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輯(三)(2 / 3)

篝火閃跳著。這是最安靜的一個夜晚。除了那些不願停歇的小野物在灌木叢中發出的一兩聲響動之外,再沒有其他聲音……

讓溫柔找到著落

這些夜晚想著遙遠的往事,那些愉快和不愉快、各種各樣的感激、怨恨、誤解和仇視,那些纏繞著每一個人的無盡的故事,這會兒真的隔在了人生大河的彼岸。我時下沒有了那些痛楚,好像它們都是另一個世界的恩怨。現在,我在田野裏勞動了一天,疲憊鬆弛地躺在了一個山村小屋裏。過去的一切褪去了仇恨的顏色,我對其不再耿耿於懷了。另一種異樣的感受籠罩著我,它讓我感激,讓我懷念和默想。我從很遠的時候想起,甚至回憶了自己在果園子弟小學讀書的情景:第一個美麗的女老師,第一次愛的萌動……我想起了離開平原的一個夜晚—在大海邊上一麵破舊的漁帆下麵,我和小小女伴親密無間的交談和簇擁。啊,一生裏第一次的奇特的溫存,當永遠不會忘記。我這會兒差不多還能嗅到幾十年前的那股氣息,我們怎樣在耳邊悄悄私語,彼此撫摸,夜色也擋不住她星星一樣明亮的眼睛……

天一放亮我就要告別茅屋了。深夜,媽媽躡手躡腳走到我的身邊;當時我和外祖母一塊兒睡覺,媽媽也許是口渴了起來喝水,也可能是擔心我夜裏著涼;我裝著睡去,實際上我從腳步聲、從那種特有的呼吸中早就知道了是母親。她在看我。後來她把我露在被子外麵的一隻胳膊輕輕掖到被角下邊。她俯下身子,呼吸落在我的臉上……

在大山裏,我長出了一層小胡子,長得倔強,強悍,兩腳老繭,到處奔跑,兩條腿又長又黑—山裏人說我壯得像一頭小公騾子。

那時有一個從城裏來的自然地理老師,他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裏讓我遇到了。他竟從那麼遠的地方來到這個又破又爛的山村中學。有人告訴:他像我一樣,也有一個可怕的父親。當時我心裏湧起一陣奇特而巨大的衝動,在心裏將其引為同類……後來我們很快成了最好的朋友,我是他的一個小弟弟。他的愛人不在身邊,隻有一個小女兒隨他讀書。星期天他領她到山坡的鬆林裏采蘑菇,我和他們在一起。在山上,他常常指著遠處的峰巒講山脈走向、岩石和礦物。他懂得真多,可以一口氣叫上幾十種植物的名字。讓我永遠忘不了的一件事是,有一天他到外邊去了,他的小女兒很神秘地告訴我:她的爸爸還會寫歌子!她把寫滿了歌子的一個筆記本抱出來……

我暗暗學他,偷偷寫下了很多,可是從來沒敢拿出來讓他看一眼。

一年夏天,我暫時離開了那個中學所在地,因為這段時間老師領著他的女兒回老家了,我呆在這兒沒有意思。出乎意料的是,當我從大山南麵再次轉回來時,一切都晚了—人們說老師走了,他領著小女兒回來又走了,自然而然再也不會返回了。當時我懵了,定在那兒一動不動……老師離開得奇怪極了,我想他一定是有了什麼極大的變故,並相信他回來是要和我告別的。

那一天我走出破敗的小學大門,倚在一個棵柳樹下站了許久。後來我再也沒有走近那個地方。

我一路往南遊蕩下去。我在小本子上寫下了各種各樣的歌子,還記下了好多植物的名字、石頭的名字。

這個夜晚我長時間想著那個山裏老師。他現在如果健在,一定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他還寫歌子嗎?還有,那個女孩一定很大了……世界多麼大啊,又多麼奇特多麼無情。我們這一生所能遭逢的隻是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但僅僅是這一切,已經讓我們無法忍受了。令人不解的是,我們的全部苦惱和幸福也來自各種各樣的遭遇,來自我們結識的一個個人或一件件事;我們無論自覺不自覺,願意不願意,都要編織進一些被重複過千萬次的古老故事當中,去愛,去恨,去激動和複仇……除此之外還有家族血脈,它所帶來的那種不可思議不可逾越的力量……

我在母親身邊的時候一點也不懷疑自己將要走向哪裏、還要回到哪裏—我將走向遠方,我將回到母親身旁。可是現在沒有母親了,我就一下陷入了恍惚。我不知道自己還要走多麼遠,也不知道哪裏才是自己的窩……我的白發越來越多,已經懂得了什麼叫衰老,懂得了時光對一個人而言是多麼短暫、多麼緊迫和殘酷,我又有多少事情需要去做,並每天被這種催促弄得驚慌失措—而有時則又相反,我會覺得時間是那麼漫長,漫長得簡直沒有盡頭,我需要一點一點熬下去,一直熬到未知的可怕的最後。

一個人必須讓溫柔找到著落。不然,他將不得不麵對空空洞洞的時光,麵對自己那一份悲傷。

西邊顆粒不收

隨著往西,一路上的流浪漢突然多起來。他們可能都是從東邊的打工地返回的,想趕在這個秋天回來忙莊稼,可想不到迎接他們的是根本用不著收獲的一片光地。他們踏入自己的土地時,一個個驚得半張著嘴巴,不知是幹渴,是絕望,還是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他們一路饑渴忍耐,由於一直趕長路,像西部的人一樣,頭上捆一條又髒又臭的手巾,兩手被日頭烤得像鍋底一樣黑,衣袖短短的,兩隻大手突兀地垂著—它們好像急著要找點事情做,卻又無從下手。在這一夥人中,隻有我一個逆向而行,一直往西,都有點吃驚。一個年紀和我差不多的漢子擦肩而過,走開幾步又轉過臉來。我以為遇到了熟人,一抬頭正見他向我跺腳,說:“夥計,到哪裏去?西邊顆粒不收哩!”

我點點頭,感謝他的提醒。

他拍著叭叭的腳步走開了。我看著他的背影:那麼高的個子,身上的行李卷卻隻有一個枕頭那麼大。我不知他是怎麼過夜的。當然,每個流浪漢都有自己過生活的方法,有些絕招甚至秘不示人。比如說在野地裏過夜,有人靠點火,有人靠鑽草垛子—我還遇到一個古怪的家夥,他竟然在夜晚往自己身上埋一層又細又幹的沙子—那沙子白天被太陽烤了一天,熱烘烘的。用這個辦法來取暖的人我以前從未遇到。

我遠看著這個漢子的身影,有些猶豫是否還要繼續往西。我這時有點後悔的是,應該在朋友家裏多耽擱些日子才好……

我在旅途上把他們全都想了一遍,有時恨不得即刻就奔到他們身邊。我渴望見到一雙雙熟悉的眼睛,向他們傾訴,也聽他們敘說。久違了,我的朋友。我們共同經曆了,走過了,喘息之後,該是從頭長話的時候。一些謠傳、一些可怕的誤解,所有這一切都等待我們去澄清。當然,這非常重要。想到這些,我差不多一刻也不能等待了……我不明白為什麼還要腳步躊躇,為什麼還要無望地徘徊。

後來,我終於停住了腳步。

我好好端量了一下前方。我想由此向北,然後再向東……

見了兩樣東西眼紅

我在離村子稍遠的地方支起了帳篷。

這兒不僅要遠離村莊,而且還要遠離田間小路;最好在溝邊渠畔,要有一叢灌木遮擋,我才能安頓下來……就在類似的地方一連過了兩夜,太太平平,沒什麼打擾。我點起篝火做野餐的時候,盡可能在灌木的另一麵,因為這樣村裏人就看不到火光了。盡管如此,第三天夜裏我剛剛熬好稀粥端起碗,就聽到灌木叢裏發出了啪啦啪啦的響聲。剛開始還以為是個野物,沒有在意,後來竟然借著微弱的火光看到什麼:那是紫穗槐棵子裏探出的一個頭顱—那個人頭發不長,眼睛特大,臉上烏髒。我嚇得差一點兒把碗扔掉,隨即大喊了一聲:

“你是誰?”

那個人渾身一抖,沉默了片刻,然後索性鑽出來。

這人穿著老式黑布衣服,頭發留得很短,可是我一眼就看出這是一個女人!因為她的胸部無論怎樣緊緊束起,還是高高聳著;盡管她臉上抹髒了,可是大大的眼睛還是十分嫵媚。她一開口說話,那就更讓人確信無疑是個女的了。她大約隻有二十歲左右,一雙手滿是繭子,但巴掌很小。她直直地看著我,像是發呆,一聲不吭。

“你要幹什麼?”

她搖搖頭,取一個怪姿坐著:一隻腿跪著,一隻腿盤在地上。這樣靜了一刻,她說:“我在樹叢子那邊聽到這兒有響動,又聞到了米飯香味,俺知道這邊開夥了。”

“開夥”一說是當地人才有的,意思是做飯興炊。

“俺媽兩天沒吃熱食了,我想給她討碗粥。”

她說著從衣服裏邊摸出了一個小小的搪瓷缸。我毫不猶豫把粥分出了一半。她千謝萬謝,一轉身鑽進了樹叢子—這讓我知道,原來在樹叢的另一麵早就宿著兩個人。

我胡亂吃了飯,忐忑不安地鑽到了帳篷裏。但我沒法睡去,有點擔心。春夜涼得很,低低的霧氣裏有一種不好的氣味。這個夜晚濁氣壓得很低,我知道這是遠處那些工廠飄來的煙塵和蒸汽。大約是夜間七八點鍾的樣子,要睡覺還太早。我點起小桅燈,不敢把篝火撥得太亮。我想讀點什麼,也隻能這樣打發這個夜晚了。可是我剛剛打開一本書,就發覺樹叢裏麵劈裏啪啦響。不用說又是她們了。

剛才來過的那個姑娘扶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老太太的手腳看起來還靈便,隻是疲憊瘦弱得很。她坐在篝火旁向我道謝,問我是從哪來的?還沒等我回答,老太太就說:“我讓女娃兒來一趟,女娃兒不敢,說這邊有個黑胡子黢黢的男人。我告訴她,天底下哪有這麼多壞人,壯起膽子去吧……你是個好人。”

“大娘可別這麼輕信哪,隻一碗粥就能證明我是好人嗎?”

老太太拍拍膝蓋:“俺娘倆遊蕩慣了,什麼人俺還看不出?那些壞人,別說一碗粥,一粒米也不白給呀,他們就知道想方設法捉弄人。哎呀,今夜裏多好的一堆火啊……”

她說著往火堆跟前湊了湊,伸出手貪婪地烤著。在火光下我才看清,這個老太太戴了一頂嶄新的黑色絲絨帽,帽子上釘了一塊綠色琉璃。她見我的目光落在帽子上,就說:

“這是俺閨女前些天在集市上買的。俺說你媽老皮老肉了還戴這麼新的帽子?我讓她戴,她嫌老氣。我娃兒忒孝順!”

當她弄明白我是從哪來的時候,就說:“俺娘倆就是到城裏去的呀,走了半個月也沒走到車站。”

原來她們是要去東部城市的那個火車站。我問她為什麼不乘汽車?

“就為了一路上做點活計,正好也掙足了坐車的錢。”

老太太說她們那個村子在城裏做“服務員”的女娃可多呢,她也想把女兒送去做“服務員”,自己身邊無依無靠,想來想去就和女兒一道走了。“聽人說城裏老太太做的活兒也多著呢,洗衣服,給人家掃地擦桌子……”

原來她就住在蘆青河西岸的一個村裏,老伴早死了,她一個人拉扯著這個女兒過日子。自從起了進城的念,她們就不再安生了,終於選一個日子過了河,不緊不慢地往東挪蹭了—先是在南邊那些富庶村子做活兒,受了一次騙就趕緊拔腿趕路,一路上受的苦楚沒有數……她歎息道:“如今的人哪,除了錢什麼也不認了,別看都是土裏抱食的人,也能老鄉騙老鄉。”

我沒有做聲。一路上全是這些故事。不管你想不想聽,老太太還是盯著向上躥去的火苗高一聲低一聲講起來。她大概講出來心裏會輕鬆一些。這使我明白了路途上那些流浪人為什麼樂於把自己悲淒的故事講給生人聽—他們這樣做是為了拋開心事,卸去心頭的沉重。

“你猜俺為什麼在路上耽擱這麼長?那會兒俺在一個村的磨房打工,來送糧食的兩個司機認識了俺這娃兒,就天天甜言蜜語,說要給她找個好差事。他們去的地方多,都是開汽車的人嘛,經多見廣。俺的娃兒活該就信了他們。有一天娃兒叫一聲‘媽’就走了,說安頓下來就回來接媽。結果哩,一去十天八天不回。有一天夜裏俺正睡著,外麵有人拍打窗子,那個急呀,那是娃兒啊!啊呀娃兒可回來了……”

老太太說到這兒,旁邊的女孩眼圈紅了,叫了一聲媽,想阻止她往下說。

“孩兒也不用不好意思,我要數叨數叨給這位好心的大哥聽聽,讓他知道咱這地方是人少鬼多,大白天裏你受了多少冤枉。他大哥不知道,這孩子一回來可把我嚇了一跳:娃兒臉上有血,頭發揪得東一縷西一縷,肩膀上還有牙咬的印子。孩子哭啊哭啊,哭了半宿才敢告訴我,說媽呀,孩兒再也不離開媽了,孩兒這一路上九死一生啊……你猜怎麼?那兩個歹毒的東西原來是外省人,他們千裏迢迢來送糧食,回去想捎個女人走哩,走到半路上把俺孩兒按在車上好一頓欺負。俺孩兒從小在媽心上揣著,見了男娃眼不抬,哪受過這個,說不活了不活了,抬頭就往車上撞。最後他們就把俺孩兒綁起來,用一根繩牽著,像耍猴似的牽到了外省,五千塊錢賣給了一個瞎子,硬拜下天地。俺孩兒寧死不從。瞎子又叫了本家人,硬是推著按著捆進了洞房,接著人不離身繩不離腿。還虧了俺孩兒年紀小身子輕靈,跳了窗戶馬不停蹄地跑了這些天,算是一口氣跑回來……打那以後我就讓她把頭發剪短,裝個男人模樣。她老哥啊,你說這世道怎麼了?如今這人哪,隻見了兩樣東西眼紅:一是錢,二是女人。誰能欺負人、誰的心狠膽大,誰就能過上好日子……”

老太太說著抽泣起來,抹起了鼻子。旁邊的女娃先是一聲連一聲阻止媽媽,伸手扯她的衣襟,再後來就一聲不吭垂下了眼睫。

老太太說:“俺要積起盤纏,早就去城裏了。俺那兒半個村子都走空了,人家早進城了。”

聽著老太太滿懷希望的絮叨,我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

女娃緊緊抱住母親的一隻胳膊,不停地叫:“媽媽……”她的聲音裏充滿羞澀和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