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凞對於立後的事,心中有了全盤計較,故而覺得周身舒暢,說不出的輕鬆。禦案上積壓的奏折,也看得順眼起來。命令章固抱回清漪宮,準備晚膳後批示。
閔仙柔見湛凞喜色滿麵地回來,剛想詢問,又見後麵章固捧著的一堆奏折,不由蹙眉道:“晚膳後須得陪我們母女湖邊散步消食後才能批閱奏章,更不許熬夜。”
“謹遵娘子大人的旨意。”湛凞心情極好。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待到散步回來後,已經到了掌燈時節。湛凞隨意往龍榻上一靠,朝女兒招招手。小湛瀅興奮地跑過來,“嗖”地一下就竄了上來,又蹦又跳,若叫外人瞧了去,斷會認為這公主毫無規矩,一點也沒有雍容華貴的意思,哪有半分皇女的影子。連閔仙柔都覺得有些太鬧騰了,親自捧來茶遞給湛凞,望著女兒微微搖首,寵溺一笑道:“果是你湛家的門風,對‘規矩’二字毫不上心。”
湛凞把愛人拉進懷裏,得意笑道:“規矩人定,我女兒隻要學會如何給天下人定規矩就好。”
“你就慣她吧。小心慣成無法無天。”閔仙柔推開湛凞胡來的手,嗔怪道:“孩子還在跟前。”
“那也正好,叫她瞧瞧兩個母親的恩愛,省得日後聽了些蜚言惡語,叫叵測之人鑽了空子。”湛凞又正色道:“孩子愛玩天性使然,在玩中樹了心性,學了本事,才更能終身受益。咱們隻需記住不要驕縱她便好。若是強行壓抑,學那些酸臭腐生,必使孩子心中鬱結,久之成人,心中陰沉無處可泄。遇到賢臣輔佐,尚可保江山平穩。然一旦有小人近侍,天下危矣。曆朝曆代,明君幾何?昏君幾何?明君不過是開國出個一二位,中興再有一二個,其餘均是昏庸無為之輩。隻是憑著祖上留下的盛世,延續度日罷了,有何功績可言?到了祖上基業耗光,便是末代了,氣勢已絕,王朝覆滅。我湛氏萬不能這樣。”
“倒也是有理。成天間拘在書房的皇子能銳意進取、成盛世明主者真是少之又少,除非天縱奇才。大多都是貪圖安逸,用權術製衡朝堂,隻求這皇位安穩即可。”閔仙柔頗為讚同湛氏的教子方式,但無論如何也不能在孩子麵前肆無忌憚地親熱,她的臉皮這樣可是厚不起來,於是順手拿起一本奏章,轉移了話題,“莫不如咱們來比比誰看折子快,可好?”
“我先就認輸,可是比不過你的過目不忘。”湛凞果然不再鬧了,略微皺眉道:“今兒玩鬧了一天,折子積了許多,你幫我瞧瞧有沒有要緊的?否則我真得熬夜了。”
閔仙柔點頭,打開手中的折子,說道:“這是慕中原的折子,環山省今年新開墾了十七萬畝的良田,莊稼長勢很好,今秋定會大豐收。”她三言兩語將這厚厚的折子總結了一番。
湛凞聽著不由感慨道:“要是都能像你這般,幾句話就將事情說清楚,我該省了多少時日啊。有時一本折子看小半個時辰,翻來覆去的,都是些咬文嚼字。這還不得不看,事情都夾雜在其中。什麼錦繡文章,我看著就和裹腳布一樣臭長。哪天非得尋到由頭,拿個蠢蠹開刀,殺雞儆猴,看他們還敢賣弄不?”
閔仙柔抿嘴笑道:“皇帝講話如此粗鄙,讓臣下聽到還不知該怎麼笑話呢。”
湛凞自己也樂了,隨手拿起本折子打開一看,大笑出聲,等勻了口氣,才道:“是朱文的折子,我念給你聽:臣朱文給皇上叩頭啟奏,臣接到聖旨後,即向全豫平發下告示不準買賣人口。隻是臣當時還是知府,說話不管用。等升任了巡撫後,臣私下買通了幾個/妓/女,告倒了幾家最大的/妓/院,人販子和老鴇共十九人定了斬立決。因有皇上的聖旨,臣沒有上報刑部,直接將他們殺了。剩下的妓/院跑得跑散得散,臣也沒繼續追究,但臣老早就派人盯著,沒讓那些黑心子的老鴇龜奴拿到一文錢。妓/院的一切財產其中包含房契地契,臣叫人全部換成了現銀分給了妓/女,願意走的不攔,願意嫁的給尋覓良人,願意做工的讓她們去繡坊,最後留下的臣讓她們合夥盤門麵做些小生意。臣和她們說,都是皇上天恩讓她們脫離苦海,日後要是有人欺負她們,讓她們盡管上衙門來告。現在豫平恐還有些暗/娼/門子臣沒找到,除此再沒有逼良為娼的肮髒地了。還有些識趣的鄉紳使了錢財遣散了買來的奴婢。不識趣的,臣也依葫蘆畫瓢,砍了幾個腦袋。還有些個買賣親女的父親,也被臣砍了。自此豫平再不敢有人買賣人口。”
閔仙柔莞爾一笑,隻讚了一字,“妙!”
湛凞得意地晃晃腦袋,道:“移風易俗難,我就換個名頭行事。前晉暴政多年,人口凋敝,田地荒廢。我朝新建,自然要鼓勵生育,開墾良田。買賣女子都為奴為婢、入了青樓去了,隻剩下鰥夫如何繁衍人口?這聖旨一下,任誰也挑不出毛病。”她雙眼微微一眯,笑道:“對窮家而言,女子不能作為貨物,再加上有了女子可考科舉的出路,久而久之,若家裏有聰慧的女孩,定能博得家長栽培。畢竟天下間還是窮人為多啊。如此一來,男女間平等相待便有指日了。”
閔仙柔看著愛人的目光閃出光彩,道:“你這番苦心,日後定能在史書上濃墨重彩。”
有了愛人的讚賞,湛凞極為得意道:“我倒是真不為虛名,隻是怕將來我湛氏的後輩們被這男尊女卑給束縛住,更怕將來有人借著男尊女卑的由頭給我大端江山造成禍亂。幹脆打破這所謂‘規矩’,讓男女平等成為風俗才是正理。”直說得閔仙柔頻頻點頭。
湛凞正是心情興奮時,看起折子倒是極快,不到亥時剛過便批完奏折歇息了。次日上朝,一切如常。隻是在宣布由董世傑和馬誌潔三日後去南晉談判時,讓董平和馬強臉色稍微變了下。處理政事後,皇帝沒有像以往般散朝,而是漫不經心道:“後位懸空,太後心焦,下了懿旨,讓朕立皇貴妃為後。眾位臣工以為如何?”
大臣們個個低眉順目,心想,太後都下了懿旨,我們做臣子的還能說什麼。以前有臣子進言要充實後宮,結果都被殺了,現在誰還會觸這黴頭?
湛凞很滿意這沉默的場麵,高興地說話聲音都提高了幾分,“六月初一是個黃道吉日,朕已決定立後大典就定在那日,就著禮部去辦。”剛想說“退朝”,猛地見一人出班跪倒,口中高聲道:“啟奏皇上,臣以為立後事關國本,定要三思而行。如今天門嶺外兩軍對壘,天下百姓對局勢尚有疑慮,此時立後恐讓人心生不安。”這人話說得婉轉,但意思誰都明白,如今我大端和南晉在打仗,而你皇帝在此時卻立閔煜的妹妹為皇後,這不叫天下人心生懼意嗎。天下間定會議論,誰敢相信這閔氏皇後沒有異心,萬一你皇帝被美色所迷,致使後宮亂政,我大端豈不完了。這人心一浮動,亂象便會隱現,後果不堪設想。
湛凞麵色如常,不為所動,道:“朕素聞你王功名是個孝子,你倒是和朕說說看,何為孝?”雖未直接回答,但卻將一頂不孝的帽子扣了下來。
王功名本就體態寬胖喜冷怕熱,此刻更覺酷熱難耐。皇帝的意思太明顯了,這是她親娘的懿旨,若是不立後,那就是不順著娘親的意,那就是不孝。難道你王功名想讓皇帝做個不孝之人?這個罪名,誰敢當?嚇得王功名再不敢吱聲。
湛凞也未追究,隻命禮部擬個章程呈上來,便直接散了朝。王功名使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站起,退出殿門時見到郭楨慢慢走在前麵,急忙小跑上去,氣喘道:“郭相,留步。”
郭楨當然知道他要說什麼,手撚胡須,微然一笑,道:“王大人,明裏你稱老夫一聲‘郭相’,私下更是尊為恩師。老夫愧然啊。其實隻有皇上才是你的‘恩師’。是聖上的知遇之恩才有你王功名的今日啊。”
王功名急急道:“郭相,學生對皇上絕無二心啊。學生也是一心為著我大端啊。”
郭楨倒是不慌不忙道:“皇貴妃和太後的淵源豈是你能明白的?老夫的恩師秦元那是端地有名的大儒,他最後教了老夫一件事。我們做臣子的,要替皇上管得是國事。家事嘛,那是皇上的私事,還是皇上自己管的好。”
王功名一愣,脫口道:“那、那要是家國不分,豈不糟糕?”話一出口,便覺有些忤逆,熱汗又出了一層。
郭楨沒有計較,神思悠悠,嗬嗬一笑道:“當年老夫也是這麼問恩師的。恩師卻說,你讀遍史書,可曾想過,這明君的後宮和昏君的後宮有何不同?是美人醜些?還是佳麗少些?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可不都是一樣。那為何美人能惑亂昏君,卻不能迷惑明君?別看史書將罵名安在了美人頭上,其實關鍵在於君!昏君就算將他身邊美人絕跡,他照樣能使天下大亂。明君就算讓個天仙日夜在側,也照樣能使江山穩固。我朝聖上千古一帝睿智無雙,我等做臣子的,還有何擔心?”他拍了拍全然怔住的王功名,笑道:“皇上這會子恐怕是在上書房批折子,王大人還是去請罪一番吧。再和你說一句旁人聽著大不敬的話,這大端的江山有一半是咱們皇貴妃娘娘打下來的。”
王功名猛然反應過來,皇上要是因為此事對他心生嫌隙,將來這仕途可就坎坷了。如今科舉順利,入朝的大才不在少數,頂替他的大有人在啊。想到這,他作揖給郭楨施了個禮,趕緊小跑往上書房而去。等到時已是渾身是汗,更不敢冒然進去在皇上麵前失了儀態。隻慢慢等熱勁過了,汗也散了,才請值班的太監進去遞話。原以為皇上私下裏會對自己嚴厲,卻不料皇上還是淡淡的說了句“所為何事”便無下文了。但自己跪著不敢抬頭,看不見皇上的臉色,不好揣度聖意,這可如何是好。
一瞬間,王功名已經想了許多,最後一咬牙決定幹脆明說,他深知,這年輕的天子可是不好糊弄,萬一弄巧成拙更會讓皇上記恨。他深吸一口氣,伏地顫聲道:“臣有罪。臣私心作祟,深知隻有做皇上的臣子,臣才能一展所長,才能博取名聲,才能光耀門楣。臣實在是怕我大端、怕皇上被那些叵測之徒發難。臣隻想自己的前程,卻實不知皇貴妃娘娘對我大端的功績。”
一番話下來,王功名又是一身汗,耳邊聽著皇上嗤笑了一聲說道:“也算是實話。皇貴妃對大端的功績,是郭楨對你說的?”
“是。”王功名趕緊回道,又聽皇帝冷冷說道:“你是其心可嘉,其意可誅。”這話如刀子嚇出王功名的眼淚,頓時哽咽不已。
“皇貴妃自幼侍奉在太後身邊,天下誰人不知?其品行,又有誰比太後還了解?太後能害朕?皇貴妃若真有二心,何需和閔煜勾結?一碗毒藥即可!以你王功名的心智,其中道理不難猜測吧。”湛凞拉下臉,冷冷道:“想做錚臣?朕不是昏君!”
王功名直哆嗦,哭道:“臣罪該萬死,實在是,臣怕人言可畏。”皇上這是明著告訴他,別仗著聖寵做那等沽名釣譽的迂腐之臣給自己博虛名。
“朕要怕人言,何必做這皇位!”湛凞的聲音隱隱有了怒氣,“皇後姓閔那又如何?叫南邊的人好好看看,朕對閔煜用兵,不是為了爭權奪利,而是要讓天下大定,百姓安樂。朕都可以有個閔皇後,當然更能容下南邊所有士子庶民。真要等到一統才立後,天下人才會說朕是為了美色而對閔煜征伐。”
“皇上,臣,”王功名幾乎要癱軟下去了。
“何為忠?好好想想。你退下吧。”湛凞收了怒言,讓王功名出去,自個又批了會折子,覺得索然無趣,便擺駕回了清漪宮。將立後之事和閔仙柔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