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輯(三)(1 / 3)

女園藝師

她的母親是一位著名的女園藝師,五十年代從蘇聯回來,中間還去過西歐兩年。當年正學蘇聯,一個從東方大本營走出來的女園藝師何等了得。她出版過許多著作,在學術界有重要影響,可以說不光是個遠近聞名的學人,而且是個美人。據說她腦瓜開闊,大眼深陷又黑又亮,皮膚白皙,“是個不苟言笑的冷美人”。女兒說到母親就羨慕和惋惜得不行,咕噥:“真可惜,就是這樣一個人,一輩子什麼故事都沒發生!這你能想象嗎?”我聽了總想發笑,我說自己完全能夠想象。“那是你們;你們都是偽君子。”我沒有反駁,心裏卻說:誰知道呢,也許真的是偽君子;不過我當時不明白在她心目中,“你們”這兩個字是否也包括了自己的母親……

她一直被寄托了很大的希望,結果卻令母親失望。母親與女兒不同,她從來就循規蹈矩,有內心的嚴整性,有高雅的舉止談吐。總之,她是那個時代裏令人崇敬的女人,足以勾起一個時代裏最美好的夢想。女兒卻走在完全不同的道路上。她到底繼承了誰的性格?據她自己講,她無論如何也搞不明白。父親是建築學院的教授,一個整天沉浸在思索裏的人,“我父親木訥訥的,戴一副小眼鏡。我母親如果要偷情,我相信那是很容易的……”她三句話不離這種事兒,而且沒什麼難為情,說起來落落大方。是的,她根本就不像父親;她說自己從小就熱情灼人,像一個地地道道的小子,從很早起就開始留男孩的頭發,喜歡在腰上紮一根皮帶。她說自己要報考農林學院,完全是因為“女園藝師”這幾個字聽來“帥氣”,而閉口不提這裏麵有母親的熏陶。當然與母親來往的多是這個專業裏的一些傑出人物,他們不可能沒有影響。在那座城市,她除了父母親之外還有一個弟弟。本來畢業之後她可以分配在城裏的一個研究所,守在父母身邊,他們也很需要她。可是她無論如何不能呆在城裏,渴望出去闖一闖—到底要做點什麼,當時連自己都說不明白。

“可惜沒有騎馬打天下那樣一個好時代了!聽說那會兒這片地方有許多好漢,有十多個草頭司令呢!”她咂著嘴。我點頭,想問:“哦,你也想當一個嗎?”我心裏非常清楚這裏在當年有多麼混亂和血腥—她竟然把戰亂年代叫成“好時代”,這太過分了。她討厭平靜的生活,向往冒險,像一切不得要領、輕率,容易被誘惑的女孩子一樣,在真正吃上苦頭之前總是喜歡浪漫和傳奇,總要不斷地感歎自己生不逢時。

她說離畢業還有一年左右,大學生開始實習了,她和一幫誌同道合者就利用這段時間跑了許多地方。這就違背了校方紀律。就是說,他們除了在實習點上幹了一陣之外,還以所謂“考察”的名義跑遍了那些北方園藝場。就在這段時間,他們找到了這片海邊大荒,發現了一個很大的地方;在她來說,則主要是遇到了一位老場長。

老場長是一個碩果僅存的“老軍人”。這使她有些好奇。她說那個老人瘦幹幹的,麵色冷峻,不愛說話,熱衷於搞點武裝什麼的。這顯然是戰爭年代留下來的一個嗜好。場裏的年輕人都被他訓練得呱呱叫,成了一支整齊的隊伍。以前這裏因為地處海濱,民兵建製嚴格,而且可以擁有不少武器。他的這支隊伍那時真的挎槍騎馬,有時還要接受上邊軍事單位布置的一些邊防任務,如沿岸巡邏、配合野戰部隊演習等等。當然那是一個多慮和興奮的時代,這個園藝場的熱鬧可以想象。可是這一來就滿足了老人的胃口,他幹脆就把這裏搞成了一個準軍事單位,並且一直這樣幹下來。一個個年輕人一天到晚神情肅穆,精神抖擻,“這裏和哪兒都不一樣,硬是不一樣!”她說。她幾乎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那時她一天到晚跟在老軍人的隊伍後邊,像個尾巴,到後來幹脆加入了這支隊伍。白天做活兒,早晨跑操,晚上巡邏。老軍人的軍號吹得震人耳膜。

“這是一個把一切都獻給了海防的老人。照理說他有戰功,級別很高,完全可以在城裏擔任更高的職務。可他就是喜歡這片大荒地,願意聽呼呼叫的海浪,聽風吹林木的聲音。用他的話說,這裏是‘地處要塞’。實際上‘要塞’還算不上,因為往北幾十海裏之外的那幾個海島才是真正的‘要塞’……”她回憶著過去的生活,一會兒嚴肅一會兒嘻笑。

“這兒的生活緊張而有秩序。夜間,他讓人們上夜校學文化。比如說唱一支歌,聽音樂課,關於園藝方麵的專業知識之類;再就是講一大堆軍事常識,兵器常識,等等。到後來差不多成了一場又一場的戰鬥故事會……

“反正當時的園藝場沒有一個低頭蔫腦的人,大家走起路來都是咚咚一路小跑,覺得有使不完的勁兒。”她長長地歎氣。

那個實習期之後,她和幾個朋友戀戀不舍地離開了。一年之後,她一意孤行,到這兒來了。

她唯一舍不得的還是自己的媽媽—那個白發鬢鬢的女學者。可是她到這兒來真的就像母親一樣,當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女園藝師”……她絮絮叨叨說著這些的時候,曾把衣襟撩起來,讓我看她皮帶上拴那個漂亮的牛皮工具卡子。她從上邊抓了一把,拿出匕首一樣的亮閃閃的東西,在手裏掂著:“看看,這就是削刀。咱從不離手的就是這一類器具……一晃就是幾年,這個園藝場變得太大了。老場長沒有了,他退休回原籍去了。新換上的場長五十多歲,胖得像豬,滿臉冒油,瞪了一雙色迷迷的小眼。這家夥說起話來哼哼哈哈,惡心透了。”

她長長一歎,說這下完了,老軍人沒有了;她曾經到那個老人的原籍打聽過,都說:壓根就沒有這個人。

一個妙窩

山脈東北坡非常和緩,我走下去。這兒沒有路,好像很早以前人們就對這兒的山嶺失去了興趣,既沒有打獵的也沒有采藥的,偶爾有個把流浪漢都是繞山走,他們也喜歡平原。早晨,要等到八九點鍾霧氣消散的時候才能夠望到遠處。這時到處是一片蒙蒙水汽,看不到閃亮的河水,看不清稍遠一點的樹木梢頭,連昨天看到的那些不太高的山頂也沉在霧裏……等著太陽升起,眼看著光的巨臂在伸長,把漫起的水汽按壓和驅掃,把它們逼到一邊的山壑裏;其餘的地方被蒸發得稀薄、透明。天空和山嶺的底部漸漸相連一起,橘紅色的、一絲一絲的彩雲開始褪去。昨天聽過的那種雲雀的歡歌又響徹在山穀裏了。嘎歐嘎歐的嗓子叫也回蕩起來。偶爾響起的是什麼野物的吼聲,就像迷途絕望的流浪漢的呼喊那樣,使人懼怕。還有什麼在迅疾跑過,來不及看清它的身影,就消失在濃密的灌木叢中了。

腳踏這座山峰的左下方是一道深深的山穀,穀地兩旁的顏色深重,就像在深冬裏看到的溫泉旁的景色一樣。那兒的柳棵比山坡上粗多了,葉芽蓬鬆茂密。有一株小樹斜著挺起,約有十幾米高,灰黑色樹皮上一道道裂痕都看得清晰。它的葉芽像小拇指那麼大,好像是一株黑樺。離它幾米遠的地方有一棵榔榆、一棵粗齒蒙櫟。我想穀底那兒很可能有積水。

我幾乎不曾忽略過路邊上的任何一潭水。不知有過多少次這樣的經曆:一路上渴得嗓子冒煙,可就是找不到一口水……走近穀底才發現,灌木棵下麵綠蒙蒙的一層原來是一些蕨類植物,它們是蒙山粉背蕨;長在岩縫的還有普通鐵線蕨。瓦葦在上一年結下的漿果已經幹枯了,因為沒有大風雪的摧折,現在完好無損地掛在樹枝上。野桃子已經幹成了一個個小圓球,上麵布滿了黑色的皺褶。幾株柳棵的下麵是密密的針葉鬆,它們長得雖然矮小,可是根係卻有力地抓住了濕地。透過針葉鬆的空隙可以看到潔白的沙子。很清楚,在另一個季節這兒顯然是有水的,這時候卻幹涸了。一條山穀由此向北漸漸開闊起來。四周的山嶺彙成一個半圓,由此可知這兒的山落水有多麼盛。

我試圖扳著這些樹木枝丫走下去,直下到穀底當心;從那兒往北走路就順暢多了,雖然在方向上似乎與要去的地方稍稍偏東了一點,但這不成問題。我小心翼翼地走下去,走到半腰,突然有什麼從灌木裏竄出來—由於它跑得速度太快,沒法看清是一隻山狸還是什麼。它的個頭像獾那麼大,可是比獾要靈巧,身子也要長一些—它在遠遠的地方竟駐足回頭,這一下讓我看清是一隻花麵狸。我往它跑開的那叢灌木走去,因為它引發了我的好奇心。

那兒果然讓我吃了一驚。原來山穀半腰,密密的紫穗槐棵子後麵有一個隱蔽的山洞,洞口好像還有人工的痕跡。我摸索著往前,盡量不發出一點響聲。走近了看得越發清楚:這兒顯然有人砌過洞口。試著往洞裏看了看,灰蒙蒙的。這是一個利用懸石壘成的住處,不深,左側還有一個小小的窗口。

我躡手躡腳走進去。令人驚訝的是這個住所不大,卻算得上精致。不過這兒好像很久沒人住過了。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幹草,腳踏上去輕輕一動草就碎了,由此可知閑置得時間已經很長。當年住下的會是什麼人呢?什麼人在大山深處搞了這樣的一個好窩?

我以前在遠行旅途中也不止一次在山隙和河穀、在叢林裏,發現類似的隱蔽住處了。它們有的是做得很好的小石屋,有的是順著沙崗陽坡壘在灌木叢中的小窩—如果附近有村莊,那麼它很可能是看山人的臨時住處;可是像眼下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顯然不是。我知道在前些年的確有一些魯賓遜式的人物,他們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逃離了家園,隱匿在山野叢林,克服著無法言說的艱難,但總算是活下來了。有一年我在一片極其荒涼的茫野就發現了這樣的一個草窩,當時裏麵就住了一個怪人—他試圖用極其拙訥的口氣跟我說話,但後來卻讓我出乎意料地從那堆亂七八糟的雜物當中發現了奧秘:一本翻得很舊的、艱深的學術著作。當時我大吃一驚,隻是忍住了沒有揭破。野地上有著令人意想不到的神秘,有我們完全不能理解的一些事物。

戀戀不舍離開了這個小窩,一直走到了穀底。

從這兒往上看,那個山洞就清晰了。白色的沙土旁邊被山落水旋了很大的一塊凹地,上麵至今還濕氣充盈,有一些幹枯的和正在萌發的水生植物,像小蕨、幹成了一團團的槐葉蕨、細葉滿江紅等。這就使我明白了那個人選擇這兒築窩有多麼巧妙:簡直是臨湖而居;眼前這個天然的池塘會為他提供飲水和魚蝦之類。一個妙窩。

那個主人呢?他到哪兒去了?他又是什麼人?我回頭久久望著。

我在可愛的白沙灘上坐了一會兒,喝了一點水。這時旁邊的草叢飛來一群大山雀,它們一點也不怕我,隻在那兒嘰嘰喳喳議論,一會兒飛起一會兒落下。一隻很大的花喜鵲落在了附近的枝丫上—在我們東部平原上,飄然而至的花喜鵲從來都被看成是一個吉兆。它喳喳叫了兩聲,好像在與我溝通什麼訊息。我朝它點了點頭,又做了個友好的手勢。

灌木叢中還有好多長著彩色翅膀、腦袋上有著一撮白羽的鳥兒,它們在跳來跳去。仰起頭,藍得出奇的空中有兩隻鷹在盤旋:它們好像也看到了穀地,看到了在這兒歇息的一個人……這裏竟使我有些不忍離去,如果是下午,我就會考慮在這兒過上一夜;現在不行,現在還得趕路。

霞光落在她的臉上

走在這樣的穀地,往事紛至遝來,唯有煩惱變得無影無蹤。

這兒多麼適合回憶。我顯然是一個平原和山區裏長起來的野孩子。我的腳板必須貼近山土泥地才有記憶。我想尋找一個親近山地的具體而堅實的理由,後來果然有更多的機會到大山裏來了。我去得最多的當然還是東部,去那兒敲擊叩問—我的父親就在這些大山裏度過了苦難的半生。小時候母親講起大山裏服苦役的父親,總讓我覺得神秘和恐怖,我似乎看到一個被鐵鏈拴在一塊巨石上的黑乎乎的人,在不停地擊打大山……

離開母親去山裏之後,不知有多少夜晚為尋一個可以安睡的地方而苦惱。山洞、岩穀、石頭下麵被山風旋起的一堆亂草,都是絕好的去處。有時候我不得不把準備過夜的一個野物給嚇跑,占有它熱乎乎的小窩……記得有一次我摸黑爬到了村邊一個孤零零的草垛子上,這是山裏人來不及搬去的一堆禾秸。那一天可真冷,我的手腳差不多都凍麻了,嗬著氣,一點一點往禾秸堆裏爬。我盡量想把身子全都藏在裏麵—可是突然腳上碰到了什麼軟軟的東西,又一用力,立刻有什麼發出了一聲尖叫。我倏一下跳起來。一陣嘩啦嘩啦的聲音—裏麵到底有什麼動物?我嚇得頭發都豎起來了,渾身發抖。我跑開,又轉到了禾秸背麵,蹲在那兒。又是嘩啦聲和咳嗽聲,這才讓我明白裏麵是一個人。可我不敢吱聲,怕極了。不知多會兒,那個人鑽出來了—啊,是一個小極了的姑娘,比我還小,瘦瘦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大冬天裏她竟然赤著腳,穿著單薄的褲子。

她以為我已經走開了,這會兒蹲下解溲。她四下看了看,重新鑽到了垛子裏。我這時凍得實在受不住,四下又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藏身,就從另一邊鑽進了垛子裏。誰知她尖叫著跳出,扳著禾秸直盯盯地看我。這樣許久,她才安靜下來。這一夜我們隔著草壁睡了,睡得可真香啊。早晨起來,搓一下眼,相視一笑,就走開了。

我至今還能記得那個早晨:霞光落在她的臉上、手上;那張髒乎乎的小臉有多麼可愛。她多麼好。許多年過去了,我甚至一直在想象:她該是我老婆。

一個人真是怪啊,同樣是在大山裏邊走來走去的,很早以前是流浪漢;再以後呢?我無法回答……

天傍黑時我走到了山穀最開闊的地段。這裏仍舊是一片白沙,兩岸山嶺也不像原來那麼高大了,一叢叢的河柳長得比上遊茁壯得多。土層開始厚起來,粗一點的河柳上有大水漫過的痕跡:季節河山落水時盛時枯,反複無常。我該找個理想的地方搭起帳篷,準備過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