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輯(二)(2 / 3)

他寬闊的後背一晃出了屋子,把我一個人留在這片漆黑的房間中。

他一直沒有轉來。

品酒師的囈語

“是,我不喜歡甜酒,一個到處走動的人最好能背上一搭子苦艾酒,那苦味兒會讓他越走越有勁—這酒的勁道還行吧?”我又呷了一口苦艾酒,發覺它的苦澀中有一種奇怪的香味。這種酒該給冬天遠行的人隨身帶上一點才好,他們不知有多少人在半路上凍死、餓死,那時他們喝上一口苦艾酒該多好啊。我大口飲酒,一股熱浪在心頭那兒躥動……我的頭低下來。

夜色深處,有人吹起了笛聲。深夜裏的笛聲啊,真像遙遠的呼喚。他把最後一點酒一飲而盡,手裏轉動著那個高腳酒杯說:“酒的異味十有八九是帶入了硫黃,那種怪味兒可以用芥末去掉。我相信人的嗅覺—隻有人的嗅覺才是萬能的……人的嗅覺能分辨出二千萬分之一毫克的麝香氣味,至今還沒有一種化學或是物理儀器能夠把它測量出來……人的感覺怎樣在一瞬間將酒的風味全部感覺出來,那真是一個謎……沒有一種儀器能夠指示出這一特征、得出一個綜合結果。你如果是一個真正的品酒員,你就具有準確的分辨能力,這是一門獨特的藝術……而我就不行,我是一位釀酒師,對本身職業的主觀信念……我整夜整夜擁住你,你是我真正的美酒……生病、牙疼、胃疼、傷風、失眠、精神不振,這樣的情形之下是不能品酒的。品酒前不能吃鹹、辣、香或是苦味、油腥,也不能喝啤酒白酒,不能吃海產品,不能吃甜食。飯後要刷牙。品酒室必須是安靜、寬敞、光線好,去掉一切眼花繚亂的室內裝飾……”

我手搭在這個大漢的肩膀上:“你今夜說話就像夢話、就像唱歌,可惜我一句都聽不懂……”

“她才是美酒,是無價之寶……你相信嗎?”

“我……不知道。”

“她是……一種甜酒!”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

我對她講過一位摯友的故事:他結婚很久了,妻子也很好,很溫柔,對他關懷備至;他們有一個挺好的兒子,父母年紀也很大了,他們身邊就他這一個兒子。可是有一天他說要出門了—到遠處去一下,結果這一走卻再也沒有回來。他和城裏所有的好朋友差不多也全斷了聯係。

“到底為什麼?”她眨著一對大眼。

“不知道,隻是不想呆了。他原來是個體麵人,衣冠楚楚,十分整潔。他是這座城市裏一位權勢人物的兒子,曾經很是風光。可現在一切都變了,已經完全像個流浪漢了,有人說他穿了一件油亮的破棉衣,用一根繩子係著。有時和那些流浪漢混在一起,居無定所……他至今流浪,留下妻子拉扯著孩子,她還住在這座城市裏……”

她一聲不吭。

“這是我的朋友當中唯一一個走向極端的人,不是表演,而是真的做了。有人一開始不信,後來還想效仿他,但沒有一個做得來。大家都走不掉,隻能任憑這種欲望在那兒糾纏、折磨,直到心身憔悴。”

“你也是這當中的一個嗎?”

“不。我仍然想回到這裏。無論走多麼遠,最後還是要回到一個小窩裏來……我固執地想和朋友、和家人一起,這大概也是我與他的區別……”

她長時間沒有做聲,後來說:“也許有一天你會變得像那個人一樣。”

看著她的眼睛,我不知說什麼才好。

她低頭咕噥著:“如果真有那麼一天……”

那隻看不見的手

無論有多累多苦,隻要閑下來就去找她—我們的共同話題真多,一天到晚聊得那麼愉快!那時我偶爾也會記起身邊坐著一位美麗的姑娘,即書上所稱的那種“妙齡女郎”—如今這算是個俗詞兒,反過來也把某種意味傳達得出神入化—這詞兒用在她身上是何等有趣何等確切。她矜持莊重,正是一個大大方方的“女郎”。她彈起那架破舊的風琴,彈出一種舒緩的調子—她總是喜歡這種調子,正如她過早擁有的放鬆流暢的人生。這讓人嫉妒,也多少有點不好理解。她剛剛二十多歲呢,如何就把那些躁動、渴求,把這個時代共有的一些欲念驅趕到了一個角落並悉數掩埋?她使用的是一支什麼魔杖?我簡直給弄糊塗了。可是我越糊塗,她對我的吸引力就越大。有一段時間,我在極為煩惱或極為愉快的時刻,首先想到的就是去找她,這連好朋友也看出來了,他說:“那就去吧……”剛開始的時候我向他介紹這位姑娘時,他深深地瞥了我一眼—我明白,他想看穿一個破破爛爛的故事。其實還沒有那麼拙劣和簡單,我也不會輕易走進那樣的一個故事裏。一般來說,我謹慎,持重,一顆心蒼老而疲倦;最重要的,是因為有一個承諾……我想一切都要歸功於這個承諾—我需要坦然無愧地麵對他人,對此我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執拗。麵對一個極其溫柔、完美到無可挑剔、極為聰慧的姑娘,男人會不知不覺地將一切浮在表層的欲望輕輕抹掉,就像抹掉瓷器上的灰塵一樣。她能夠寬容一切洞悉一切,有了這樣的聰慧和心智,簡直就不再適合做任何人的妻子和愛人了。仿佛誰也沒有資格得到她。她讓人想起花朵又想起土地。她似乎不怎麼懂得提防和怨恨,如果與一個異性組成家庭,那麼她或許將使這個家庭變得極其敞開—那時過多的鬆散和自由又會使其不成為“家庭”了。可見一個為別人做好妻子的女人必須保持人類的某些惡習,比如說她必須學會嫉妒,學會自私,學會那種孤注一擲的熱情和獻身精神,並且不計後果。而她,仿佛天生就離這一切很遠很遠,光明坦蕩,自由自在。

在這個沉默和忍受的時刻裏,我回憶著這些年來連續招致的不幸,心裏不僅沒有怨恨反而充滿了感激—感激什麼?我總覺得在這些特殊的場景和神秘的光陰裏,正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對我施以拯救。這真像那些哲人所講的一樣,它在打撈一顆被汙濁淹沒的靈魂。當我的靈魂浮在一片濁海裏,在一些烏七八糟的漂浮物之間掙紮,眼看就要沉沒的時刻,那隻看不見的手終於伸過來了……

她們

我被一些無聲的昭示所激勵,叮囑自己:挺住吧,堅持下來吧,無論有多麼難。多麼沉悶的氣氛哪,這兒真的需要一點歌聲,一堆篝火以及記憶中的那種歡舞—前不久我們還將其視為華而不實的模仿和娛樂,將她們熱衷的這一套看成是年輕人的小兒科,而今卻希望和企盼著……

她們那種巨大的熱情,具有極大感染力的歡笑,還有那飛舞的眼神—她們的這種眼神會讓最初接觸的男性神思顛倒,無法抵禦,讓對方在百分之八十的誤解中走向迷失,難以自抑。我不能不說她們是我們寶貴而特殊的朋友,我們不可以沒有她們的歌與舞、歡與笑,不可以沒有她們的那種潑辣的話語、奇怪的調侃、機智的應對……朋友在最早的時候曾經考察和質疑過我和她們的關係,並將我的頻頻回返與她們的存在對應起來。當然,後來是他們自己否認了這些猜測和疑慮。問題是我自己的內心卻不能夠百分之百地否認。我需要承認內心裏有多麼喜歡她們,她們又對我構成了多大的吸引—如果完全否認,就是虛偽和不夠誠實。我的那種強烈向往經曆了一個長長的過程之後,如今正在稍稍冷卻,這期間當然有適度的調整,有自我壓抑,更有一點無可奈何。這裏麵也包括了對他人無聲的承諾,包括了午夜裏的愧疚和自責。我不能不說朋友曾經多麼尖苛而準確地刺中了我,為此我將長久地感謝他的敏銳和不留情麵的犀利。他說過一句讓我難以正視的指斥—“你是一個善良的、嚴肅的、激情澎湃的色鬼!”當時我氣得臉都變了,由於這句話是雙方爭論問題時,他當著另一位朋友說的,所以就讓我十分氣憤和尷尬。

這讓我在她們麵前變得更不自在。我不得不備加矜持。可是隻有我一個人的內心獨白會提醒那個不變的事實,即我是那麼喜歡她們!這種喜歡是因人而異的、完全不同的。她們各自構成了某種致命的吸引,曾經使我日夜不寧!她們讓我一次次想起朋友那句尖刻的指斥,臉紅心跳,汗顏羞慚。麵對交織於一身的激情與貪婪、愛戀與色欲,我已經完全無法區分。這真是一種宿命般的遭遇,它讓我接受了嚴苛的考驗。

向東方

東行的心情愈加急切,它讓我坐臥不安。夜色深處有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在追隨……我不知該迎向它還是背離它。這是一種純潔的叮嚀還是隱隱的催促?它讓我焦躁不寧,渴念遠行。我在這目光裏有一種莫名的羞愧。

夜深了,心頭時時泛起的正是少年時代那種遊蕩的誘惑。許久沒有這樣的旅程了,沒有實實在在的徒步行走。我知道身上那種說不出的焦躁和灼熱,也許隻有這種方法才能夠醫治。

天一亮就開始整理背囊。我往裏邊裝一些洗漱用具,特別是一個小鋼鍋。我總要帶上這個漂亮的鍋子,用它在路上煮東西吃。旅途上有一種特別的舒暢和安寧—視界裏的一切都開始變得遼遠,一切的煩惱、一切的世俗得失都開始退遠。我真渴望再次找到記憶中的好日子:在野地裏好好睡上一覺,讓露水打濕衣衫。

上路了。聽著鏗鏗鏘鏘的車輪聲,我這才鬆了一口氣。我似乎明白,這樣急切,簡直就是一次慌張逃逸……我心中無以名狀的渴念啊,正是它使我一次次來去,使我在大地上焦渴難耐……

像過去一樣,我會在離東部平原很遠的一個小站下車,把剩下的一段山路和平原交給腳板。以前我曾帶著一架簡易帳篷,沿著童年生活過的平原和山地好好地走過一遭。那真是一次難忘的旅行,我風餐露宿,走過的每一片土地、每一塊岩石,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記。一路上我聽到了太多的故事,它們既古老又新鮮,讓我一會兒感動得流淚、一會兒開懷大笑。那是多麼快活難忘的一段生活啊。我差不多在野外奔波了一個多月:中秋出發,寒冬來臨之前又沿著半島那條唯一的鐵路轉回了城裏……

我盤算著從哪兒開始徒步行走,然後去東部小城。火車在奮力爬坡,地勢開始增高。火車正穿越東部的丘陵地帶。這些年我總是習慣於在火車穿過砧山山脈之後的一個小站下車,而後或改乘汽車,或幹脆背著行囊一直走下去—這其實是最為熟悉的一種生活:投宿問路,自由自在。

已經很久沒在砧山山脈奔走了。那一次我在山脈北部呆得時間很長,看了那兒有名的水利工程、密集交錯的灌溉渠網—站在分水嶺向北眺望,那密密麻麻交織的小溪、在陽光下閃爍的沼澤,讓人驚訝不止。那是界河、灤河—它們從發源地一路向北,河道漸漸開闊,兩岸有了密密麻麻的叢林;它穿過丘陵就踏上了那片灼熱的平原……

火車開走了,我在小站上停息片刻,然後戴上了藍色長簷帽。我的背囊已經很舊了,那表明了長長的遊蕩的曆史。步出車站,我沒有進入小鎮,而是直接從它的東部踏向縱橫交織的山路。這裏是典型的丘陵區,南西北三個方向都被衝積平原包圍,東臨大海。這兒的山頭七八百米,最高處海拔一千二百多米。地勢最高處不在山地中央,而是偏向北部,山的北斜麵短於南斜麵,河流也是北短南長。山地內部被河流切割得支離破碎,脈絡模糊……大約四五年前,我沿著砧山南坡走了一百多公裏,來到了一條大河旁,甚至乘過一個小村的木船—很早以前這裏的河流不能駛船,後來由於下遊建了蓄水壩,河水盈滿,並向周遭的河汊裏流動,終於形成了一個個暢達的水網:山裏的很多石料、藥材和其他一些物資,都是用船運出去的……

此地到東部小城還有二百五十多公裏,如果正常的話,大約需要有三四天的路程—但我知道這麼短的時間是走不到目的地的,因為山路上總是少不了徘徊和耽擱。

我沿著山脈北坡往前,想盡快找到一個村莊。每次遠行,身邊總有一幅親手繪製的地圖,那上麵注有砧山南北所有的村莊和河流。我不時看著它,尋找一些熟悉的路徑。循著一條幹涸的河汊往前,拐過一道山嶺,麵前就出現了一片黑乎乎的樹林。村莊快到了。所有的山地村落都建在河穀中,那些古老的河道就是山民最好的棲地。果然,一會兒就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土黃色的村子。我駐足觀望了一會兒,繼續往前走去。焦幹的河穀兩岸是一片生長著刺榆、柞樹和毛白楊的雜樹林子,林中有密密的灌木混生一起,很難下腳。山坡上大部分是黑鬆,是長不高的橡樹。偶爾也能發現一兩株白楊,它們有十多米高,長在淤積土上。在那些離河較遠的、沿河綿亙的巍峨山頂上,一棵棵喬木孤獨地張望,很像駐足不前的行人……

繞過了一座石山,可以看到無數的汊流蜿蜒向前,彙入了界河。從地勢上看,這裏到了水旺季節水勢會很猛,在上一年的夏秋,河床兩岸高處的石頭留下了綠色的藻痕。如今河床中間有一些淺灘,那些涉禽在不慌不忙地走著。順著這條河穀往前,眼見著它變得開闊起來。河岸開始變為厚厚的黑泥,樹木也多起來。地勢低處長滿了水柳,而稍顯高峻的堤岸上又開始生長楊樹……前邊有一個更大的村莊,一直伴我而行的這條河在這裏一分為二,化為更窄的兩條河汊,從村莊兩旁流過。河汊兩側的植物異常茂盛:高大密擠的樹林披著鮮嫩的綠葉,河汊裏倒映著柳樹梢頭,樹木四周簇擁著蔓生植物交錯盤繞的灌木。剛剛進入初春,這裏遍地都是泛綠的青草。這個地方特別讓人喜愛,令人忍不住要徘徊一會兒。從這裏開始逐漸告別山地,群山環繞的河穀裏竟然出現了這麼肥沃的一片土地:腳下踏的正是最適於耕種的河潮土,此前路過的卻是薄層粗骨褐土,它分布於鈣質岩山地上的丘陵頂部,最容易幹旱和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