷啊?”

“跟你們這些強盜搶去的相比,少得很。”麵色一寒,雲思柳淡淡答道,語聲冷冷。斯坦因嘴角一揚,冷笑:“我們能拿,那也是你們中國保不住它們。莫高窟竟讓一個道士看管,若不是我們,莫高窟文化至今不見天日。”

雲思柳牙關緊咬,眼神狠厲如刀,“那也不能掩蓋你們的罪行!一群不要臉的強盜!”

一直沉默的載灃插言道:“斯坦因先生,思柳,咱們今天是敘舊來的,不要一見麵就針鋒相對。給本王個麵子,先吃點東西。”

雲思柳此時方覺饑餓,雖不願與仇人共食一席,但為了保全實力,暫且忍下,當下坐好,舉箸欲食。突然,一個聲音直進雙耳:“光吃菜,別喝酒。”雲思柳聽得真切,是雷晉的聲音,心頭微驚,又添疑惑,這雷晉不是載灃的人嗎?為何要提醒自己?雲思柳斜眼瞧去,雷晉麵無表情,如同一座泥塑木雕。

“這是從江南帶來的花雕,思柳你嚐嚐。”見雲思柳隻是吃菜,根本不動眼前酒杯,載灃起身勸酒。“還是你自己喝吧,我在大漠待久了,什麼江南的東西,不習慣。”根本不看載灃一眼,雲思柳淡淡開口,隻是夾菜進食。載灃臉上青氣閃現,終還是坐下。

“思柳,我這次來敦煌,你應該知道我的目的。”見雲思柳吃得差不多了,斯坦因忽然說道。雲思柳一擱竹筷,盯著斯坦因,眼神冰冷,“不就是搶劫嗎。”“你……”斯坦因拍案而起,怒氣乍現,隨即卻笑了,“你說的沒錯,我這次來敦煌,不僅僅是為了莫高窟,還有——你們。”

“你休想!”知斯坦因所指,雲思柳冷哼一聲,語氣堅決不容商量。載灃忽然歎了口氣,道:“思柳,難道你父母的下場你……”“載灃!”然而不等他說完,雲思柳厲聲喝斷,“你還有臉說這些!”驀地揚眉冷笑,譏諷地盯著載灃,“我差點忘了,賣國苟安的事你們幹的還少嗎?以前是割地賠款,大好河山就被你們這些人弄得支離破碎。現在清朝完了,你又來打莫高窟的主意。哼——”眼裏光芒倏然一凝,那種視死如歸的神色,一刹那神聖得仿若日落之時三危山那萬丈佛光,“隻要有我們在,你們休想動莫高窟一絲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