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下笛(1 / 3)

江南的楊柳春風,如何吹得過淒清的玉門關?十六年飄飄蕩蕩、如浮萍柳絮一般的山河欲哭無淚,吹道玉門關的風,隻有濃濃的硝煙味和血腥味。沙漠還是當年的沙漠,敦煌亦是從前的敦煌,然而中原卻早已改朝換代。清朝無能,保護不了千佛洞,那麼,新建立的中華民國,應該有這個能力吧。可是,從來沒有,隻有那肮髒的土道士一車一車地把千佛洞最燦爛的文化拱手送人!隻有一對不知名的男女從沙漠裏截回可憐的一點點經卷。

敦煌城外,上弦月悄然生起,清冷的月光縈繞著冷清的城池,風沙侵蝕多年的古城默默無言,幽暗的女牆淚落無聲。城牆上深深淺淺的裂縫如一張張幹裂的嘴,擠出一絲啞啞的聲音,向西北的天空傾訴著往昔的輝煌。可這輝煌卻是那麼的蒼白無力,被埋在冰冷的黃沙之下,湮沒於亙古的寒風之中。

女牆垛上,月光拉出一抹淡淡的影子,在矮矮的牆壁上孤獨地、緩緩地移動。女牆上的人微一側頭,竟是一個年輕女子。柳眉淡描,如夏夜天空最溫柔的一彎眉月;嘴唇淡紅,似江南剛剛成熟的櫻桃,卻在稚嫩中含了幾許滄桑;她皮膚較黑,大概是長年風吹日曬的原因吧,但這卻為她添了一份颯爽,衝淡了那江南水鄉的柔弱之氣。她腦後垂著兩條又粗又亮的辮子,映著月白的衣衫,襯出幾多寂寞、幾多淒涼。少女隻有二九年華,然而歲月的滄桑與迷茫卻不合時宜地在她眼中流轉,柳眉緊鎖,仿佛千年的仇、萬年的恨都堆積在那兒,永不散去!

“師兄,你回來了。”感覺到背後有一縷風流來,少女頭也不回,低低地說了一句。來人腳步一滯,停了下來,怔怔地看著女牆上的少女。他已不算年輕,早已過了疏狂不羈的年齡,其實,這樣一個亂世,縱使在七年前,也不會給人絲毫疏狂的機會。月移影動,照亮了男子飽經風霜的臉龐,亂世硝煙折磨下的雙眼折射出不肯向命運低頭的光芒。他伸手揉了揉左肩,牙齒微微一咬,吸進一絲冷氣,也坐到了女牆上。

“師兄,我們有多少年沒回江南了?我都快記不清江南到底是個什麼樣兒了。”少女仰望著南方的夜空,眼裏閃著晶瑩的微光,聲音卻淡然。她忽地轉頭,語聲也變得迷茫:“爹和娘都死在這裏,你說我們……是不是也會在這兒耗盡一生?”“這裏有什麼不好呢?江南現在已經千瘡百孔了,還回去幹什麼?”男子心裏反複響著這句話,卻終究忍住不說,隻覺一陣一陣的心痛,他知道,江南永遠是她的夢,師父生前經常說起他們的故鄉——小橋流水,杏化煙雨。於是,斷斷續續的敘述,編織成她一生最美也最痛的夢。一晃,居然……時間已經流去了七年,七年前的今天,那震徹雲霄的槍聲,毫不留情地擊碎了她惟一的夢,鑄成了一生的心傷。

“等這些事了了,我們馬上回江南。”他拉過師妹的手,依然冰涼,他輕輕地揉搓著,給她溫暖。以前,都是師父搓暖她冰冷的手,七年了,他重複著同樣的事,竭盡全力給小師妹補回失去的父愛,然而,他要當她一輩子的“父親”嗎?

少女眼裏微光一閃,卻含著渺遠的歎息,“你不用安慰我了,這幾年我總說傻話,即使能回去,那也是幾十年後了吧,可誰知道我們又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忽然,感覺到指間一點溫熱的液體緩緩而流,她雙手一緊,死死抓住他,驚道:“師兄!你怎麼……”話未說完已被風吹散,她低頭看著他手裏一片刺目的血紅,兩滴淚落進他的手心,轉瞬不見。

“師妹,我沒事。”想伸手拭去她臉頰上的眼淚,卻驀地意識到自己滿手鮮血,他隻得強笑,盡力不讓她擔心。少女倏地抬頭,那動作極快,幾乎扭斷她的脖子,眼裏一片黑暗,射出絲絲怨毒,銀牙微微作響:“是不是他?”然而不等師兄回答,她已恨很地捏緊了拳頭,“七年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要殺了他!”

她霍地起身,足尖一點,人已掠出好遠。“師妹回來!”男子失聲驚叫,飛身一閃直追過去。

他大了她十歲,且在師父雲凇亡故後她的武功全授自於他,可以說是亦師亦父亦兄,他的武功自然比她高出許多。幾個起落後,他左足一旋,一個轉身擋到少女麵前斜掠而過,卻在刹那之間一伸手抓住她胳膊硬生生停了下來。但這麼一來,左肩傷口再次破裂,火燒一般的疼痛洶湧而來,他的臉部肌肉一陣抽動,麵色愈發蒼白。

少女見狀,嚇得花容失色,後悔莫及:“師兄,我……我……對不起……我……”“我沒事。你不要去,”雖然痛得不行,但他還是輕鬆地笑笑,“那太危險了。答應我,現在不要去找他,要去我們一起去。我們都要好好地活著,都不可一有事。”少女含淚點頭,輕輕地揭開他的衣服。朦朧的月光下,男子左肩一片肌肉早已腐爛,有些發黑,顯然是被高溫灼過,臂上還有一條又長又深的傷口。這樣的傷,他受過多少次她都已經記不清了,但那一次,她生生世世也不會忘記!

當時,被人追殺的他們在沙漠走散,父親和母親不知所綜,十五歲的少年帶著五歲的小女孩東躲西藏,最終還是被發現。她害怕極了,看著滿身是血卻依然揮劍胡著自己的師兄隻是大哭。

一支火槍對準了正在哭泣的女孩。看到指向女孩的火槍,在扳機還未扣動之前,少年猛地回身,長劍一劃阻斷所有攻勢,閃電般向女孩直撲過去,立即滾出好遠。槍響,宛如一隻無形的手,扼住著了女孩的咽喉,哭聲碎在了風裏。隨即,她聞到一股焦味——那一槍打出的子彈,擦著少年的脊背直衝出去,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第一個傷疤。

很多年後,她一直都在想,那一槍原是衝著她來的,如果沒有師兄,她現在早已是沙漠層層掩埋下的一堆小小白骨。以後有過多少次這樣的事,怕早已記不清了,她隻知道,每一次子彈灼傷的,不僅是他的身體,還有——她的心。

忽然間,一個陰森的聲音劃破夜空,揚聲大笑:“我說孫漠康你小子怎麼溜地那麼快,原來是為了見咱們的思柳格格。看來這個額駙你是當定了啊。”那聲音帶著揶揄,在空曠的地域裏久蕩不絕。

孫漠康全身一震,傷口碰到少女的手指,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少女慌忙縮手,眼神驀然變得冷凜,咬牙怒道:“哪個是你的格格!就算我娘是,我也不是!”“你不承認也不行,你父親雲凇雖是漢人,可你母親卻是大清的茗霜格格,你骨子裏流得有愛新覺羅家的血。”那聲音平靜下來,卻更加陰森,驀地冷笑起來,“是不是啊?思柳格格。”

“我不是!我不是愛新覺羅家的人!”少女怒火中燒,手腕一抖,一根長鞭淩空一擊,劈碎寒冷的夜風。“我不是!”少女再次怒吼,“嗖”的一聲,長鞭再起,淒厲的鞭響,似乎要將“愛新覺羅”四個字永遠擊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