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母在疼
我在這個夜晚緊挨著茅屋宿下。一夜不知多少次被驚醒。我聽到地下的隆隆炮聲,是這不停的轟擊使大地抖動……一想到這會兒正有人在地下挖掘,心裏就發疼。
絕大部分采掘工都是從這個平原的農家子弟招募的,他們戴上礦工帽、提上礦燈走入地下,然後就開始了沒白沒黑地挖掘。地下巷道曲折漫長,足夠他們挖上一生。那是一座地下村莊,它使他們忘記了地上的村莊,忘記了祖祖輩輩生存的熱土。可憐的孩子,他們從地上出生了,如今卻要像鼴鼠一樣鑽到地下,用兩隻前爪把它一點點掏空。平原才是他們的母親,這會兒他們一割斷了臍帶就成了沒爹沒娘的孩兒,開始動手毀壞生身之母。母親白發蒼蒼,牙齒脫落,臉上的皺紋數也數不清;可是她的兒子還要在母親臉上再劃上一道深痕。母親眼花耳聾,聽不到這轟轟炮聲,也無力管教欺爹欺娘的兒子。
他們挖呀挖呀,先折下母親的肋骨,再掏出她的心肺……就是這些不孝的兒孫把母親折騰得氣息奄奄;母親的眼睛幹枯渾濁,可是最後一刻還散發出慈祥的光,尋找她的每一個孩子,望向他們。她知道孩兒們無論作多少孽、跑多麼遠,最後還要撲到她的懷裏來吮吸和乞求,在她的懷中長眠。一個遍體鱗傷的母親仍然要寬容自己的孩子,用自己的乳汁去哺育他們,滿足他們永不饜足的饑渴。這就是母親。比起慈母,她的兒女總是令人失望。當母親富足的時候,他們就擁過來爭搶,劇烈吵鬧,尖利的指甲把母親的衣服都撕破了,把母親的皮膚都劃傷了。可是當母親貧窮的時候,他們就遠遠躲開,四散奔逃,再不回來看上一眼。沒有多少兒子真正憐惜母親!
對於母親,我不知道犯了多少難以饒恕的罪過。我隻要活著,就會記住這一點。
地下的炮聲響個不停,從黃昏響到黎明。人要在這兒安睡可真難啊。我不知道這一帶的人是怎麼安睡的,大概這需要一個很長的適應過程。地下的炮聲太令人恐懼了,它似乎就在腳下炸響。我的確感到了整個大地都在抖動,那是地母在疼、在抽搐。
我想,那個設計和規劃開發這個礦區的人—此人如果不是白癡就是魔頭,因為誰都不難明白,用這種方法掘出了地底的一點東西,賠上的卻是整個的海灘平原!在喪心病狂的轟擊和挖掘下,一片平坦如坻宛若繪畫一般美麗的原野變得坑坑窪窪,髒水漫流,荒蕪遍地;更可怕的是地下水脈被切斷,地下水逐漸消失,連最深最旺的甘泉都在幹枯或變臭。隻有昏頭昏腦或垂死的人才會作出這樣的決定。
我在這兒度過了一個夜晚,接著又是一個白天。當第二天黃昏來臨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了,走出去,向西遙望。
太陽落下,原野一片模糊,淒涼的鴞烏又叫起來。我回到了帳篷裏。大概因為太疲乏了,這一次很快就睡著了。睡夢中仍然能夠聽到轟轟隆隆的地下炮聲。
我咬緊了牙關
這是一個礦長。這家夥長得醜陋無比但又栩栩如生,蒼黑,矮小。任何生人見了他,都會說這個人隨時都有死去的危險。可他實際上健康得很,吃喝嫖賭無所不為,有一副非常潑辣的身體,極耐折騰。他吸煙很厲害,右手的幾個指頭總是焦黃色。高顴骨,兩腮的肉緊貼在骨骼上,讓人想起木乃伊。但就是這樣黑瘦的臉上竟生了一雙杏仁眼,兩側還長了一對招風耳。他留了一個漢奸頭,走起路來左顧右盼,一副賊頭賊腦的樣子。這樣一個人憑什麼把一座礦山抓到手裏,令人費解—擺在眼前的問題是,我們許多人正在忍受他的折磨。
兄長說:“這個狗娘養的,前一節走私汽車又發了大財。”
“礦長也參與走私?”
“這事鬧得凶哩,不光是礦長,隻要是有錢的人,都想法往這事兒上湊,起碼也要搞到二手貨。直接從船上運車的人,都是黑道上的人。一般的都是掙個轉手錢。有人說礦長手裏如今少說也有八九千萬哩。他還投資煤氣廠、水泥廠—要和人合夥搞個大水泥廠。”
我的心沉了一下。我在想一路上看到的重汙染區,再加上一個水泥廠,我們這裏很快就會烏煙瘴氣了。在東部那個大水泥廠四周的村子裏,呼吸係統有嚴重疾病的人已經數不勝數,村裏的人早晨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院子和屋頂上蒙了一層黑塵……真是不寒而栗。
“如今不是過去了,這會兒隻要能搞到錢怎麼都行,有錢能讓鬼推磨,為了幾個錢,現在的人什麼事幹不出來?你不知道,咱這兒不光有走私的,還有販金子的,有半路上擋道殺人的,人販子也南來北往的大模大樣……說起來沒人信,有人就在這四周的村子裏騙走一些水光溜滑的大閨女,說快跟上進城吧,那裏有吃有喝還戴大金耳環啊!他們從口袋裏掏出的首飾都是假的,莊稼娃兒沒見過世麵,高高興興把首飾收下,然後就跟著走了。天哩,一個個過了河往西,就這麼下了外鄉了!一路上人販子把好生生的女娃不知糟蹋了多少遍,翻過砧山,再賣給那些娶不上媳婦的山裏男娃做媳婦。她們在那兒一連幾個月都用繩子拴著啊,吃飯拴著,睡覺拴著。隻有三兩個跑回來的,哭成了淚人,人都瘦成一把骨頭,爹媽見了疼個半死。這個世道哇,這是怎麼了?人動不動就動刀子,過去是為了一口氣,現在是為了幾個錢,鄉親對鄉親,親戚對親戚,兒子對親爹,都能拔出刀子。這真是個嚇人的世道,良心沒了,苦日子來了,死了沒人管活著沒人問。我跟你四哥說:咱可得好好過啊,老天爺保佑咱沒病沒災就行,咱要是到了那一天害了什麼病殃,實在沒有辦法了,咱誰也不連累,不連累……”
這些話戳到了最痛疼之處,我屏住了呼吸。“到了那一天”—那是怎樣的一天?這個淳樸的兄長輕描淡寫幾句就道出了一個絕望。
我背過臉去,生怕他看到我臉上的神色。我知道在那一刻,臉色一定是慘白的。
我離開小茅屋,在坑坑窪窪的園子裏走著。我剛坐在土埂上,護園狗湊過來了。我們緊緊靠在一起,我一隻手撫在它的頭上。這會兒我想了許多,想這一代一代人的出生、消逝、再出生—一代一代人都不是他們自己決定要來到這世上的,他們將要遭逢的一切也都不是自己所能決定和預料的—看吧,一個生命就是如此粗暴地給投擲到蒼茫陌生的人世間。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所能遭逢的事物千變萬化,誰也無法掌控。我們剩下的問題隻是:一個人究竟要怎樣活著?怎樣活得自由、怎樣保證不讓最有意義的東西從手中滑脫—盡其所能地堅持?時光宛如逝水,命運恰似濾網,水流從這當中滲流而過,該把最有意義的一點點東西留在心頭。
望著遠天的星光,我咬緊了牙關。我在想眼下:即便隻為了這個兄長,我也要學會忍受。因為忍受是必須的。
這個人
幾年前我與這個人打過交道,知道這是一個凶殘狡猾的老手。在他眼裏,我隻不過與一筆數目不大的錢連在一起。他認為在那一年多的糾纏中,我差不多給折騰得半死了,所以才參與了後來發生的那個事情—隨上一撥人鋌而走險,而且是這夥人中的“腦子”。其實他想得太簡單了。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大概沒有人會放過那樣一筆錢,就因為這個香噴噴的誘餌,我一定會繞著他垂下的那個釣鉤轉來轉去,起碼轉上一年兩年,或更長的時間。我如果疲憊了,他就會趁機把我一口吞下,消化得連骨頭也不剩。我相信這個家夥與當地黑勢力聯手,每一次都得逞了。隻是這一回他多少有點失算,發現一個人竟然可以先把這個炙手的事兒放下,像梁山好漢一樣撞了一頭,而後消失,一走了之—這麼長的時間過去了,他的期待落了空,連與他聯手的人也不耐煩地走開了。
這個人在混亂中做成了幾筆大生意,真正是腰纏萬貫的顯赫人物。他在整個海灘平原上由一個不顯山不露水的礦山頭兒走到了大舞台的前沿:與小城頭麵人物來往頻繁,一起出入高級賓館、出席最體麵的酒會。有人見他一連幾天挽著一個身高馬大的美女,在臭哄哄的海邊散步,在稀疏的林子裏采集野花。他親自駕車,拉著那個女人到處轉悠。這家夥一定是玩昏了頭,在荒淫無恥的生活中得意洋洋,打扮也變得怪異,極力裝出文雅的模樣,可笑地留了一個背頭,盡管頭發稀疏,可是梳得整整齊齊,還搽了過量的發油。像這個平原上許多邪惡的男人一樣,戴了一個又大又亮的戒指。他不失時機地學會了抽古巴雪茄,穿進口西服,係領帶,腳上是上萬元的名牌皮鞋,說話時還偶爾夾雜幾個英語單詞。可顯而易見的是,這個人在健康方麵是毫無指望了,臉色灰暗,露出一副死相。好像這家夥全身的汁水已經被烘幹,如同一個用特殊方法加工出的蠟人。見了生人,他盡量用一聲接一聲的低沉的咳嗽,來掩飾極度的虛弱和沒有止境的欲望以及大力擺譜卻又打不起精神的那種狀態。
見麵時他竟完全沒有認出我來。我不相信自己的外貌會改變那麼多。他眨巴著眼睛,經我反複提醒,仍然還是記不起來。隻有當我說出那一筆錢的時候,他才打了一個愣怔,馬上皺著眉頭笑了。金錢的誘惑,即將到手的一條魚,使他迅速恢複了敏感和欲望:兩手在身側猛地張開,喉結快速提拉幾下,大咽了一口吐沫。他毫不掩飾地快樂起來。
他很快把我引進了一個小單間裏。
這裏窗簾低垂,光線昏暗。他伸出戴戒指的手按亮了壁燈,又從邊上的小櫃子裏拖出兩瓶酒水,沏了茶。他那種鬼鬼祟祟的樣子不由得讓我想起,這個小屋子是專搞肮髒買賣的,他在這兒不知接待了多少黏黏乎乎的惡心鬼。我盯著他那張讓人喪氣的臉,很想在他的腦殼那兒來一家夥……
他坐下,用力地笑,小眼睛、嘴巴、鼻子都往一塊兒縮去,像一隻吃了鹹鹽的老鼠。幾年時間不見,他在人麵前添了搖頭擺尾的毛病,坐在那兒,身體沒有一刻的安穩—我見過很多得意的垂死的人,這些人差不多都是同一副模樣,有著同一種毛病。他仍然幹咳,捏著嗓子,告訴我患了咽炎。我想他的毛病可能不像說的那麼簡單。
這一會兒他真是高興了,兩手叉在一塊兒,扳出了哢嚓哢嚓的聲音,又站起來,把西服脫下放在旁邊的衣架上,隻穿一件馬夾。他做著擴胸運動,好像是一場鬥拳前的準備動作似的。但他的腰怎麼也挺不直,這很容易讓人想起一隻幹蝦,而且活動時仍要不停地咳嗽。我甚至有點費解:這樣焦爛不堪、朝不保夕的一個混蛋,究竟要那麼多錢幹什麼?這個家夥顯然是活不太久的,既然這樣,他搞錢的熱情還是越來越高漲,那就真的有點令人肅然起敬了。你會想到這是一個大公無私的人,一個極其具有責任和遠見的人,以至於想在身後留下一大筆;他那種一直煥發的幹勁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別人—在這個時代,這種做法就愈發顯得可貴;由此推斷,又會覺得這是一個從某種意義上說算得上品質高尚的人。
令人措手不及
我站在岔路口上,一時竟不知該往哪裏走。我仔細辨認著來路,尋著茅屋的方向……真是憋悶極了,我大口呼吸,時不時地跺地;我想仰臉吼上幾聲,想把呼吸的肮髒空氣吐個幹淨。可是我覺得自己是這樣孱弱和疲乏,每邁出一步都感到疲累……前麵是一片下窪地,到處都是水窪,髒臭的水上是一球球小飛蟲,它們在下午溫暖的陽光裏滾動。這是一些適應性很強的蟲子,居然能夠在這種有毒的水裏繁衍。滿地荒草,一道道裂縫,站在這兒看一眼就會知道,這個平原真讓一些人給禍害透了,這兒連一隻飛鳥都看不到。那些半死不活的水柳在窪地上苟延殘喘,用不了多久,這兒連一點綠色都留不下。
為了節省時間,我沒有順著時斷時續的小路向前,而是斜穿這片塌陷地。我知道這兒除了危險的地裂還有毒蛇之類,因為隻有毒蛇和鼠類才能在這裏活得好。我有好幾次差一點踏上一條盤得圓圓的蝮蛇……極力回憶這片土地以前的風貌:一片方方整整的潮棕壤,總是耕作得很好的田畦,誘人的芋頭園,山藥架或大豆玉米田;一條條筆直的沙土路旁是挺挺的響毛楊,它光滑潤細的樹皮最適合頑皮的農家孩子貼放臉頰了。走在這樣的沙土路上,兩邊的樹皮上時常有歪歪扭扭的字跡,有人的外號,動物的名字;記得有一處寫道:“慧慧和虎子好了”—他們大概是一對剛剛上學的娃娃,一句話中有詮釋不盡的內容。如今那兩排漂亮的響毛楊無影無蹤,當年的“慧慧”和“虎子”呢?他們正在哪裏、幹些什麼?
我站在這兒一動不動,遲疑著。最後的一刻我還是向北,向著大海的方向走去了。我想暫時還是繞過這兒吧。
大片大片的沙丘。一路上盡是橘黃的灌木,是被流沙埋住了的各種植物,是奮力掙紮出來的蒺藜,金黃的地衣,堿茅和大米草。一切的綠色都在呻吟。偶爾可以見到一個小甲蟲,它正吃力地分辨往昔路徑,大概正像我一樣趕回自己的小窩。太陽轉到了西邊,一天裏最讓人惆悵的時刻又來到了。
腳踏的這塊地方,從少年到成年的這段時光留下了我的多少腳印。僅僅是十年前,我與那些朝夕相處的朋友曾無數次在此流連—我們在這兒采藥,穿過大片灌木林去找漁人……
又站到了撲撲拍岸的浪頭跟前。水流仍然是棕紅色,仍然是攪起的白色泡沫,發鹹的髒水濺到身上,我們都沒有躲閃。海灣這麼快就完了,簡直令人措手不及。一切都來得這麼突然,因為生命太短暫了,毀壞它的力量也在抓緊時間。
海浪一個勁地拍打,似乎漲潮了,白色的水沫突然噴在我臉上、胳膊上。我往後退了一步。
它盛滿了黃昏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