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瀅接到聖旨,不怒不驚,淡然處之。叫人在小花園中擺了三個精致小菜,冰鎮了一壺上好的的梅子酒,又命人請來即墨廣袖,談天說地好不愜意。酒喝到一半時,又心血來潮讓人叫了晏安蓮唱上一曲。
嬉鬧到太陽偏西,魚躍急匆匆而來,俯身在公主耳邊低語了一句。湛瀅站起打了個酒嗝,揮手讓晏安蓮退下,自己推著即墨廣袖來到了書房。一進門,趕緊跪下請安,口喚“母後”。即墨廣袖忙命貼身侍女攙扶她跪下,被一雙纖柔素手給按住了。
“你身子不便,別多禮了。”閔仙柔微笑道。又掃了一眼四周,感歎道:“想不到你母皇竟將這裏修複的和以前一樣。”
“女兒知道。原來這裏是公主府和端王府兩處,現在合並為一處了。”湛瀅親自接過鳶飛遞過來的茶奉給娘親,又揮手讓所有侍女全部退下,等屋內隻剩下娘親和即墨廣袖,才站起笑問:“母後今兒怎麼微服來此?難道是想感懷一下當年您和母皇在這裏的激情歲月?”
“盡學你母皇,又不正經。”閔仙柔微微又一絲嬌羞,立刻又恢複了常態,輕輕呡了口茶,“今兒為什麼不上朝聽政?”
湛瀅站在娘親旁,笑道:“昨晚晏安蓮說是新近做了首曲子,女兒便在水榭設宴和廣袖聽了聽。哪知曲子太長,廣袖吃醋又不肯先行回去休息,腿腳便受了涼,早上起來有些疼痛,女兒擔心便沒有去上朝。不過母皇放心,已用藥水熱敷過,沒事了。”
閔仙柔瞅了一眼臉現紅暈、神色忸怩的即墨廣袖,輕鬆笑道:“你也是,怎憑她胡鬧?她們湛家最要有人管著,否則得上天呢。”又對女兒直歎道:“廣袖這般了,你今兒怎麼又拉著她胡鬧?”
“娘,您有所不知。是女兒失察,昨晚是在水榭處,夜裏又濕又寒。大夫說了廣袖要多曬太陽,所以今兒特地拉著她在陽光足的小花園出來坐坐。”湛瀅又走到即墨廣袖身邊,衝著她擠眉弄眼,竟是做些鬼臉。
即墨廣袖臉紅耳赤,推開這“賴皮猴”,小聲對閔仙柔嘀咕道:“娘娘別聽她胡說。”
湛瀅秀眉一挑,不滿道:“你不吃醋?”
見即墨廣袖羞得手足無措閔仙柔趕緊解圍,“好了好了,說正事。莽夫才隻會用拳腳反擊,但母後知道,我的瀅兒決不會是莽夫。”
“母後您這麼聰明,怎會猜不到女兒的心思?”湛瀅故意撒嬌道:“那些混賬子嚼舌根的流言,早八輩子就被母皇澄清了,偏這時候又翻出來亂說,可見是存心為之。其實我早瞧見董昭言了,就是要狠狠毆打他。董家見我越恨他們,便會越害怕,更會加緊攛掇湛榮造反。再者,師父也叫我多學學母皇在潛邸時的所為,示敵以弱。不過此一時彼一時,隻要母後您在,他們便不會將我看弱,不如示敵以仇,打草驚蛇嘛。”她的神色不像剛那麼興奮,“母後您放心,那些個流言我一點沒放在心上。”
“是嗎?那為何我兒臉上還有一絲悶悶不樂?”閔仙柔慈笑道:“瀅兒相信母後,卻不相信母皇,是也不是?”
湛瀅低下頭,半響才道:“母後,我不瞞您,您和母皇的事我都派人詳查過。有太多人可以證明前晉所謂永平公主大婚是場鬧劇。而母皇就不同了,就連那些端地來的將士都知道母皇在潛邸時的——”她猛然頓口。
“在潛邸時的什麼?荒唐?胡鬧?”閔仙柔輕輕一笑,“你不信流言親自查證,難能可貴。有些事最怕半信半疑,何況事關雙親?答案或遠在天邊或近在眼前,你自己去尋吧。旁人哪怕是母後再如何證明你母皇的清白,你若自己找不到真實證據,始終會心有鬱結。”她放下茶盞,站起道:“母後該回了,否則晚膳你母皇見不到母後,又該嘮叨。真正狡猾的野獸總是善於隱藏在暗處,不逼急了是不會露出爪牙的。你在京中所為不過是小打小鬧,戳不到他們真正的痛處,他們才不會亡命一搏。”
“母後有何妙計?”
“這幾年來江湖上有股勢力號稱‘屠龍會’,與廟堂有所勾結。你微服去孟陽吧,那裏暗潮湧動,查一查,說不定有大收獲。”
“母後的意思,我這閉門思過是掩人耳目?可母皇那兒——”
“這也是你母皇的意思。她其實骨子裏最疼你了。等你將來有了孩兒,你就明白了。對於孩子而言,雙親的溺愛是害人,隻有讓孩子經曆風雨的磨礪才是大愛。”閔仙柔有些不舍,蠕動了幾下嘴唇,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湛瀅送別了母後,心中複又燃起高昂鬥誌,回到房中後進了一碗粥,反複思量一番,叫來了魚躍、鳶飛,命令道:“去收拾一下包裹,在府中挑選四個最幹練的侍衛,明兒一大早和本宮去孟陽。”
這兩個侍女相當於銀月和子端在皇上身邊的地位,武功、機智俱是不俗,自小就跟著湛瀅,十分熟悉主子的脾氣。魚躍道:“殿下,您以往微服可都離著京城不遠,這次怎麼就去了孟陽?而且還隻帶四個侍衛?皇上和皇後娘娘知道嗎?”
湛瀅笑道:“哪兒這麼多廢話?沒見母後過來嗎?”
鳶飛也道:“可是您這次出的是遠門,您還隻帶四個侍衛。這怎麼可以?您的安危可關係到咱大端。以往微服,明著暗著都至少百來人,要不您再多帶點?”
“以往招來的幾次刺客,你們還沒看出門道?”湛瀅搖頭笑道:“到底不是本宮的唐師傅。那幾次行刺之人組織淩亂、進退毫無章法,說明均是臨時得知本宮行蹤而起意,說明本宮身邊沒有細作。那他們是如何得知本宮行蹤?排場!這些個侍衛即便換了便服,架勢還在那兒。若是被那些個叵測之人無意碰上了,還不起疑?稍一打聽不難猜測。原來本宮的意圖是打草驚蛇,想讓他們猖狂早些露出狐狸尾巴,也就不做改變。今次可不同,打蛇捏七寸,蛇還不得和本宮玩命?真正微服才是安全保障。”她心中還有一層意思沒說出來,母後都同意她去探訪,定是會派人暗中保護。以前幾次被行刺,都發現有人暗中相助,是不是皇家暗衛?這事按照規矩隻有皇帝知道,她不便問更不便說。
魚躍、鳶飛還要規勸,見這位主子不再搭理,背著手溜達著出了房門,徑直向即墨姑娘的院落走去,隻得識趣地退下。
到了院門前,湛瀅不讓通傳直接進去,伸手推開了房門,見即墨廣袖剛梳洗完畢,正準備讓侍女扶著她上床,便示意侍女走開,親自抱著即墨廣袖坐上床榻,又看未來媳婦早已臉頰緋紅,不由開心笑道:“長夜漫漫,小娘子榻上無人相伴,寂寞否?”
即墨廣袖扭過臉,拿過床邊的書,假意低頭觀看,口中故作鎮定,“書中自有顏如玉。”
湛瀅佯怒,“叫那個顏如玉滾出來,竟敢和我搶媳婦,我砍了她腦袋。”這話說得一旁侍女都忍不住捂嘴偷笑。
即墨廣袖羞極而氣,“我啊我的自稱,你這公主半點規矩也沒有,竟在你母後麵前也是如此。”
“我母皇也是如此。”湛瀅笑嘻嘻湊到即墨廣袖耳邊,“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哎呀,”她故意可憐,“晚上就進了一碗粥,現在有點餓了。”
即墨廣袖趕忙吩咐侍女道:“拿些茶點來,油膩、口味重、不易消化的千萬不要。”侍女應聲而去。
見屋子隻有自己和未來媳婦,湛瀅收起笑容,怔怔看著即墨廣袖,突然道:“母後說答案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近’定就是媳婦你吧?”
好聰明的公主!即墨廣袖暗自讚歎,本被她瞧得羞澀無措之感被她這麼一問,反而淡定笑了,“這是湛氏最大的隱秘,曆代皆由長輩親自告之晚輩。況且你我尚未有關聯。”說到最後幾乎聲如細絲。
“為何不成親你就不能說?”湛瀅才不在乎。
“這是你湛氏和我即墨氏的約定。”即墨廣袖不再說笑,臉上竟出現一絲失落。湛瀅見狀,內心煩躁,隱隱覺得似乎有什麼一閃而過,卻總也抓不住,思索了半響,也理不出個頭緒,試探道:“自幼母皇母後就在我麵前提起你,雖素未謀麵,但也算青梅竹馬。難不成見麵之後,你對我不甚滿意?或許,你喜歡湛榮那樣看似文雅的男子?”
即墨廣袖委屈之極,張嘴差點就將“晏安蓮”名字說出,最後忍住了,隻深深埋下頭,毫無精神道:“我有殘疾。”
“我和你說個事情。八歲那年我和唐師傅微服出宮,在京中的一處飯莊用午膳時遇到一幫南來的趕考士子正在高談闊論,其中一位儀表堂堂的男子甚為搶眼,出口成章才辯無雙,引得眾人交口稱讚。師傅卻說,看人不能看這些表麵文章。師傅與我打了個賭,在此人必經的小巷裏扔了一袋銀錢,差不多有百兩吧。結果這人四下張望,見沒有別人,竟毫無羞恥將錢袋放入懷中揚長而去。之後,師傅才告訴我,他認得這個叫錢伯濤的人,和現在的大將軍趙潤玉一家還有些淵源呢。我將此事告之母皇後,母皇便秘密下旨,永遠不準讓姓錢的上榜。這樣的人若是做官,終有一天受苦的是百姓。”湛瀅不知自己囉嗦半天,即墨廣袖能否聽明白。平日裏雖有言語挑逗,那也是心虛之下的試探,畢竟才十七歲,麵對感情心思還是細膩羞澀,要想如情場老手般情話綿綿決不可能。
見即墨廣袖仍然沉默著,湛瀅急了,“我,你我雖早已聽聞過對方,但真正相處時日尚短,你你,我知道,平日裏許是在你眼中,我是有些不正經。可是可是,”可是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朝堂之上自己現在名聲如此之差,又弄了個晏安蓮進府,空口許偌,任誰也不信。難道要用這個公主身份強製壓人?這是她最不屑。不如等到事成,大家便都看清楚自己的心意。想到這,她也不再辯解,隻是到底有些灰心,“明兒我微服要去趟孟陽,我自個估計著約莫月餘便回。府中之事,你替我照看些。”
即墨廣袖抬起頭,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輕不可聞地歎息一聲,伸手從枕下拿出個香囊,示意湛瀅低下頭,親自給她帶在脖上。
湛瀅驚喜道:“這是你親手繡的?”她拿起香囊放在鼻下深深嗅了一下,“香味好特別,似有似無,卻像是能沁入五髒六腑間。”突然又奇道:“香囊不都是放在衣帶中或收入懷中嗎?幹嘛讓我帶在脖頸中?”
即墨廣袖微笑道:“香囊裏有枚丹丸,名喚血凝珠。是我有凰一族的至寶,隻要一息尚存,服下後立時痊愈。掛在你脖頸,就是讓你時刻帶著不能離身。”
“這麼神奇?”湛瀅趕緊收好,又疑惑,“你早就知道我要出趟遠門?”
“此次不比以往,你定要加倍小心。我,”即墨廣袖又低下頭,“府中你別擔心,我等你回來。”
湛瀅一陣欣喜,有一肚子話想說又說不出,尷尬沉默了一會,長歎一聲,“你早些休息吧。我先回了。”說罷,不舍地看了即墨廣袖一眼,轉身出門,正巧碰上侍女端著茶點立著門口。見公主出來,侍女忙問,“公主,羊奶糕好了,您不嚐了?”
湛瀅無心理會,滿腹心事回了屋。次日天尚未亮,便帶著魚躍、鳶飛和四個侍衛,牽了四匹馬,駕著一輛車,悄悄微服出了府。早有人將這消息傳回到宮中。
閔仙柔實在不忍,不滿道:“六部皆可任瀅兒曆練,你何須如此!”
湛凞歎道:“父皇當初分開你我的苦心,便是今日我對瀅兒和即墨廣袖的用意。我湛氏繁衍特別,更與有凰一族有過約定,若做不到情有獨鍾、從一而終,還不如趁著放了即墨廣袖。”
“不過試情而已,方法多了去了。你又非得置瀅兒於險地,我實在不能安心。”
“何為險?當初起事,我隻帶幾萬人馬進京,不險?钜城禦駕親征以少勝多,不險?董平、閔煜相互勾結,內應外呼,不險?外人看來好似有如神助,內裏艱難你也是知道的。但凡有一絲差錯,我們一家也隻能陰曹相會了。如今我還到哪兒去給她尋個開國之初的局麵用來曆練?在險境中磨礪,才能練成堅忍不拔、百折不饒的心誌。六部朝堂之中,她頂著公主名號,誰敢明麵上忤逆她?可私下裏,人心難猜。她要一遇到困難就退縮,怎麼在朝中和那些狐狸鬥?一個人經曆了生死,尚且不懼不畏、泰然自若、勇往直前,那日後還有什麼能難倒我兒?”湛凞說完了大論,突然下旨子端:“不到萬不得已,公主身邊的暗衛不準出手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