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入秋,南邊已經穩定,趙潤玉請旨班師。為慶賀天下一統彰顯皇恩,湛凞下旨有功諸將進京受封。李朗、趙岩、馬老將軍等幾位名將赫然在列。隻是李朗因守著要地,北狄最近局勢有所變動,故而在京受賞之後便急忙趕了回去。臨行前夜,被密宣入宮單獨見駕。
李朗知道皇上要問北狄之事,直接回道:“北狄亢征南確有手段,其人精明強幹驍勇善戰。臣聽聞,若遇有不肯歸降的部落,亢征南必親自披掛衝鋒在前。北狄人向來對勇猛之士欽佩有加,故而亢征南很得人心。”
“征南?身先士卒,武力為重。北狄不除,中原永無寧日。”湛凞眼中現了殺機,又問:“這幾年北狄光景如何?”
“時好時壞。前年還有雪災,去年倒是風調雨順。”
“南北剛定,朕需要時日安撫民心,不能在此刻大動幹戈。你要替朕好好看著北狄。二三年內,朕定會揮軍北上。”湛凞對李朗也是推心置腹。
“臣等北伐已等了一輩子,不在乎多等這幾年。”李朗從軍可和別人想著建功立業不同,他家幾代命喪北狄之手,血海深仇刻骨銘心。他拚命殺敵成為一代名將,就是想著有朝一日能征討北狄告慰祖先之靈。如今親耳聽到皇上許偌,內心激動翻湧,頓感胸悶想咳,隻是怕聖前失儀,硬是忍住,麵上卻憋得通紅,身軀微微發顫。
湛凞見他情形有些異樣,關切道:“大將軍如今已過耳順之年,卻還要為我大端守土操勞。朕雖心有不忍,但抗衡北狄除大將軍外,確實無人可用。將軍定要保重身體。”
李朗低頭長吐一口氣,堅定道:“臣自幼便立誌消滅狄寇,奈何在昏君治下蹉跎半百歲月。今有聖上雄才大略任人唯賢,我大端國力更是蒸蒸日上。眼見誌向得舒,臣這朽木無論如何也要看著北狄覆亡。”
湛凞內心憂慮,嘴上還是安撫了一番。回到清漪宮,她頗感疲憊,靠在龍榻上閉目養神。閔仙柔忙吩咐人去端了碗小米粥來,親自送喂。又命銀月過來給皇上敲腿解乏。
才進了一口,湛凞便睜眼驚奇道:“小米粥竟如此香甜?”
閔仙柔笑道:“這可不僅隻有小米。用靈芝、甜棗、枸杞、烏雞熬製半日,取湯汁放入小米再慢火細頓半個時辰,方才食用。”
“太過奢華了。”湛凞仍又閉目,享受著愛人的溫柔。
“本末倒置。你的身體可比什麼都來得金貴。這般繁忙,再不進補些怎生支撐。”閔仙柔拿著絲帕輕輕拭去湛凞嘴角的湯跡,又細心吹吹湯勺中的熱粥,緩緩喂去,“天下無非有八處要塞,端北、怒目關、近鄉關、下風城、定昌城、護城、雁翎關、天門嶺。如今一統,除端北、怒目關、近鄉關因對著北狄需要能征慣戰的帥才,其餘皆用心腹將領把守即可,每十年一輪換,不叫他們做大便好。你父皇給你挑選了那麼些將士,都是隻忠於你們湛氏。你又何故如此費神。”
“北狄不除,始終是我心腹大患。我就是心憂於此。”湛凞歎道:“我觀李朗身子大不如前,真有戰事,恐怕他精力不濟。若論抗衡北狄,如今軍中除了馬老將軍,尚無他這樣久經沙場的帥將。可老將軍比他年紀還大,最近也是身體欠佳。唉,狩獵過後,我將命趙潤玉去守近鄉關,希望她能不負聖恩。”
“北狄尚有內亂,國力仍未恢複,這幾年不足為慮。等他們有實力侵犯時,我大端早已國富兵精,正好決戰。”閔仙柔有些不滿,“你都累成這樣,做什麼狩獵去。”
湛凞笑道:“當了這皇帝後,我許多閑趣都丟了,此次正好借口慶功,也讓我舒舒心動動筋骨。”
閔仙柔豈會不知愛人的心性。湛凞自幼貪玩,尤其是在那位不靠譜的太上皇縱容之下,性子更是不受拘束,自做了皇帝以來,除了那次冒險去平縣,其餘時日也算安分,但心裏的憋悶可想而知。這次封賞功臣武將居多,湛凞便有了借口,圍獵最合武將心意,當即定為慶典的一部分,要來個君民同樂。天下一統是普天同慶的事,禦史們也都睜一隻閉一眼。這好不容易找個樂子,湛凞怎能不去?
九月二十九,除去值班的官員走不掉,皇帝帶著京中所有文武百官,浩浩蕩蕩出了京城。圍獵之地在淨雲山以東十裏的密林草場,這裏名為廣苑圍場,本就是前晉時皇家狩獵的地方,隻是前晉後期幾代皇帝都不喜圍獵,便漸漸有些荒廢。湛凞登基後有心前來,但大局未定之時,怕有刺客行刺,更怕言官上諫,隻得作罷。這次提前十天,京畿衛已經將此處圍得針紮不進,一遍又一遍排查了所有險地。而閔仙柔更是命酉陽帶人在暗中埋伏著,確保萬無一失,才讓皇帝到此遊樂。
湛凞也知道沒有危險,放開了心情,帶著那些個武將,打馬揚鞭彎弓射箭,不一會就收獲頗豐。隻是苦了那些個文官,說是來秋遊吧,但跟皇帝出來沒有旨意是不能隨便走動,坐在低矮的宴幾旁,隻能喝喝茶水,等著皇上“凱旋”。
都快過午時,湛凞才率領一幫子武夫,痛快地回來,下旨當眾現烤野味,與群臣分食。文臣喝了一上午的茶水早餓得前心貼後背,偏要顧著斯文細嚼慢咽。
湛凞在高台上瞧著,文武分邊而坐,離著近是郭楨、馬老將軍、趙潤玉、馬英等重臣或功臣,其餘則按照官員大小排序。那些個文官分明就是餓了,卻還做出一派知禮的模樣,真真有趣。她嘴角露出一絲譏諷,拿起銀刀挑下一大塊肉,大口吞食起來,並下旨賜群臣美酒。武將們見皇帝毫不做作,個個暢快,下手撕肉喝酒。
跟隨而來的郭楨心裏略有擔心,酒喝多了容易鬧事。雖然是在聖駕前都不敢太放肆,但這些個武將今兒因狩獵本就很興奮,再喝點酒萬一誰頭腦一熱,指不定幹出什麼事,自己要好好防備著,別讓到時皇上難堪。誰知鬧事是沒有,但大家卻看了場熱鬧。這熱鬧起頭的卻是群臣沒有想到的馬老將軍。
年紀大了,飯量也變小了。隻吃了一會,馬老將軍便站起躬身,笑容滿麵道:“老臣有個不情之請,望皇上恩準。”
湛凞也是高興,笑道:“老將軍是幾朝元老,與我端朝立下過汗馬功勞,武威大捷,更是首功。有什麼事隻管說來。”
馬老將軍手撚皓白的胡須,笑眯眯看了看身邊的孫兒,又看了看對麵的趙潤玉,滿意地點點頭,對皇帝抱拳躬身,笑嗬嗬道:“皇上,老臣厚顏了。臣這孫兒已經二十有三,早該成家。以前臣也向他提過,可這小子心有所屬,和趙潤玉女將軍兩情相悅,今兒臣借著秋獵,替孫兒向女將軍提親,望皇上能下旨賜婚這對小兒女。”說罷,向孫兒點點頭,示意他趕緊出來說話。
馬英會意,雖當著滿朝文武不好意思,但為著心上人還是微紅著臉,站起躬身施禮,扭捏道:“臣請皇上成全。”
這下群臣來了精神,前幾天大殿封賞後,趙潤玉的威名一夜傳遍京城。這女將軍儼然已是皇帝身邊炙手可熱的近臣,大夥紛紛打聽此人來曆,最為上心的自然就是有過“一麵之緣”、甚是好奇的馬誌潔。
馬強知道後卻是大發雷霆,訓斥兒子道:“有些本事,自視甚高倒也可以,但自不量力最是愚蠢,自作多情更為可恨。怎麼,想仗著自己頗有儀表,博得人家芳心,給自己撈些軍權?你好好想想,那趙潤玉在孟陽近郊的所作所為,盡顯殺伐決斷的狠勁,豈會甘於雌伏?聖啟三年延春省貪墨案,連累了多少人?其後豫平省的販賣人口案,又斬殺了多少人,青樓都被封了。皇上根本就是用這些所謂利國利民的借口,行鐵血手腕,替天下女子開通一條入仕的道路,好為將來大端女皇登基掃清世俗束縛,可不是讓這些女人去給士大夫們持家育兒的。更何況,皇上會讓個手握兵權的女人入我馬家?真要這樣,皇上會更加猜忌我們,下場可想而知。”他越說越氣憤,激動地連連咳嗽。
馬誌潔苦笑道:“爹,兒子何至於此!隻不過有些好奇罷了。年後,兒曾在街上看到過趙潤玉,見她有些不同,僅此而已。”
“別以為爹不知,”馬強突然壓低了聲音,隱怒道:“你若對皇上還存著那樣滅族心思,我趁早打斷你的腿,不準你出去禍害我馬家全族。”
“爹,兒真是冤枉。如今兒子的心一片淡然,隻求平安度日。那些年少輕狂早隨風而逝。”馬誌潔麵上盡是無奈,隻是心裏百般滋味實在無法說起。聖啟二年,董樺想借著北狄出兵勾結南晉謀反失敗後,他便暗暗告誡自己死了這份心。倒不是怕自己暗中送信被泄露而膽寒退卻。他知道一來他送的不是實據,真被人知道也無法定罪,二來董家謀劃這等大逆不道之事,拚命遮掩尚且不及,哪敢輕易泄露。隻是北狄一除,湛凞大位當穩,他再無機會。但絕望不代表甘心,心裏總有個念頭讓他去做些什麼,好讓湛凞瞧瞧自己的手段。
“哼,既如此,為何這些年來你隻納了一妾,讓為父隻有一個孫兒。唉,當年我與董平都是子嗣不旺,但現在你看看董家,董世傑妻妾成群,都有了四五個兒子,最小的一個進宮做了皇子陪讀。何等榮耀。”馬強是過來人,太明白兒子的心思。世上什麼樣的女子最讓人念念不忘?永遠也不可能得到的女子。
“父親,這樣的榮耀您敢要?您也瞧見了,如今受重用的郭楨、王功名、朱文之流可都是一夫一妻。兒子雖不再關心仕途,但總得為馬家考慮,隻求別叫皇上再厭惡我們便好。”馬誌潔誠懇無比。
馬強隻覺一陣眩暈,兒子的話有幾分真假他這個在官場摸爬滾打幾十年的人如何能不知。可現在確實有些力不從心,隻能從心底裏哀歎。而今日在圍場上提親一幕,讓他不得不提心警覺,生怕兒子突然又起出人意料的舉動,所以別人都去聽皇上如何處置。隻有他轉頭盯著坐在不遠處的兒子。
馬誌潔知道父親所想,搖頭微笑,悄擺擺手,示意自己絕不會生亂。馬強這才安心,偷眼去看皇上。
湛凞沒說話,臉上仍是笑意盈盈,先看了看羞澀局促的馬英,又看了看一臉淡定的趙潤玉,用一種樂見其成的表情說道:“確實匹配。隻是可惜,這事朕可不能做主。當年潤玉投端時,朕曾許偌她婚事自主。不過若是你二人真心互慕,朕當然要成人之美。潤玉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