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了一驚:“四五十歲了怎麼可以?”
四狗的老伴連忙說:“人家有機器,是騎著機器呼嗵呼嗵進村來的……”
我糊塗了。
四狗說:“就是那東西:電驢子。”
我明白了,他說的是摩托車。
我歎息著,後來還是說:“無論怎樣,也不能把一個小女孩嫁給一個四五十歲的人,我認為這是不妥的。”
四狗夫婦原來以為這事會得到我的讚同,想不到換來這樣一個答複。他們在黑影裏互望著,輕輕地喘氣。
第二天,我們告別四狗夫婦時,想留下一點錢,他們卻怎麼也不肯要,說如果再要我們的錢,那簡直是罪過。當然少不了再三勸讓,因為我們執拗地要這樣做:在這兒過了一夜、吃了早晚兩餐,無論如何不能抹抹嘴巴走人。這是多麼貧苦的人家,我很久之後都不會忘記那幾個孩子在一邊咂著手指看大人吃飯的樣子。我在身上翻找著,找到了一把電鍍小刀,還從挎包裏找到了一個小型手電筒、一個打火機。我把它們送給了孩子們,他們立刻像得到了寶物一樣捧著歡呼,從院裏衝到了街頭。
我們離開這個山裏人家時,身上已經積蓄了翻越大山的力氣。盡管我們選擇了兩峰之間的凹口,但它的海拔也有七百多米。剛開始我不明白就近的“下村”人為什麼還要騎著“電驢子”到村裏來,這會兒才知道,他們需要繞上很遠。
二
我們正倚在樹上歇息,突然旁邊傳來了沙沙的聲音,回頭一看,見一個人背著草籃,手裏拿著一個钁頭:一個采藥的人。他這時也看見了我們,站在那兒一聲不吭,後來又貓下腰。我這時才看清那是一個女人。她在一叢灌木後邊藏了一會兒,還是走出來,故意不看我們,向山的下坡走去。她走了一會兒,像是不太甘心似的,又繞了一個小圈,在我們剛才攀過的小路上站住了,然後又往上走。她攀山時步履輕鬆,遠不像我們那麼吃力,顯然已經走熟了。她越來越近,這使我有點吃驚: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長得結實,但比較瘦。我們看了看她那個草籃,裏麵裝了一些不認識的藥材。她正要向山路的左邊折去時,朋友嘴裏咕噥了一聲什麼。
她立刻回過頭來,那雙略略被驚嚇了的眼睛裏閃著動人的光彩。噢,這個山村姑娘長得多麼美麗。她被太陽曬得微微發黑的臉龐閃著光澤,那是隻有年輕人才有的光澤;眼睛黑白分明,水靈靈的,這時看了朋友一眼,很快定了定神,又轉向我。
“你們是找礦的嗎?”她聲音怯怯的。
我明白這裏以前可能來過找礦的人。我搖搖頭。朋友說:“我們到下村去。”我問她刨這些藥材做什麼用?她說賣給代銷店。我問一天能掙多少錢?她說一天可以掙兩塊錢。談話中我們知道,她就是山前那個村子的姑娘。朋友突然蹦出一句:“有婆家了嗎?”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還能沒有嘛……”
朋友又問:“婆家就是那個村嗎?”
她點點頭。
朋友不知想到了哪兒,問得更加突兀:“他多大年紀了?”
“比我大七歲。”
“他做什麼?”
“到上村去了……”
朋友的神情愣愣的,句句追問也令人擔心。好在姑娘並不在意。她解釋說:他們把所有北部村子都叫上村。原來她的丈夫隨村裏打洞隊到北邊去了。“上村”富庶,開山洞挖礦都要雇“下村”人去幹。那裏的活兒掙大錢,不過很危險。她告訴打透一個洞子,每人就可以分到五百塊錢;不過那實在太危險了,去年打洞隊裏一共有十五個人,一年就傷了六個,其中一個失去了一條腿,還有一個把頭打壞了,半邊身子不會動……她說每天都為自己那一位禱告呢,說隻要經常禱告就不會出事兒。
朋友的神情執著起來,問她怎麼禱告?她說這還不知道嗎?再往上走,離這條石溝不遠的山口上有佛,每天來挖藥材正好替他禱告……
她見我們好奇,就指點著在前邊走了。一會兒我們就看到了一塊很大的饅頭形青石,青石由另兩塊小一點的石塊支撐著,形成了一個天然的石窩,裏麵刻製了一尊佛像—那佛像刻製得粗劣極了,一看就知道是當代人搞出來的。這兒的香火大概很盛,香頭和紙灰很多。香爐也是石頭鑿成的,裏麵的香原來都是一束束點燃,燃得隻剩下了基部。整個饅頭石底部被煙熏得烏黑,姑娘把手放到黑黑的石頭底,用力抹了一下,然後伸出手來給我們看,並鼓勵我們也用手摸一下。
“為什麼?”
“摸一下就交好運,不見紅傷。”
朋友首先把那雙大手伸到裏麵,用力地摸了一下。我也伸過去……
就這樣,我們與那位美麗的山村姑娘分手了,一路上看著烏黑的手掌。就要抵達山脈頂部了,回頭往下看著,又看到了那個小小的山村:它從這裏望去顯得多麼可憐,一棟棟石頭房子簡直小極了,街巷上活動的人影更小。這兒多麼貧窮啊。我困惑的是,在一個有著如此美麗的姑娘和飛鳥的地方,為什麼會如此貧窮?
我回頭久久地看著,心裏想的是,我這一生很可能再也走不到這兒來了,很可能隻是最後地看它一眼;但我會記住這個過了一夜的小村,記住那個熱情招待了我們的四狗一家、在街巷上遇到的孩子、女人和沒有牙齒的老人,還有我們剛剛見到的這個山村姑娘,她領我們看過的那個佛像,她微薄的希望……
我們倆回轉身來,火燙的太陽刺得人眼花。緊走幾步踏上大山頂部,眼前的世界突然開闊起來:遠處,長長的林河和更遠一點的白河都收在眼底;遠遠近近的村落圍攏著兩條河流,就像兩支巨丫上生出的一團團葉子……從這兒看去它們比山陰的那個小村顯得好多了,不過一幢幢小屋子像我們昨天見過的一樣,由青石砌起,屋頂也搭著黃褐色的山茅草—我們要去的目的地就在它們之間,河邊上那個最大的村子即鄉鎮所在地。我指點著那個村莊,朋友哦哦了兩聲,不知怎麼眼神呆癡癡的。他看到了什麼?他在想些什麼?我望著這張沉默的臉、被太陽照得一片金亮的卷曲的頭發……我發現朋友長出了深深的魚尾紋;他的皮膚曬得黑紅黑紅,他差不多從來不戴鬥笠……
天很快臨近中午了,我們已經趕不到前邊的村子,就從背囊裏取出了小鍋子準備野餐。朋友每逢這時就高興起來,嘴裏哼著歌,動作輕捷麻利。他把一瓶葡萄酒提在了手裏,很認真地尋找可以食用的山菜。一會兒他兩隻大手就攥滿了東西走回來。我找了一條小溪,它清澈得很,裏麵閃著紅紅綠綠的石子,還遊動著幾尾小魚。我們跟前是一塊幹淨的石板,小溪旁又是一株高高的楊樹。我覺得這個地方很好,就支起了小鍋子。
隨著炊煙和米飯的香味飄過,遠處傳來一個老人啊啊的歌唱。他的歌聲使我覺得那麼熟悉又那麼愉快。許久沒有聽過這種歌唱了。後來老漢終於出現了。盡管天很熱,他卻穿了厚厚的衣服,腰間還紮了一道繩子,繩子上別了一把寬大的鐮刀。他遠遠地看著我們,毫無陌生感,笑吟吟的。直到走近了我才看出這個老人是多麼老:滿臉皺紋又深又黑,起碼有七十多歲;不過他的腳步卻靈捷得很,一縱一跳無聲無息,讓人想起一隻老貓。我想這是一個看山的老人:山裏有什麼可看的東西?但我知道每架山上都常常活動著這樣一些老人。
老人豁達得很,他一見我們就知道是從城裏來的,哈哈大笑,幾乎是半喊半唱地問道:“老哥你從哪裏來?”
老人的歡樂立刻感染了我,我也像他一樣拖著腔答道:“老哥俺從城裏來……”
朋友笑了。老人笑得更響,湊著鍋灶前的火點著杆子長長的煙鍋,跟我們熱情地攀談起來。他說:
“你們如果昨個來這兒就好了。”
“怎麼?”
“昨個我下的扣繩勒著了一隻兔子。”
他告訴我們,他活動在山裏,可比那些村裏人強多了—他這一輩子都活動在山裏,是光棍一根,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從來不知憂愁。他說常常能吃到野物,“不過呀,我可從來不使那東西。”他伸手比劃槍的樣子,說自己都是用皮扣套兔子和草獾,有時還可以逮個刺蝟什麼的,“葷腥咱是不缺的,想要吃肉那容易哩。”他告訴在雨旺的季節,那些溝溝壑壑裏常積上一些水,水旺的地方定準有魚,隻要有魚,他就定準能把它逮上來,不管水有多深。
老人的生活的確誘人。這是一個見麵就熟的爽快人,見了順眼的人什麼都願說出來:他在村子裏有個小窩,那是一個小土屋子,不過隻要天還暖和、凍不著,他就不會回去睡覺。他在山裏自己弄了好幾個可以住人的地方,“你倆看一看不?”我和朋友都急著趕路,就謝絕了。他介紹自己在那幾個避風處掏出的山洞:“你們以為石頭是硬的吧?”
我笑了:難道這還有什麼異議嗎?
“那石頭你真掏進去也不太硬,它們都是軟的。”
這個老人對石頭竟然有那樣一種奇怪的感覺。朋友呆呆地望我。當然不必跟這樣的老人爭辯什麼,隻聽他講就是了。老人又說他掏了兩個石窩,裏邊鑿出了睡覺的地方,還有做飯的地方,“你想一想,一輩子活動在這山裏嘛,沒有些好住處還行?”老人說著哈哈大笑,“在山裏住多自在啊,不像在村裏,村頭管你,鄉裏鎮裏的人都管你,收這樣那樣稅,還要跑孩子……”
我和朋友對最後一句“跑孩子”都不解,問了一下才知道,那是指躲避計劃生育—山裏人都喜歡生很多孩子,現在隻允許生一個,於是那些懷了孕的婦女就到處跑。
“我跟那些跑孩子的女人說,真想多生個娃嗎?跟我來!她們不知這是玩笑,追上問:哪去哪去?我要把她們領一個來洞裏,和她生下十個八個小崽也不礙事,可我沒那份心思—人老了就懶得操心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人說著做個鬼臉。
山裏常常有很多頑皮的老人。我又想起了在上村見過的那個沒有牙的、不停地講葷故事的老頭。我想這些老人孤單慣了,巴不得找個人亂講一氣……果然,當這個老人留下來用飯時,又不停地講起了葷故事。老人說—過去,他年輕的時候,有多少姑娘跑來找他啊,她們在這裏采蘑菇、打野棗,他就跟她們鬧,從白天鬧到晚上,從晚上鬧到天亮,“哎呀那個好!山裏姑娘啊你不知道,水光溜滑的也有,嘿,我把她們搞成了大肚子的,也不下十幾個……”
朋友被他講得笑一會兒惱一會兒,我對他使個眼色,不要跟山裏的孤老漢爭吵—他們是靠葷故事打發日子的人,實際上這些人大半一生都沒有親近過女人。
我們吃過了午飯,告別了老人,接著向山下走去。我們直走了很遠,還聽見那個老人在後邊拉著長聲唱歌:他那麼容易就把我們喊的話記住了,他在唱:“老哥兒你從哪裏來?老哥兒俺從城裏來……”“老哥”兩個字給加上了“兒”化音,多麼有意思啊。
老天爺的“掌手雷”
剛邁入山北的小村,照例有一些孩子和抱著孩子的女人圍上我們。小孩子大聲喊著:“快呀,演電影的來啦,演電影的來啦……”
他們這一喊不要緊,老頭老婆們都拄著拐杖,提著板凳從街巷裏出來了,有的正叼著煙鍋曬著太陽,這時也默默地轉身,又驚又喜地盯著我們。無論向他們怎麼解釋都不聽,費了不知多少勁兒才讓他們弄明白:我們不是演電影的。
原來這些山村每隔一段時間就有兩個放電影的人轉過來一次。他們的到來是小村的盛大節日,隻要白色的幕布往場院上一掛,就像一麵召喚的旗幟,那消息順著河道傳得飛快,十裏二十裏外的年輕人都要跑來,連六七十歲的老漢也往這兒跑。放電影的順著河道一路下去,這些人就隨著流動下去。他們盡可能地使這盛大的節日延長。直到放電影的翻過大山去了,他們才怏怏不快地轉回來。
那些老人咒罵著:“世道壞了,世道壞了,放影的沒了。”因為自從山外有了電視之後,負責放電影的小分隊就撤銷了,而在這片大山的溝壑裏,小村人不僅買不起電視,就是有電視也接收不到信號。山裏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告訴:前些年扶貧的人贈給村子一台電視,當時都跟它叫“收影機”,這些“收影機”打開來什麼也看不到,就由幾十個年輕人把它放到了一個轎子上,往山頂抬,直抬到山腰,一擰,這才收到了影兒。大家高興得什麼似的,一傳十十傳百,都往山上爬,老婆婆爬不上去,急得嗚嗚哭,再後來就在山半腰上修了個石頭房子,專門有一個人在那裏看守—本來挺好的事情,有一年打雷,轟咚一聲把石房子打塌了,那個“收影機”也給砸了。“天哪,你想想山裏人怎麼能享這麼大福分,天天去看‘收影機’?老天爺氣火了,就用發了‘掌手雷’,砰砰給砸碎了。砸得好啊,人不能享太大的福啊,你說是不是這理兒?”
豁牙的老頭子抽著自製的水煙袋,這樣向我們講敘和評議。他覺得自己經多識廣,是個具有“哲學頭腦”的人。說完之後又笑了一會兒,恢複了肅穆的麵容。我無言以對。
她在紅罌粟中央
釀酒師的眼神有點異樣,看著我:“你不要死板,看到那些美酒了嗎?那上邊都印了美女頭像,你覺得他們就比我的那口子好嗎?她可以打一百分,他們頂多打四十分。他們在我眼裏並沒有什麼好的。哎,老夥計,跟你講過我是怎麼認識她的嗎?”
我搖搖頭。
“那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一個時刻。那是個傍晚,日頭把四周烤得一片血紅,嘿,我正在鄉間小道上往前走,走著走著眼前出現了一片紅色的鬱金香:我覺得奇怪,咱從來沒有在這兒見到這麼大片的鬱金香啊。我又看了四周,到處是荒草,遠處還有幾個豬圈、一溜白楊樹。我拍拍腦瓜想起來了,這是個農場!嗨,鬱金香在晚霞下邊,你想想看,它的中間有一個人!這人站在大片鬱金香中間……我被迷住了,一直走過去、走過去。到了跟前我才明白:這是一片紅罌粟!紅罌粟地裏站了一位姑娘!我喊著:‘喂,誰種這麼多大煙葫蘆?’紅罌粟中間的那個姑娘沒答腔:她正背著太陽站著,太陽把她的體型勾勒出來—兩條腿那麼長。我當時就想:這個美女像個騎兵似的!你想她穿著兩隻高筒皮靴……她轉過身,迎著我響亮地答道:‘好小夥兒,你問誰種的?主人在那兒喂豬呢。’我大步走過去,走到了紅罌粟中央,與她打了個照麵。離得近了才看見:傍晚的日頭照在她臉上,滿臉紅撲撲的,頭發像火苗一樣在風裏燎著……當時我就沉不住氣了,傻愣愣大手奓著,像是要把她一把抱住似的。正這時喂豬的那個老頭兒提著桶搖搖晃晃走過來了,說:‘喂,姑娘,你別把它踩倒啊。’她揚起手喊:‘大伯,不會的。’嗨,這就是那天的情景……就這樣,我們倆認識了。到後來我才知道,那個農場老頭是個正在勞動改造的老翻譯家,那片紅罌粟是老場長勒令種下的—種這麼多是犯法的,可他們不在乎。嗨,一大片紅罌粟……喝味美思嗎?我回去取,Wermu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