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時間沒有過如此美好的心情。多麼靜謐的原野,與那片平原何等相像。走在河濱,覺得空氣中有一種穀物的香味,它們正一絲絲湧入肺腑……月光下出現了一個獨屋—它遠離小小的村莊,蓋在河階地上。這兒沒有樹木,隻有一叢叢的作物秸杆—它們是上一年秋天留下的。
我走過秸稈旁稍稍停留了一下,因為我好像聽到了沙沙的腳步聲。月光很亮,我看見有一個又粗又矮的男人從階地下邊走出,正急急地奔向這兒。我一陣害怕,隱到了秸叢後邊。
男子小心地走到孤獨的小屋跟前,拍打起窗戶。他拍出了奇怪的節奏。我想這裏肯定要發生什麼事情了,屏住了呼吸。
小屋裏有了嘁嘁喳喳的聲音—原來裏麵住了很多人。接著有個姑娘走出來,她伸著懶腰打著哈欠,四下裏看,懶洋洋地問:“誰呀?誰呀?”聽不到回答又自言自語:“什麼也沒有,鬼也沒有……”她轉身關門。
那個矮壯漢子躲在陰影裏蹲著,像是很難過的樣子。這時我突然覺得這個男子滿腹心事,而且可憐巴巴。他蹲了大約十幾分鍾,又一次在窗戶上彈擊起來。他彈的是一種很急的節奏,彈完之後又重新躲到了陰影裏。
大約過了四五分鍾,那個門悄悄地開了。這一回出來開門的是一個身材頎長的姑娘。明亮的月光下她的眸子在飛快地轉動。我聽見陰影裏發出了呼呼的噴氣聲,很明顯那是在向她發出一個信號。姑娘就迎著陰影走去。
矮壯漢子站起,向一旁慢吞吞地走,隻回頭用目光去吸引她。
那個姑娘走過秸叢的時候,讓我看清了她白中透紅的麵龐。她的身姿很美,大概隻有十七八歲。那是一張相當稚氣的臉。可是她的個子要比二十多歲的人還高。矮壯男人一開始麵向她站著,頭頂還不到她的肩部。可是他異常強壯—他停了有幾秒鍾,就伸出一隻手把那個姑娘抱在了懷裏……他們離開那個小屋不遠,就那麼熱烈地親吻起來。姑娘發出了泣哭似的聲音。我聽見她說:“我想你,我真想你……”
她說話的聲音是當地土語。那個男人一聲不吭,在她的脖子、額頭上不停地親吻。後來他拉著她的手就奔跑起來。
他們向北跑去。他們跑得多麼快,一直向著北方……
我呆望著月光下飛奔的兩個身影,一時不知所措。這樣僵了一瞬,突然我也撒開腿奔跑起來。我踩在他們兩人的腳印上,就像追趕他們一樣。
然而他們一開始在前麵晃動,很快就無蹤無影了。跑啊跑啊,他們簡直像野地裏的兔子,腳不沾地,四蹄騰空……天大亮了。
我跑得滿頭是汗,唯獨不見前邊的兩個人。多少人伸手指著我說:看這個急性孩兒!有人議論說:那說不準是一個招了事的叫花子……這些年哪,年輕輕的叫花子越來越多。跑啊跑啊,跑啊跑啊,我覺得自己就這樣一路飛奔,從平原到山區,到城市,到丘陵,今天又踏上了這條歸去之路……
人的心裏有個熾熱的東西日夜不停地灼烤,就會跑個不停。人永遠也不會安生了。他會無比勇敢,生死不懼。
我仿佛正在穿過沙崗走進叢林,看到了那棵巨大的李子樹。李子樹不遠處就是我們那幢永生不滅的茅屋,它被天長日久的風雨洗白了草頂,就像當年外祖母那雪白的頭發……跑啊跑啊,跑啊跑啊,我覺得前麵一直是那個姑娘飄飄的發辮,是那個矮壯男人堅毅果決的腳步。我真不知道大地上藏下了這麼多奇奇怪怪的人和事—在這大山的皺褶裏竟有這樣的男女……跑啊跑啊,我們將一塊兒飛向天邊……
徐徐吹來的北風中又摻和了時緩時急的呼喚。這有點像母親去世前的情景—那一次也讓我這麼一路飛跑,雙腳劃滿了血口。那一次真是冥冥中的召喚—越是接近那片果園,呼喚的聲音就越響。那是我的一次拚命長奔,身上的汗水把衣衫緊擰在身上,又被一路的荊棘撕個稀爛……而十年後的這個時刻我重新聽到了呼喚—它再次出現,而且正在變得清晰。
也許我離開得太久了,也許我早該歸來。
我真是一個有罪的人。我在旅途上竟然耽擱了這麼久,像纏在一個噩夢裏。我終於醒來了,黎明的喧聲一響,淚水奪眶而出。
村頭
村頭平時走上街頭,都是一手卡腰,斜著膀子,兩眼凶凶地滿街盯人。他身邊是幾個背槍的民兵,而且一律穿公安製服,紮了武裝帶。
遇到催糧、納稅、繳款一類事情,這個村子總是做得非常利索。
這一年秋天出了怪事:民兵報告村頭說,北街的一個老漢率領一兒一女“抗糧”,見了催糧的人就絮絮叨叨,說沒得吃啊,求個寬限吧……那大膽老漢至今還沒交一粒糧食呢,他的一兒一女更狂,說:“已經窮成這樣了,還怕什麼!”
村頭聽了一甩衣服站起,領上幾個民兵說:“看看去!”
老漢一家三口住在夯土小屋裏,屋裏沒有隔壁,沒有一件木頭家具,也沒有糧囤,中間的灶口旁滾動著一些紅薯、幾個南瓜。村頭一進門,老漢的手就抖。他讓兒子女兒快給“村長大爺”倒茶……女兒立刻端上了白水,村頭一抬手掀翻水碗,罵:
“我日你全家,反了不是?”
老漢全身抖得更厲害:“他爺,我實在沒得吃了,全是旱魃作孽啊,旱了一冬一春,我那石砬子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入了冬就編草窩賣,使錢頂上……”
村頭一拍膝蓋:“給我搜!”
幾個民兵把屋裏的雜亂東西一一翻騰了一遍。一會兒有人嚷叫:“看哪看哪!”他從牆角的破爛中找出一條布袋,裏麵裝了綠豆和小麥,共有三十多斤。
“那是給娃生病時嚼嚼的呀,那是娃的……”老漢差不多是撲上去了。
提袋子的民兵一腳踢在老人肚子上。
老人啊啊喊著,一手捂住肚子,一手還去揪糧袋子。這時兩個孩子也擁上去,抱住了糧袋。
村頭大罵那個掙搶的民兵,說:“我日你全家,你跟他們掙個什麼?”
正罵著來了兩隻“虎”,分別是村頭的大兒和三兒。他們都背了獵槍。
村頭讓民兵閃開,厲喝老漢一句:“日你全家,給我押上村部!”
老漢跪下來:“他爺開恩吧,寬限個日子,我保準……”
村頭擺擺手,老大老三一擁而上,一把搶起糧袋;另幾個民兵又去架老漢和兩個孩子。幾個人掙扯著,絞在了一起。
這樣相持了五六分鍾,罵聲不堪入耳。突然村頭的大兒子喊了幾聲,跳開幾步,“轟”一聲開了槍……
老漢和兒子當場倒在了血泊中。小女兒傷了一隻眼睛,小腹處不斷淌血……
山路
我們坐著一輛破車晃晃蕩蕩往前。有時聽著它的喘息聲,簡直擔心它要爬不上那個高坡了,可後來總是能費力地掙紮上去。下坡路汽車開得很快,可接上去還是拋錨了。司機罵著跳下來。從汽車旁走過的那些背著破布包、圍著頭巾、穿著不合季節的棉衣的老鄉們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車上的乘客。朋友問他們:“你們要上車嗎?”“嘻嘻。”他們笑著,連老頭老太太也笑,掩著沒有牙齒的嘴巴。年輕人穿得也很破舊,他們對車上的旅客上上下下打量,等我們把目光轉向他們,他們就不好意思地、膽怯地退開了。司機鑽進車底下修車,有點急,見旅客圍著就罵起來,粗魯得令人驚訝。後來他弄得兩手黑油,汽車還是沒有修好。又停了一會兒,沿來路又開來一輛汽車,他跟車上的司機和售票員講了幾句,我們就挪到那一輛車上去了。
這一輛比我們剛才乘坐的那一輛看上去更破,可總算沒有拋錨。這樣大約用了五個多小時,才走了不到一百五十公裏,接下去就是終點,往前看再也沒有大路了—我們都明白,這算是真正地進入了山地:剛才乘車走過的是僅能通過兩輛汽車的沙路,而前邊是細細的羊腸小道、是僅能通過一輛膠輪車的山路……
我和朋友下車步行。剛翻過了一個山坡,我們都看到了一個人,他緊緊地伏在樹上,好像還背著槍;後來,這個人影又不見了。不一會爆出了一聲槍響,騰起了一股白煙。
朋友的眼睛立刻瞪大了:“打獵!”
他快步向著響槍的地方走去。
我們走近了,差不多給嚇了一跳:這個打槍的人臉色蠟黃,細小的身材,天並不冷,卻穿了一件像背心一樣的破爛棉衣,腰上還束了一根荊條;他手裏提的是一隻非常美麗的鳥。我把那隻鳥取在手裏,展開了它的翅膀,認出這是一隻紅角鴰—一隻非常珍貴的動物。我有點吃驚:“你怎麼把它給打下來了?”
他囁嚅著。這人有五十多歲,吭吭了幾聲沒有說出什麼。他好像對我的詢問極其驚訝,不過仍然有點害怕,說:“俺吃肉哩。”
我心痛那隻鳥:“你知道嗎?打下這種鳥,如果按規定,要判刑呢。”
“判刑?天哩……”他手中的槍一下掉在地上。
朋友馬上把槍取在手裏。
那是一支自製的土槍,俗稱“雞叨米”。這種槍看上去笨模笨樣,可威力很大。我讓朋友把槍還給他,告訴:可不能打這種鳥,它是極其珍貴的一個物種,眼下它們的數量已經很少了,國家正在保護這種飛禽……他看著我,目光呆滯,哦哦應答。我不知他到底聽懂了沒有。
後來,當我們走開十幾步遠的時候,他突然啊啊地叫起來。
我們不由得站住了。
回頭一看,他正伸手向前指著,原來那兒停了一輛獨輪手推車。
他飛也似的跑過去,背槍在肩,把那隻鳥往腰帶上一掖,抄起小推車就跑起來—車子橫在我和朋友麵前,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我正不明白怎麼回事,他手指著小推車喊:
“上車吧,上吧!”
兩個大漢坐在車上由他推?這太滑稽了。我趕緊給他解釋:“我們步行慣了,再說這麼差的山路,兩個漢子你怎麼推得動?”
“推得動,推得動,你別擔心哩,頂多一人要一塊錢……”
我這才明白他是為了掙錢。一塊錢能做什麼用啊,我心裏湧起一陣憐憫。我說:“那就不必了,你在這兒等別的客人吧。”說著從衣兜裏掏出幾塊錢給他。
他把那幾塊紙幣扯平了在眼前看著,怕燙似的慌慌地往我懷裏擁:“天,俺可不能白要你的錢,上車吧,山裏人不惜力哩。”
當然我們是不會坐他的車的。後來不知費了多少口舌,他才把錢留下。我們繼續趕路。
山坡越來越陡,好不容易才躍上那個小小的山包,這樣也就看到了伏在穀底處的小得可憐的村莊。朋友這會兒卻在往後望著,我順著他的目光一看,原來那個打紅角鴰的男人還在那兒抄著車把,注視著我們……
大山深處
很快就要進入小村了。離太陽落山還有一段時間,不過已經不可能繼續往前趕路了,看來這個夜晚隻有宿在小村裏。
進了村子,照例有一群孩子叫嚷著從小胡同裏跑來,再後來那些抱著孩子的大嫂、一些閑來無事的男人,都圍了過來。他們像看天外來客似的議論著,互相傳遞著驚喜的眼神。這些可憐的孩子,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怎麼也難以相信:他們差不多都是赤身裸體,男孩、女孩,有的大約快十歲了,還仍然赤裸著下身。朋友好像第一次看到這樣貧窮的山村,一直瞪著大眼,呆呆地,一聲不吭。後來他喃喃自語起來,不知在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