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榮身子一軟,再要癱下去時被緊跟著進來的韋廿陽扶住。想到外麵還有的人馬和殺手,韋廿陽又覺得有了些底氣,罵道:“謀反?皇上還健在,你僭越就坐在龍位,不是謀反又是如何。我家王爺來此才是為大端為皇上誅滅你這逆賊。”
“大膽!”內閣首輔郭楨的聲音平淡無奇,“皇上剛已下旨,公主入住東宮,代理國事。”
“不可能不可能,”湛榮這時隻會喃喃自語。韋廿陽也十分震驚,但他覺得還未到最後,剛想要搏上一搏高呼人馬,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湛凞呢?捉不到皇帝一切都白費。隻愣神了一下,刀劍已經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湛瀅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恥笑道:“你們這等宵小,那配我母皇母後出手。怎麼,還想你那些烏合之眾呢?將他們推出去,好好瞧瞧吧。”隨後又冰冷對朝臣道:“謀逆之罪如何處置,各位商討後上個折子吧。”說完,踏步而出。這幾個內閣的重臣暗自腹議,這還有什麼商討的。今晚莫名被宣進宮,莫名在上書房聽皇上親自下旨,之後又莫名見皇上走了,而公主坐在龍椅上一言不發,直到安王進來。這明顯就是個套,他們這些老臣子再識不穿就該告老還鄉了。但東宮讓議,那就議吧,罪名按照最重的說,未來的君主肯定是要討好的。
上書房中討論的熱切。而外麵,韋廿陽心如死灰,他現在才發覺,隻有自己和湛榮進了上書房,其他人呢?等他被押解出去一瞧,衛緒親自帶兵將他們的人團團圍住,除了殺手們因抵抗而被殺死外,朱武的人馬毫無反抗放下了武器。本來這些當兵的對衛緒就是崇敬無比,今晚之事又是幾個校尉的命令,當兵的還在懵懂中,一見衛緒,自然輕易瓦解。
湛瀅看見跪在一地的反賊,看都沒看湛榮,直接走到韋廿陽身邊,冷笑道:“‘韓’拆開便是一個‘韋’,兩個‘十’,一個‘日’。‘日’者陽也。‘二十’廿也。不過是糊弄小兒的拆字遊戲,你當天下人都是傻子?是也不是?韓亮節!”她高聲命令道:“將湛榮關押在重華殿,其餘人等押往刑部。”
衛緒忙請示反叛士兵該如何處置。湛瀅冷冷看著這些跪地求饒的士卒,說道:“天下小兒都知帶兵器入宮是犯上作亂的死罪。雖說軍令如山,爾等身為士卒聽命於長官無可厚非,但持刀劍到皇城明顯就是謀逆之罪,爾等身為大端子民應該反戈一擊護衛聖上。怎敢不辨是非做出此等喪心病狂之舉?這般沒心沒肺,不配做聖上的京畿衛。”她轉頭對衛緒道:“交由你看押,結案後一並處死。”衛緒領命。
化名為韋廿陽的韓亮節突然叫嚷起來,“士兵何其無辜!公主好狠的手段,和那對不知廉恥的女人一樣,都罔顧人命,心如蛇蠍。”
湛瀅哈哈大笑,“天大的笑話。你讓他們來送死就叫大義凜然的,本宮處死他們就叫心如蛇蠍?做人到你這般無恥也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韓亮節還想做掙紮,早被那上來的侍衛拖走了。當他被推進大牢時,馬誌潔也正被押來。而對麵牢房裏的董世傑正癡癡呆呆地看著他們。三人誰也沒看誰,各自坐在暗無天日的牢房中一言不發。
聖啟十七年九月,安王謀反一案引得天下人議論紛紛,勾結北狄的信件、汙蔑慕中原之事紛紛被披露後,上書請命將這些叛逆處以極刑的折子如雪花般堆上了皇帝的禦案。給女兒過完生日,湛凞的心情一直不錯,見到這麼多折子也隻是微微一笑。吩咐子端擺駕重華殿。
重華殿並不大,因關著湛榮,窗戶全都封的死死。一開門透著股腐朽發黴的味道,讓湛凞直皺眉頭,問,“他怎麼樣了?”
侍衛回道:“回皇上,安王日日啼哭哀嚎冤枉,要麵見聖上澄清一切。”皇上還沒有下旨剝奪封號,也隻能稱呼安王。
湛凞跨步進去,身後隻跟著子端。她見角落蜷縮著一人,蓬頭垢發,猶如乞丐,長歎一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聽聞聲音,湛榮一個激靈,立即爬了過去,伏地痛哭,“母皇,兒子是被人脅迫的,全是董世傑他們三人逼著兒子做的。母皇明鑒啊。兒子冤枉啊。”
“既被脅迫為何不以死明誌?反而還要害朕?”湛凞的輕描淡寫讓湛榮止住了哭聲,呆愣半響,才癡然淒慘道:“天下間哪有母親讓兒子去死的?母皇當我是兒子嗎?”
“你當朕是母親嗎?”湛凞笑道:“你在那些反賊麵前從不稱朕為母皇,隻說是皇上,對也不對?”。
“母皇怎麼可能知道?”湛榮軟坐在地上,蒼白的麵容好似一抹遊魂。但求生的欲望還是強烈到戰勝了恐懼,他又淚流道:“不不不,兒子不是,不是對母皇不滿,而是,而是,而是對皇後不滿。兒子的親娘不知是誰,養母前皇後又因為皇後逝去,兒子心裏怨,連帶著對母皇也有些情緒。兒子知道錯了,母皇,兒子願意一生青燈古佛相伴,替我大端祈福。”
“你身邊的小太監平實是朕派去的。不光是你,你身邊來往的任何人都在朕掌握之中,朕是天子,天威之下誰敢抗命。”湛凞歎息道:“無人知道你親爹親娘是誰。你怨恨皇後?真是諷刺啊。當年要不是她非得留下你,朕早就將你棄之荒野。”
“不不不,母皇,兒子雖做錯了,但您不能不認兒子。”湛榮幾乎是尖叫起來。
“我湛氏天生背上金鳳,你可有?”湛凞好笑,“他們說你是朕的血脈,無非是想奪位得名正言順,你連這點都看不穿,還妄想著朕的大端?蠢!”
湛榮其實也沒那麼蠢,他也知道說他是湛氏血脈,自然是為了奪嫡。不過他自己必須要堅定認為是血脈正統,這才能有即位可能,而是謊話說多了,久之也由不得自己不信。可惜今天湛凞戳破了他的幻想,讓他失控瘋狂起來,“你你你,為什麼,你將一個撿來的孩子賜姓封王?說出去誰信?誰信。”
湛凞一腳踢開湛榮,悠悠道:“守成之君最缺乏的是什麼?曆練!有前晉這個敵手,又處在端北苦寒之地,我湛氏先祖七百年來無不殫精竭慮小心隱忍,這才練就堅忍不拔的性子。然而朕給瀅兒她的天下卻是太平盛世,她又是朕唯一的嫡親血脈,登上大位不用費她一絲一毫的心思,天大的權力得來這般容易,難免會讓她產生驕縱剛愎,對於帝王來說這性子極易亂國,甚至於亡國。故而朕要給她樹個敵手,磨一磨她的性子。雖然你這敵人做得不太夠格,但好歹也讓她知道為君者才是天下最能忍的人啊。朕很欣慰,以瀅兒的心智做個皇帝綽綽有餘,朕也放心了。”
“你你,我,我就是個試金石?”湛榮慘然大笑,“你養我,就是為了磨礪你女兒?我不信,不信,你騙我,騙我,我娘一定是你當年當年——”
“哼,當年什麼?當年所謂的荒唐事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這都不能想明白,高旭果然將你教得很好啊。”湛凞麵無表情的臉上不見一絲鬆動,“朕本就不想養你,要不是仙仙,你早成了孤魂野鬼。你若安穩,朕也能讓你當個閑散王爺終了一生,可你偏偏要自尋死路,又何必怨天尤人。”
湛榮已經欲哭無淚,毒怨地狠盯著湛凞,嘶啞著嗓子道:“你既然一心要我當磨刀石,又哪會讓我安穩?”
“不錯,仙仙將你留下那一刻,這‘奪嫡’便已經在朕心中謀劃了。可惜啊,你現在聰明,晚了。”湛凞再也不看湛榮,轉身道:“陶青山何在?”
“臣在!”殿外聲起,陶青山跨步進來,單膝跪下。
湛凞道:“當年是你撿到他,今日也由你來終結這孽子。”
“遵旨。”
殿外依舊天高雲淡秋爽宜人,湛凞眯著眼抬頭仰望了一會,等陶青山出來複命後,才擺駕回了上書房。郭楨正等著,見皇上來了,跪下行禮,“皇上,刑部尚書朱文病重,且要避嫌。內閣議了幾個主審人選,請皇上定奪。”
“不用了,此案主審就交予武青昭,鐵勁鬆從旁協助。”湛凞打發了郭楨,又見章固來回,朱文之子朱忠勇在宮外代父請罪,因為沒有官身,侍衛不給通報,還是刑部右侍郎領了口信進來。
“宣吧。”湛凞是看在朱文的麵上破了次例。
皇宮莊嚴肅穆的氣勢層層威壓著朱忠勇,到了上書房,他後背已經被汗水浸透,都沒敢抬一下眼皮,直接跪倒伏地,山呼萬歲。隨後威嚴的聲音從頭上傳來,“你父如何了?”
“回皇上,父親他,”由於過分緊張,朱忠勇甚至連悲傷都忘記了,隻能顫聲道:“大夫說,父親積勞成疾,如今也隻是熬日子。父親說,他沒有管教好兄弟,請皇上賜罪。”
湛凞道:“你和你父能及時揭露朱武的罪行,忠心可見。你回去好好在病榻前孝敬你父,告訴他,朕說了,朱武謀逆之事與你一家無關,隻管安心養病。”
朱忠勇牢記他爹的叮囑,努力哽咽道:“皇上,朱武大逆不道當該處以極刑,但嬸母和堂弟們著實無辜,皇上開恩,饒他們一命吧。”
“國有國法,無需多言。”湛凞不想再多說,“回去好好照顧你父吧。盡了孝道後,你先去國子監吧。”
“謝皇上恩典。”朱忠勇心裏是喜,聲音還悲,“皇上,草民想去見朱武一麵,替父親了下心願。”
“準奏。”
朱忠勇又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才彎腰退去。回到府中趕緊換了身衣服,將喜訊告之了朱文。病重的朱文精神一振,連說三個“好”,又道:“皇上知道你了,這就好啊。你去國子監要低調小心做人,不要在學識或背景上和人爭,處處待人要溫和圓滑,不要得罪人。為父去了之後,皇上感念為父的功績,興許會讓你做個閑散小官,你也不要急躁,慢慢等著,一旦皇上再提起你,那必定就是有實缺給你。你要牢記,咱家都是粗人,文人的拐彎抹角咱不要學,皇上給咱當官要的也就是這份‘直忠’。或許你沒本事將這官當得十全十美,但你隻要做到七分,對皇上忠心,對百姓不要苛刻,皇上就不會為難你,定會提拔你。不管如何,最先最要緊的就是對皇上盡忠,旁的都是次要。你機靈、才學都是一般,也許不會像為父做到這樣的官位,但隻要你記住為父的話,榮華富貴一生無憂。”
“孩兒記住了。”朱忠勇一陣心酸,複又暗恨朱武,若不是他,父親又何必在病重時還記掛自己的前程,好好一個家因為他如履薄冰。奶奶驚恐而病。娘要在父親和奶奶間來回照顧,早已累得形容消瘦。朱武住得院子已經被官兵封住,內裏日夜傳出的啼哭讓府裏所有人都膽顫心驚。好好的日子就這麼毀了。
朱文看出兒子的忿恨之色,趕緊又叮囑道:“回頭去看朱武時千萬別隻顧著痛罵,還要做出痛心的樣子,忠孝情義,能全就要給全給外人看。”
朱忠勇緊緊點頭,又陪父親說了會話,安撫父親睡了,才出來吩咐下人做了些吃食,拎著食盒到了刑部大牢。大牢的看守已經得了信,知道這位是聖旨特許的,立馬放行。
刑部的大牢自然分為三層,最裏麵的自然就是十惡不赦的重犯,幾乎長年見不到陽光,腐臭黴爛的味道直衝腦子。朱忠勇忍不住掩住口鼻,卻在見到朱武的時候未語淚先流,然後絮絮叨叨像是嘮嗑般訴說著朱武的不是。
朱武哪裏顧得說話,本就心情絕望又吃了好些天豬食,整個人都快沒了人形。現下見到酒菜,拚命地往嘴裏塞著。侄兒說什麼他哪能聽見。等再也塞不進去後,朱武才抬頭渾濁的眼睛含糊道:“大哥會救我吧?我也是受人蠱惑,他們騙我的,我罪不至死吧?”
朱忠勇還未及說話,就看見牢頭躬身領著一群人進來,為首那人他認識,正是武青昭。
武青昭顯然認識他,朝他一笑,“朱兄弟雖說奉旨探監,但這裏關押的都是謀逆重犯,時辰太久怕會有人說閑話。”
朱忠勇趕緊表示馬上就走,又聽武青昭道:“本官奉旨主審此案,朱大人和兄弟你舉報有功,到時還要請朱兄弟上堂做證。”
朱武聽見直暴跳起來吼罵起來。朱忠勇怒氣叢生,忍不住反擊道:“你說我父不顧兄弟情麵?哼,你做出謀逆之事,可曾想過家人會被你牽連?如今奶奶因你病重,嬸母和弟弟們因你日夜嚎哭,他們何其無辜。全都是你這不忠不義之人害的。我父若不是大義滅親,我朱家滿門就要因此覆滅。你至今還不知悔改,真是死有餘辜。”說罷,朝武青昭施了一禮,轉身離去。
武青昭看向這幾個階下囚,微笑道:“明日過堂,各位還是實招的好,也省得大刑伺候。”
“小人得誌。”韓亮節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
“小人?如今天下清平百姓安居,汝等卻要逆民心而謀反,難道不是為了一己私利?”武青昭淡然笑道:“本官可沒有閑心來此看汝等,是皇上聖旨,叫本官來瞧瞧,防著你們自殺。”
韓亮節冷笑,“何必假惺惺,我等都到了這般地步,湛凞還想著利用我們博名聲?可惜啊,曆代逼宮皆是帝王失德而起,她這殺子的惡名怎麼都逃脫不了。”
“蠢。失德與否,惡名與否,皆在天下百姓之心。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僅憑爾等區區妄言,何能讓聖上威名受損。況且湛榮謀逆在先,殺他正是順應國法民心。天下人要痛罵的隻會是你等這般反賊。”武青昭不屑道,轉身欲走,忽有想起什麼,麵對馬誌潔道:“董韓二人心中深藏怨恨,本官不難理解。隻是你馬誌潔為何也這般喪心病狂?皇上待你馬家不薄啊。”
馬誌潔一陣恍惚,事到如今,他也不知是為何了,腦中跳出的僅是“不甘”二字,不甘什麼,不甘湛凞不喜歡他?難道自己就因為不甘而葬送全族性命?他隻覺可笑悲涼,麵上卻努力鎮靜道:“馬某也不明白,武大人對於殺父之仇居然無動於衷?你如此討好湛凞,將來她也未必信你。”
“你可記得你如何評價我爹的?你說我爹忠心耿耿、出類拔萃、精明強幹,我爹如此出色之人,最後卻將我托於皇上,這豈不正說明你是一派胡言亂語嗎。”武青昭搖首笑道:“皇上聖明無比,你的威脅之言不過是小人之心作祟。可歎你們三人號稱‘京城三傑’,其實就是看不清時局的糊塗人。你們還想效仿皇上?晉末閔踆早已風燭殘年不得人心,誰還會真心效忠於他?就連閔踆最信任的大太監趙福全都投靠了皇上,何況其他人。前晉時閔踆身邊、禁軍之中、朝堂上下、就連市井勾欄,有無數對我大端忠心之人,布局之妙,爾等豈可相比。你們隻不過憑幾個殺手,收買了一個朱武和幾個校尉,就妄圖顛覆朝廷?三歲癡兒就不會做這樣可笑之夢。明日過堂,你等便知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不過是黃粱一夢罷了。對了,”臨走前,他又對董世傑道:“董平畏罪自盡了。”
馬誌潔苦笑不已,武青昭這話是明著告訴自己,武師德這麼聰明的人自然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也一定能想到死因泄露會給兒子帶來的麻煩和後果,但還是將兒子托給皇帝,就是不要兒子替他報仇。若真想讓兒子報仇,留在皇帝身邊豈不更危險。皇帝是那麼容易被暗算的?稍有風吹草動,腦袋就搬家了。原來自己到底是不如武師德想得透徹,竟也比不上武青昭心思明白,真是被,被什麼衝昏了頭腦?現在想來,竟然不明白了。又想到馬強的話,這時才覺得是正確無比,可惜什麼都晚了。
第二日上堂,董馬韓三人這才明白武青昭所言的黃粱一夢是指什麼。多少年前陳穀爛芝麻的事,他們自己都記不清了,卻還有人指證。董家爺孫三人的私密對話,馬誌潔命人拿著空著食盒給董家送信、故意勸動高旭,韓亮節何時何地的活動,好似密探簡直無孔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