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貧瘠的山地,村莊卻很密集。當年這些人沒有耐著性子再走一百多公裏,走到富饒的東部平原上。也許他們是從砧山的另一麵走來的,像我一樣,跨過了險峻的大山之後已經疲憊不堪,於是就在這裏停住了腳步—喘息休養,耕種,經營自己的小窩。而一旦用自己的軀體把小窩捂熱了的時候,深深的眷戀也就產生了,從此再也不願挪動了。這就是人類定居的奧秘。
年輕駝子
隱隱約約傳來了說話聲—這聲音就來自不遠處。我轉身看著,不禁吸了一口涼氣:原來就在這條沙溝的下遊、在離我一百多米遠的地方,正有一些準備過夜的人。我揉揉眼睛,看出這是一些流浪漢!我怔了一會兒,還是迎著他們走去。
他們正在生火,一個破瓦罐在樹枝上吊著,火舌飛快地舔著它的底部。瓦罐冒出了水蒸氣,散發著誘人的米飯香味。我走到跟前時,他們就笑了起來—我的樣子肯定很狼狽。眼前這幫流浪漢隻有六個,一個長著絡腮胡子的紅臉老頭正趴在地上吹火。他們當中沒有一個女人,都是四五十歲的男人,其中一個是個駝背,隻有他年輕一些,大約有三十多歲的樣子。
年輕的駝子一開始就用陰冷的目光盯住我,嘴裏不停地咀嚼東西。我打過招呼,坐在他們旁邊。這些人沒有一個理我。駝子隻說:“把火再架一架。”然後又問:“放鹽了嗎?”我從口氣裏明白,他是這夥人的頭兒。待了一會兒,駝子嚷一聲,一個個從懷裏掏出了小鐵碗、茶缸等等。這就是我熟悉的那種流浪漢的生活。我想該離去了,因為不能一廂情願地一塊兒用餐。瓦罐裏沸動著的是稀稀的米粥,裏邊好像有幾條小魚在翻動,有野菜和蔥攪在一塊兒。我起身時,他們正一勺一勺把稀粥分開。
我轉過身,剛走出沒有幾步,身後就響起了吆喝聲。
年輕的駝子把一口粥喝到嘴裏,然後用力咽下去,問:“想入夥嗎?”
我回頭看著,不知該說些什麼。
駝子閉上了一隻眼睛,看了看旁邊的人。幾個人哈哈笑,又是打嗝、又是放屁。一陣厭惡泛上心頭,我想馬上走開。
年輕的駝子又大聲問道:“給你一勺飯吧,不過不是白給的。”
我沒有理他們。
年輕的駝子躥上來,攔住我上下打量著:“我看你這身洋服還不錯。”
我正愣著,駝子朝後邊擺手說:“給他一勺飯。”
幾個人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從破挎包裏掏出一個茶缸。有人哐一聲把剩下的一點稀粥倒進去。無論我願不願意,他們硬是將盛了稀粥的茶缸塞到了我手裏。
一片咂嘴的聲音。他們一齊看著我。年輕的駝子對兩邊的幾個流浪漢說:“兌現。”
我剛開始還不明白,後來見他伸手指著我,這才明白是想要我的衣服。我趕緊擺著兩手。
“你這小子,哪來的怪種?快脫,快兌現!”
他這樣說著,兩個人上來架住了我,無論我怎麼怒斥、喊叫,他們都充耳不聞。接著他們真的把我的製服外衣脫下來了—我裏麵隻穿了一件棉毛衫,這時覺得有點冷,兩手抄緊了說:“我隻這一件衣服,我還要趕路呢!”
“哼,還要趕路?我們就不趕路了?”
我不想與他們爭辯下去,流浪漢當中什麼人都有,當然不乏惡棍。我在想怎樣索回我的衣服。他們不再理我,在那兒打嗝,說著各種下流話。年輕的駝子擤著鼻子,呻吟道:“我喲,想三古他媽了。”幾個人一陣笑。另一個人說:“三古他媽這會兒到別處去了。”年輕駝子說:“趕明兒,過了河往西,說不定能碰上三古他媽呢。”幾個人連連點頭。這時我想起了一位流浪的朋友,問:
“你們見沒見過一個脖子上掛了錫壺、穿得破破爛爛的男人?”
“脖子上掛錫壺的?沒有。”絡腮胡子說。
年輕駝子哼一句:“俺遇到一個掛尿壺的,你要不要?”
我馬上後悔剛才的詢問,隻想索回衣服快些離開。“哎,這衣裳不是你的了。”年輕駝子嚷著。
我明白,這一次遇到了真正的惡棍,他們顯然在搶劫。一股火氣衝上頭頂,我一手揪緊了被搶走的衣服,一手狠力推了駝子一個踉蹌。
年輕駝子尖叫起來,慢慢從地上爬起。我發現這個人的臉色一瞬間變成了鐵青色。在這夥人當中,他的尊嚴似乎是不可冒犯的。我攥緊了拳頭。年輕駝子嗓門尖尖地嚷:“看哪看哪,他是想試巴試巴。來,扭起。”
幾個流浪漢腰一弓,一下抱住了我的兩條腿,我還沒有來得及還手,就給絆倒了……我用力搏擊,一腳蹬在駝子嘴巴上,駝子大惱。他喊:“吊起、吊起。”
離這兒不遠有棵柳樹,他們把我扭過去,找出一根長帶子,狠狠抽幾下,然後拴住了我的雙手,把我捆在了樹上。
駝子嘲弄著,賣弄著口才,向一旁擠眉弄眼,往手上吐著。他笑:“嘿!嘿!”這種古怪的笑聲真是令人憎惡到了極點。我閉上了眼睛。
“好家夥,”年輕駝子說,“這家夥不賴。”接著他就走上前來,用手撫摸我肩膀,說:“謔咦好家夥,你們看這腱子肉!胡吃海喝的主兒呀!不打不中的家夥呀!打呀,打呀,咱給他的皮兒解解癢,說不準他還要從心裏謝咱哩!是吧?是吧是吧?嗯咦?”
我忍受著。
“你瞧哩,他冤得想哭哩。喂,老夥計……”接下去是我一輩子也沒有聽到的下流話,從他的口中噴湧而出。他咒罵著,一邊的人在那裏嘻笑,動著手腳。這樣一會兒,年輕駝子突然從小布包裏掏出了一頂針織小帽戴上去。這個針織小帽是藍色的,很漂亮,中間還有一道縱向橫紋—這小子戴上它立刻變得有點可愛了,像個頑皮的孩童。我盯著他,搞不明白他要幹什麼。
戴上小帽後,他揮了揮手。幾個人轉身跟上。他們走開了—這時我才明白,他們是要把我捆在樹上,然後離去不管……就在這時,他們當中的那個絡腮胡子說:“解下吧,他也不易啊!”
青年駝子沒有搭理,絡腮胡子就上前來給我解了帶子。他把帶子裝到了衣兜裏。最後一眼,我看到的是絡腮胡子憐憫的目光……
這幫惡棍很快走得無影無蹤了。
投宿
黃昏時分,我開始踅進村莊。一些小孩子立刻圍攏過來。他們身上都穿著一件髒裏髒氣的棉衣,雖然天氣暖和起來,看樣子脫去冬裝還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他們貼身都沒有襯衣,有的隻隨便把沒有衣扣的小棉衣用一根小繩子係住。他們湊在一起嘻嘻哈哈,見到一個遠處進山的生人興奮得很,不即不離跟在身後。我從背囊裏找出一點餅幹和糖果,他們立刻爭搶起來。後來我就一個一個掰開髒乎乎的小巴掌,給他們放到手心裏。一些老人也像孩子一樣好奇,他們看著我的背囊、藍色長簷帽,麵色驚奇。有的老人開通一些,大咧咧問一句:“老哥你從哪裏來?”我跟他們打著招呼,說從城裏來。不斷有孩子模仿那個上年紀人的口氣大聲問答:
“老哥你從哪裏來?”
“老哥俺從城裏來……”
孩子們很快吃完了手裏的東西,又用陌生的、急切的目光盯著我鼓鼓的背囊。可那裏麵再也沒有給他們的東西了。
夜間投宿在村子的飼養棚裏。喂牲口的是一個黑乎乎的瘦高個老頭,他的話讓人聽得真費力。當然他也聽不太懂我的話。躺在又大又熱的土炕上,聞著那種熟悉的牲口糞味,別有一種愜意。很久沒有聞到這種氣味、沒有這樣過夜了。老人用一個橡子大的煙鬥不停地吸煙,把我的鼻子弄得癢癢的。這樣呆了一會兒,我就討了一點煙,用報紙卷上吸了起來。我吸煙的樣子讓他覺得很好笑。我們互相詢問著自己感興趣的事兒。他給我講了不少山裏的故事,其中有一些是傳來傳去的鬼怪故事—小時候聽了總是害怕,半夜老做噩夢,可現在已經完全不怕了,由此可見真的上了年紀。
本來睡得很香,但大約深夜兩三點鍾被一種響動弄醒了。睜眼一看,隻見黑影裏有一個披頭散發的人,抱著一個什麼東西縮在喂牲口的老頭身邊。老頭隨口咕嚕了一句,把臉轉過去,呼呼睡著了。可是我怎麼也睡不著了。我不知來者是個什麼人。
好不容易熬到天蒙蒙亮,雞叫了,狗也開始吠—這個村莊像是突然出現了那麼多的雞和狗、那麼多的動物,驢子引吭高歌,牛也哞哞叫,還有羊柔柔的咩聲、豬嗲聲嗲氣的哼叫。年輕的婦女好像拖拉著鞋子在街上奔跑,一邊跑一邊嚷著什麼,絲絲地吸著鼻子。我就在這個熱鬧的時刻勉強打了個盹兒—再次睜眼時一下看清了:昨夜擠到老頭身邊睡的竟是一個破衣爛衫的男子,他抱著的那個東西原來是個棕色的老貓!這貓很胖,也像他一樣髒,這時躺在他的胳膊彎裏,像個兒童一樣,正香甜地打著呼嚕。
老人坐起,我用嘴巴噘噘他身旁那個人。
老人嗯一聲:“是‘二傻’,天天擠到我炕上來。”
我看見那個叫“二傻”的嘴巴上、腮部,全是灰末。
“他餓了就在野地裏燒一把豆子、一塊地瓜吃,連蘿卜也燒來吃。這個二傻!”
老人開始忙著做早飯了。老頭子做一手很好的玉米糊糊,糊糊裏有棗子大小的玉米團,這樣就有幹有稀;不僅如此,糊糊裏還摻了很多幹菜葉、一點鹽末,這樣喝起來味道好極了。他把二傻叫起來,我們三個人、還有那隻胖胖的大貓,都喝了一些糊糊。二傻邊吃飯邊撓著頭看我,還衝老人做了個鬼臉。他的那隻棕色的大貓不斷地用灰眼睛瞥我,我得承認:那是一隻美貓,可惜被二傻弄得太髒了。
告別老人上路。不知怎麼,二傻老跟在我後麵四五步遠的地方,懷裏還是抱著他的貓。我倒樂於有人同行,可是我知道這個人靠不住,他隻是因為好奇才伴我走一程。隻見他走著走著就止住了腳步—我走了幾十米遠再回頭,見他仍然站在那兒,定定地望著我。陽光下,他滿臉歡樂,摟緊了那隻老實憨厚的棕色大貓,突然一個箭步跑向了一邊。我被他敏捷的步態驚住了:三兩下躥上了高坡,接著又飛快往前—他要攀登那個高高的土崗了。隻一眨眼他就站在了土崗上,上邊的風大一些,他混亂的長發立刻被吹起來,像燎動的黑色火苗。這時他一手抱緊了那隻大貓,一手高高舉起,嘴裏發出了忘情的呼喊:
“喔噢……城裏老哥,喔噢……”
他這樣喊著,一邊把懷裏的貓倒來倒去,一會兒又把貓繞到了自己脖子上。奇怪的是那隻大貓並未厭煩,隨他擺弄。這人真的是個傻子嗎?
那個春天的夜晚
當然忘不了那些往事,那些怦怦心跳的日子。我承認多年前的一些過往是頗可指摘的,這無論對她還是對我,可能想起來都會有些難堪。好在我們並沒有拘泥於往事,見麵時沒有再一次提起,並能在後來的日子裏坦然相處—盡管也頗費了一番周折。我曾經,不,我始終對她心向往之,心皺深處藏下了許多。那還要回溯到第一次見麵:她的風風火火卻又別具情致的舉止、一雙聰明的大眼睛,更有讓人過目不忘的高挑身材、一頭濃發,都強烈地吸引了我。我後來不得不更多地把眼睛從她身上移開。沒有辦法,第一次見麵的那個夜晚,入睡前又一次想過了她的臉龐輪廓。後來就是更多的見麵、交談,這使我驚訝於她的豐富知識和迷人的性格。小家夥說話直率幹脆,諷刺不留情麵,但心地善良。她的一雙長腿、一身打扮讓人想起西部牛仔,卻又毫不矯情。我察覺自己正在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渴望接近之後,難免有些懊喪和自責。我覺得朋友的眼睛也在譴責我。
大約是相識的第二年吧,一天晚上我們都喝得太多,從篝火旁走開,把一陣陣歡聲笑語甩在了身後,一直沿著一排楓樹往前,不知不覺走到了一片林地邊上。繼續往前,竟然走到了河邊。在春天的河岸,我們坐在了潔白的沙子上。天上月亮正圓。我嗓子那兒有點幹,喉結難受。她的舌頭在兩齒之間遊動,那模樣天真得像個孩子,又像一隻臥地羔羊。我們長時間沒說一句話。不知過了多久,她抬頭看著我,一動不動。我看遠處。當我回頭時,她還在看我。鼻孔裏是濃烈的氣息,她的氣息。後來我心慌得很,低下頭去。正這會兒她歎了一口氣,埋下了頭。我的手像是自動地撫在了她的頭上。這一頭濃發啊,淹沒了我的手掌。細細撫摸,這樣許久。有一陣她的臉龐仰起來轉動著,但我的手還是沒有離開她的濃發。
我的思緒一直在昨天徘徊……記得那個夜晚一陣北風吹過,我的手抖了一下,倏地抽回—她受驚一樣看我,“哦”一聲坐直了身子。“對不起,我……”我的聲音低得自己都聽不清。這可不是道歉的時候。她笑起來,使勁兒搖頭;她笑得響亮極了。我站起。我害怕這會讓人聽到。可她還是笑,好不容易才收住。我說:“我們不能走得再遠了。剛才真夠莽撞的。”她點點頭:“知道你會這樣說。當然不能走得再遠了—你還想走多遠?”“我……”“你還想幹什麼啊?”“不幹什麼。”“就是啊,咱們是多好的朋友啊!走遠了好,走得不遠更好,總之,—你的胡茬多黑啊!”她笑得太響了,這讓我更加不安。
這就是那個春天的夜晚,河岸上發生的事情,是其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