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輯(一)(3 / 3)

這個村子的女人和男人們的衣服差不多沒有一件是完好的,都綴了補丁,油亮亮的。他們當中有人像是好久沒有洗臉了,滿是灰塵;到後來我才發現:原來這裏的山風太粗糲,他們要不停地流淚;是風沙和淚水把他們的臉龐弄得粗糙發黑。那些大嫂們一手抱著孩子,另一隻手就揉鼻子,用力地揉,直到把鼻子揉得通紅。我和他們打著招呼,可他們隻是微笑,沒有一個搭話。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趿拉著鞋子走過來,吸著鼻子,把敞開的衣服使勁往身上裹了裹問:

“老哥從哪裏來?”

“從城裏來。”

“從山那邊大城裏來嗎?”

我知道他的“大城”就是指我們改乘汽車的那個專區首府所在地,就點點頭。

他回頭跟那些男人和女人說:“了不得哩,是從大城市來哩。”

朋友說:“我們是從那裏轉車,從海邊過來。”

“這麼說……天哩,他們從海上來!”

中年人伸手指著朋友,驚訝地跺腳。所有人都麵麵相覷,他們不斷地重複著:“天哩,從海上來,從海上來。”“聽人說海老大哩,比林河水庫還要大哩,這是真的?”

我點點頭。

“天哩,這麼大……”

我問:“村裏人沒有見過大海嗎?”

男人搖頭:“沒有。咱離海老遠哩,山裏人哪兒見海去?”

他這樣說著,好像有些得意,哈哈大笑起來。

一會兒,那個推了小車的人過來了,他把那隻彩色的鳥用一團茅草裹著,拴在車把上,從我們身後繞著。他走到我們身邊連連點頭,然後向村裏人說:

“兩個大官哩,好心人哩,連車子都不坐。”

他沒有說給錢的事兒。

剛才與我們搭訕的那個中年人看到了什麼,一下撲到車子跟前,抓起那隻鳥說:“看,人家‘四狗’今個又有肉吃了。”

所有人都轉過臉看,咂嘴。

原來推車的人叫“四狗”—他這會兒執意要我們到他家裏宿下,這當然有一種報答之意。盛情難卻,我們就跟他走了。

小村的房子都差不多,一色石頭壘成,又矮又小,卻都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院牆也是用石頭壘起的,每一個院子都用鬆樹枝編成一扇小柴門,有一條瘦瘦的狗拴在門的旁邊。四狗喝停了那條向我們撲過來的瘦狗,接上又大聲呼喊—裏麵呼啦啦一下跑出三個孩子,後麵還跟了一個五十來歲的婦人,是他的妻子。女人一看男人眼色,滿臉都是驚喜和微笑,兩手拍打著破爛的大青布衣襟說:“了不得哩,來客哩,來客哩。孩子他爹,快快……”她這樣招呼著,身子在院子裏旋轉,好像要急於尋找什麼。我們向她問好。這裏的人多麼熱情啊,多麼好啊。

四狗把小推車翻倒,偏著從柴門裏擁進去,然後又把它豎起來,在角落裏放好,拍打一下手,把我身上的背囊摘去,然後又把朋友背上的簡易帳篷拿下。他拍打著他的後背,連連說:“好人哩,大好人哩!”

他把我們讓到屋子裏。屋裏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好長時間我們的眼睛才適應過來。朋友呆望著—他以前很少到大山深處來,對這兒的一切都不習慣。我卻沒有太多的驚奇。屋裏幾乎沒有任何器具,隻有石頭壘起的鍋灶、一個很大的土炕,再就是幾個草墊子、一個當飯桌用的大石板;還有一些圓圓的石頭散在屋子當中,我知道那是小孩子用來玩的。土炕上堆著幾床藍色和黑色的厚被子,這樣的顏色特別耐髒,它們團成一團堆在炕角。從屋頂上懸掛下來大大小小的口袋,朋友的個子高,他一抬手就在袋子上捏了捏,嘴裏咕噥:

“這是豆子,這是麵粉。”

這時候女人進來了:“大兄弟,今黑裏就做好飯吃哩。”說著動手去解那些懸掛的袋子。我阻止了她。

四狗也進來了,說:“這怎麼好意思哩?遠處來客哩!”

他不容分說登到高處,麻利地解了袋子,從裏麵倒出一些黑乎乎的麵粉,我知道這是地瓜麵;接著他又從另一個袋子裏倒出了一些黃豆。

女人搬來一個石臼子啪啪砸起來,一邊砸一邊添水,臼子裏的水慢慢變白了。

我們聞到了一股豆子的腥香味兒。

女人開始動手做飯。她一次又一次洗手,一邊洗一邊說:“城裏人幹淨哩。娃他爹快去啊。”

男人坐在那兒吸煙,這時站起來,拍拍屁股跑了。我不知他幹什麼去了。

一會兒他提來一個小小的錫壺,在女人耳邊搖了搖。女人笑了。

錫壺小心地放在了石頭鍋灶旁邊。

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我和朋友要出門走一走。四狗女人在後邊喊:“趕緊回來呀,趕緊回來呀。”

山村一夜

小村原來建在兩個山穀中間。很早以前大概這裏是一個深深的溝壑,後來由於山上的剝蝕物漸漸把它填平,才變成了一片難得的平地。現在看,山嶺和平地的銜接處非常明顯。小村子看上去大約有一百多戶,沒有經過規劃,腳下是自然形成的窄窄街道,曲折迂回。差不多所有的房子都是又矮又小的花崗岩碎石壘成的,我們注意了一下,發現隻有一兩幢房子稍微體麵一點,問了問才知道是村頭的。說起村頭,村裏人都饞得擦嘴巴,“人家有房子,有錢啊。”村裏三十多歲的小夥子一多半沒有媳婦,因為無論是“下村”的女人還是“上村”的女人,都不願嫁過來,遠處的更不用講了。問了一下才知道,他們跟大山南麵、林河和白河兩岸的村子叫做“下村”,“上村”就是大山北麵的一些村子。他們告訴:村頭家一年到頭有瓜幹吃,偶爾還能吃上白麵,“那些嫌貧愛富的人家都願把姑娘給他們的孩子,如今三個孩子都有了媳婦;不過沒媳婦的男娃多了,誰家的媳婦也保不住……”說這話的人嘻嘻笑,是個沒有牙齒、不停吸煙的老頭。這是一個頑皮的山裏老頭,穿了油亮亮的破衣服:他有了口水或者手上髒了,都毫不猶豫地直接往衣服上抹,一邊抹一邊跟我們講話。我們聽出他跟村頭不睦。他一邊講,一邊將小小的眼睛往旁瞥著,說:“三個媳婦一個比一個油哩。”

同行的朋友問:“怎麼?”

“那一年村東的二憨打了一隻野兔子,給了他家的大媳婦,就接上睡了一覺。三媳婦是從下村裏嫁過來的,小腰一紮粗,二憨給了一頭羊才睡得成。這村裏女人金貴哩。”

老人說他這一輩子多半是跟人順著河套子要飯,也睡過女人。不過到底沒能成個家口,“俺經過了,也就不饞哩。”不正經的老人嘻嘻笑,然後又問我們今夜宿在哪?我們說宿在四狗家。他說:“找了個好人家呀,城裏人就是有心眼兒。四狗家有女人、還有錢。”

我們剛從那個寒酸的人家走出來,聽他這樣一講,都有點吃驚。老人說:

“人家有架子車!村裏有架子車的才幾戶?有車就能推石料,沒有石料還能推腳,推一次腳掙五毛一塊呀,回來也好過生活。四狗家還有槍,隔三差五到山上打隻兔子、飛禽,一家子有肉吃,喝點香噴噴的肉湯,賽過神仙哩!”

老人吸著煙,口水不停地流下來。他這樣吸了一會兒又覺得有點不禮貌,就把煙杆從口中拔出,濕漉漉地就往我嘴上插:“吸一口,吸一口,大兄弟哩,俺不能隻顧自己吸呀。”

我趕忙把嘴巴躲開了。我解釋不會吸煙。老人又問:“打山外來?”我們點頭。“打哪來?”我說了從哪裏來。他說:“噢,那打聽個事情:山外的鬼子走了沒?”

我看了看朋友,一時弄不明白老人在說什麼。後來終於搞清楚,原來老人是抗戰時候過來的人。我說:“早沒了,打跑了幾十年了。”

老人拍拍腦瓜:“四狗說鬼子沒了,我還以為他騙我呢。噢,真沒了就好。”

老人高興地拍頭……告別了老人又往前,一些小娃娃手裏團弄著泥巴:他們把這些泥巴先做成小碗狀,然後猛地拋在地上,發出一聲爆響。他們就在這響聲裏哈哈大笑。這種玩泥巴的遊戲讓朋友覺得好奇,他也學著娃娃們,把那些稀軟的泥巴捏成小碗狀,接著猛地往地上一扣,發出砰的一聲。他笑了。小娃娃濺得滿臉都是泥點,肚子上也濺滿了。這些娃娃肚臍又黑又大,每個人的肚子都好像有點腫脹似的,閃閃發亮。他們見我們打量肚子,就一齊拍打起來,發出咣咣的聲音。旁邊,他們的父母嘻嘻笑。朋友從身上摸出幾塊花花綠綠的糖果,可惜太少了,娃娃又太多。他把糖果交給最小的幾個娃娃,誰知這一下惹惱了大娃娃,他們猛地擁上去,很快把小娃娃壓在了底下。我們勸解著,大人也來勸解,結果都無濟於事。一會兒小娃娃的糖果就被奪走了,身上還留下了道道血痕。小娃娃滿地打滾、哭鬧,他們家裏人就用責備的眼神盯住我們。我怕惹出事來,揪了朋友一把,趕緊走開了。

我們在四狗家裏吃晚飯。

豆子已從白色湯汁裏撈上來,然後又摻了野菜和鹽,做成了很好的豆渣球。白色的湯汁熬成了豆漿,盛在碗裏,冒著誘人的香氣。至於那些黑乎乎的地瓜麵粉,沾在了鹹菜條上,用油炸過。這樣我們麵前就擺了幾盤熱騰騰香噴噴的菜肴。原來那個黑黑的小錫壺裏裝了酒。四狗給我們一人添了一點,自己又添了一點,添完之後總不忘把小錫壺放在耳邊搖一搖,傾聽嘩啦嘩啦的酒液聲。他臉上無比幸福,說很久沒有喝酒了,多虧了你們來哩。我和朋友一同端起酒來,飲了一口。這種酒我們以前喝過,是那種烈性的瓜幹酒—這是窮人的酒,也是勞動者的酒,這種酒走到哪裏都可以看到,它衝洗了一代又一代窮人的辛酸……我們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這天晚上我們入睡很晚。主人老要跟我們談話,講了很多村裏的事情。這使我們知道村裏人平常沒有多少活計可做,因為僅有的一點土地,就是山穀兩邊那些梯田。這些梯田不能澆水,完全憑天吃飯。在這個幹旱的夏季,他們早已不抱什麼收獲的指望了。無論是林河和白河,水位都比這裏低得多,那除非要有一套很好的揚水設備才能解決這裏的幹旱問題。而且在最旱的天氣裏,林河和白河也要幹涸,即便是水庫,也隻能存很少一點水。他們沒有別的事可做—前些年在山穀下邊發現了一個滑石礦,隻可惜開了半年,礦脈就沒了。眼下幾乎什麼活計也沒有。四狗歎息著,問:“你們是見多識廣的人,打聽一個事情吧。”他說到這裏就回頭去尋老伴,老伴坐在黑影裏—他們在交換著眼神,商量講還是不講。我鼓勵了他們。四狗就說:

“是這樣,我本家的一個閨女,二十一了,要找婆家,死也不願嫁當村……村頭的兒子來提親,她也不幹。前些日子下村有一個童男,四五十歲了,長得有點老相,要來娶她,她不願意。可是孩子大了,再也不能耽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