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會這麼輕易放過我們,小心為上。”待載灃一行走遠,孫漠康回劍入鞘,對雲思柳說。“我知道。”目光依舊停在載灃離去的方向,那一雙充滿恨意的眼睛不知何時盈滿了淚水,雲思柳忽然一笑,那一笑竟是如此悲哀,“他殺了我娘,也會愧疚麼!”她一回頭,仍舊在笑,卻已帶了幾分頑皮的意味,“我們今後又不得安寧了。”
孫漠康也笑了:“隻要咱們還在一起,天塌下來也不怕。”忽然笑容一斂,殺氣陡然衝出,“斯坦因也來了,很好,這次我們跟他算總帳!”雲思柳恨道:“若不是我爹,斯坦因那洋鬼子能活到今天嗎?他居然恩將仇報!這次竟讓我們遇到兩個仇人,爹,娘,我們一定可以殺了他們為你們報仇!”
* * *
回到城中住處,雲思柳準備好繃帶、藥品和烈酒,熟練的給孫漠康左肩和左臂上的傷口消毒、上藥、包紮。
“師兄,斯坦因來敦煌,一定還回去千佛洞,我們必須在他去之前殺掉他,還有那個死牛鼻子,我遲早殺了他!”
孫漠康點頭,道:“不能再心軟了,王道士根本不知道莫高的價值。以前我總覺得連殺他都是多餘,但現在……也許殺了他才是保護千佛洞最好的方法吧。載灃跟斯壇因一定會連手對付我們,明天分頭行事,你對付載灃,我去找斯坦因。”
“好。”雲思柳同意了師兄的計策,驀地揚眉冷笑,“斯坦因給了載灃多少好處,他竟像七年前那樣來對付我們,哼,我讓他有去無回!”“不可,”一種強烈的不安湧上心頭,孫漠康手心一緊,“你不可以拚命,殺不了他,能逃就逃,千萬要保住性命,我們還有比報仇更重要的事。”
原來,擔心的是這個麼?雲思柳淡然一笑:“我懂得的,師兄。保護莫高窟,是我們一生的責任。但是……”凝重的神色換下了剛剛的笑容,眼裏流轉著痛苦卻決絕的光芒,“答應我,不管他們以誰的性命做要挾,我們都不能,也不許說出那些東西在什麼地方,就算……就算……看著彼此在自己眼前死掉……”她的眼裏分明已有淚花,卻始終,沒有流出來。這樣的話,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再說第二遍。
“我答應。”然而,孫漠康的回答卻是幹脆的,可痛苦依然不可抑製地糾纏著他,“你也要答應我,不管有多危險,我們隻要有機會生存,就一定要活下來。都能活固然好,若隻有一個人有這個機會,就不要再管,不要……再回來救……”
雲思柳緩緩地、緩緩地點頭:“我答應……”然而若真到了那麼一天,他們真地會做到嗎?
仿佛眼前已經是那樣的場景,兩人都無力地坐著,燭影在眼裏的投影也悲痛地閃爍,燃燒著那些努力掩飾的痛苦。
雲思柳現在隻想在他懷裏大哭一場,然而,除了那些竭力忍住不曾落下的淚水,她什麼也沒有做。她必須堅強,流淚也是不過是流淚,七年來無論多大的痛苦她都沒有真真正正地大哭一次,可這一次……想哭,隻是為了他,原來,自己竟是那麼地在乎他。
孫漠康看著雲思柳,這個跟著他從十一歲到十八歲的少女。他知道她現在很想哭,而自己竟也有種想流淚的感覺——淚,隻流在心裏,他要堅強,去守護另一種堅強。他知道隻要他一伸手,她就會在自己懷裏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可那樣一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把那一份情意永久地埋藏,他不要讓她知道,背上一生的包袱。
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自己眼前死掉,然而,卻還要不動聲色地繼續走下去,可是,什麼才是你活下去的理由?什麼才是你走下去的勇氣?
他愛她,她也愛他。如果不是在這兒,他們應該是一對神仙眷侶,或許策馬天涯,或許救亡圖存;或許期期艾艾,或許轟轟烈烈。可命運之輪卻不容他們有任何選擇的機會,他們以思念的心緒眺望,卻望不到,未來在那一個方向。都是沒有未來的人,又有什麼資格,去許給別人一個未來?那麼,就讓這份感情,隨著生命而生,隨著死亡而埋葬了吧。
“好久沒聽我吹笛子了,想不想聽?”忽然想起了什麼,孫漠康起身在櫃子裏取出一支竹笛,微微一笑,“這是前段時間托別人買的。很多年沒吹了,不知還會不會。”笛子?雲思柳有些恍惚。這本該屬於江南水鄉的樂器,這本該繞於杏花柳葉的聲音,她以為會永遠地被流沙淹沒,被狂風驚碎,連帶那些殘存的記憶。隻有笛聲,才能讓那個夢不是完全的慘白。
兩人出門,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孫漠康橫笛而吹。笛子做工本很粗糙,但經他一吹,竟甚是清越動聽。笛聲幽幽,穿破淒淒夜色,滲入萬裏黃沙;笛聲嫋嫋,溶入冷冷月光,編織著一場千年幻境。柔柔的笛聲還和以前一樣,那普普通通的一根竹笛裏流淌而出的音符,經過他的唇,他的手指,悄無聲息地流入了她的心田。
已經有多少年沒聽到笛聲了?九年?十年?江南,是的,她去過,可那所有的風景都離她很遠很遠,隻有一個模糊的輪廓,隻有一抹淡淡的剪影,在小橋上走過,在流水裏穿越,在桃杏柳葉間遺失,在秋風裏繾綣,最後,支離破碎。那些碎片,拾撿起來,湊成的,竟是一段不堪彈奏的哀曲。一蓑煙雨裏穿過,竟看不出一絲悲喜。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
到底何時,才會有那麼一日,睡夢裏枕了一夜的杏花疏影,醒在春風飄送的清泠笛聲之中?
我會等,不管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罷。我會等,縱使明天,就要永別,我也依然會等下去……不管風雨變遷,不管滄海桑田。
一曲終了,一曲又起,雲思柳聽得分明,這是一曲《定風波》。和著樂聲,雲思柳低聲吟唱:“漠漠黃沙漠上行,笛聲吹斷倩誰聽?夢裏江南都踏遍,何在?輕塵煙水雨浮萍。”那時很久以前填的一闋舊詞,隻有上闋,沒有下闋。孫漠康以前見過,也早續好下闋,卻一直沒有說出來。
這一晚,雲思柳做了一個夢,依稀便是當年在無錫的光景。楊柳堆煙,桃花如霞,杏花如雪,還有飄飄輕柔的笛聲,堆砌起一朵最原始最純淨的笑容,卻隻如曇花,在幽美的夜色裏迸發出短暫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