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伊始,我作皖南之遊,某日於歙縣一書畫冷攤中得遇吳讓之寫意花卉兩品。此二作,一絹本四尺對開水墨寫意菊花圖軸(圖1),原裝原裱,是開門見山的吳畫精品。一紙本四尺整紙設色枇杷圖軸(圖2),此作有“癸醜”紀年款,翻檢《萬年曆》可知是吳讓之54歲時的作品,惜此作已經過重新揭裱、衝洗,而畫中枇杷的叢葉畫法淩亂,葉筋勾勒則欠靈動,唯款字執筆用雙鉤法,下筆取逆勢,運筆將筆毫平鋪紙上,以求四麵的滿足,這是包世臣所主的典型筆法,以此為據才令初觀時心中的疑念略消。吳讓之以書法篆刻名貫天下,年五十後始學畫,其畫向來稀見珍貴,購藏吳讓之繪畫原跡向是我的夙願,今得遇吳讓之畫作真麵,應為福緣。我即向賣主示意欲購那絹本菊花圖軸,賣主卻言此二軸吳畫不單賣,欲購須兩者全部買進。聽過他的這一說法,我頓感不快,天下哪有如此生意,待其報完兩畫“捆綁”式的售價後,感覺這位賣家尚算厚道,雖心有不甘,但還是將此二吳畫悉數買下。
這件吳讓之水墨菊花圖軸可評為吳氏繪畫的精絕之作,足以能代表吳氏繪畫的最高水準。畫幅中兩束淡菊一繁一簡,在繁簡的對比中映襯出吳讓之落筆之際的自信。畫幅中菊畫隻是以墨筆勾出,菊葉則信手揮灑,隨意中透著精警之態,無論菊葉的外輪廓、葉與葉之間的濃淡、留白,形狀的走向,筆致的輕重徐疾,無一不精密無懈。畫幅下方的一叢雜草全用“寫”法,揮運間流露出一種不羈的名士風度,左側的一枝莖杆一如吳氏流麗的篆書,由粗到細地漸變著,筆鋒在揮運中自然地頓挫變化著,中側互用,藏露兩見。吳讓之的中國畫創作同他的書法篆刻創作如出一轍,走的都是輕捷一路,行筆靈動,自由生趣,在氣格上又透出不同於專業畫家的金石意韻。以吳讓之此水墨菊花圖軸為是,盡可說明吳讓之書畫、篆刻三者間在技巧、氣息、內理上是相通的,這也向我們昭示出他關照繪畫的獨特立場——以專業畫家所不具備的金石書法理念入畫,創作時並不拘於技法、門派之類,畫僅僅是個人的介體,唯寫胸臆而已。這件水墨菊花圖軸的右上方題識曰:“莫嫌老圃秋容淡,猶愛黃花晚節香。讓之寫生。”題識款字多以側鋒取妍,遂令點畫形成不同的、互相對應的側麵,行筆速度適中,墨色豐潤,堪許為筆墨相稱。其中“寫生”一詞,最須深解,中國畫所指的寫生與西洋畫的寫生相去遠矣,中國畫之寫生絕非西洋畫法的對景如實描繪,隻是將畫家本人的感受,以本人的意趣寫就,客觀之景全在主觀的意識中融化了,其境與興會,筆與心融,景、境、情、法化而為一了。吳讓之具備不凡的文化修養,對此必有深會,他在題識中雖言寫生,但細品此作,主觀意識依舊容易讀到。中國畫創作自來以取意成象、以神得形為極旨,而在吳讓之的這件水墨菊花圖軸中種種民族的、社會的、曆史的審美因子或多或少都有著一定程度的體現,因之據此評其為金石畫派的前期驍將應不是妄評。
與水墨絹本菊花圖軸同時購進的吳讓之設色紙本枇杷圖軸,在歸我收藏後,亦時時從篋中取出賞玩,然而就畫而論兩者水準高下的差距是易見的,每每於此我總是頓生疑竇。某日,又得《吳讓之自評印稿》原拓本一冊,內中輯印多為吳氏自用印,此拓本成書約在1865年左右,內有吳讓之自題兩則,得此佳譜,我心快慰之至!我忽然想到,吳讓之所處的年代尚無以鋅板用於印章造假的技術,取吳原拓印稿與此作用印比對,當能有所收獲。當我將兩者比對之後發現,這件枇杷圖軸中的兩印明顯是本於《吳讓之自評印稿》中的兩印,但兩印又非是相同的兩印。見此我心頓覺一涼,幸好當初購進時價位較行市價為低,縱然是吳氏的偽作,起碼在經濟上不至於有損失,心頭原本的涼意也就頓時消弭了。
2002年,我赴沈陽專門拜會著名古書畫鑒定家楊仁愷先生,特意將這兩件吳讓之繪畫作品麵呈楊老,乞請楊老法眼卓裁。第一件菊花圖軸,楊老許為吳讓之六十歲後的精品;第二件枇杷圖軸,楊老則斷為吳讓之初涉繪事不久的操觚之作,不是上乘作品,但大抵可判為吳氏繪畫真品。我聽楊老的話中頗有“婉而多諷”之意,就直接表明了自己的觀點,這件作品當為吳氏繪畫的偽作,並以印章為依據加以證明。楊老耐心聽完我的意見後,又繼續對我講到:“吳讓之的時代尚無逼真的印章作偽技術,以吳讓之的地位影響論,其畫中如印章都是假的,那麼這張畫可能就沒法看了(指低劣程度)。你的這件藏品還可看,枇杷樹幹、樹枝都是吳氏慣用的畫法,枇杷果點得也很圓厚,唯葉子處理不得法,按紀年推算是吳氏初習繪畫不久的作品。而那件菊花圖軸卻是吳氏六十歲後的精品,兩畫創作年代相隔較久,水準必是懸殊。至於畫中用印不能同吳氏印譜中印章吻合,這種情形在書畫創作中也時有多見。上世紀50年代傅抱石來東北寫生,我親自接待過他,我邀其作畫留念時,恰逢他未帶印章,及至畫畢,竟遺我一無印之畫。傅抱石南歸後不久,兩三年間即做古人,再請其重新鈐印不可能矣。每觀傅抱石這張無印之畫,我都感覺不舒服,因為畫中無那一抹紅色,猶如矯龍無睛最是傷神,後來實在看不下去,就自作主張地延請錦州的一位老篆刻家依照傅抱石的常用印摹刻了兩方補鈐,摹作與傅印原作同樣存有出入,你如何又能輕判我手中的這件傅畫是偽作?古書畫鑒定存在著很多複雜的實況,對名家之作最宜謹慎,不要輕易妄下結論。以吳讓之論,他的書法、篆刻作品遍行天下,繪畫作品尤其罕見,因此在鑒定吳讓之畫作的時候,尺度要稍稍放寬。”楊老嚐以沐雨樓自顏其居,在其間聆聽楊老教益,仿佛得到一場淅瀝春雨的滋潤,實在大為受用!在拜別楊老後,楊老的音容笑語及他對古書畫鑒定那多不同凡響的卓識依然盤結在我的心頭,久久無法去懷。而今楊老已駕鶴西行,每當再賞玩這兩件吳讓之畫作時,總是揮不去與楊老請益之際的那些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