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輯(二)(3 / 3)

呷著咖啡,一時間大家交談的欲望都降低了。我感到奇怪的是現在竟然沒有一個地方可以避開什麼,人人都像一隻被追趕的野獸,隻想著捂住傷口找一個地方歇息一下,可就是找不到。到處都在追逐和催逼,到處都在喊叫和流血。人這種動物正在相互圍殲。

他的最後一站

這樣的人無論在這個城市還是在別的地方都多得很。不少人實在熬夠了,就湊付大鼻子去了。大鼻子鼻孔很大,仰他們的鼻息當然也不會那麼好受。

他一走好像帶走了很多。我想著這個冷漠的細高個子、一個眼睛高度近視的朋友,會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獲得怎樣的靈感和生活的安慰?實在想不出。我隻知道他的最後一站大約要去尋找蘭波,那個神秘的天才曾經讓他驚訝不止,起因是一個家夥在他麵前反複炫耀—這先是讓他厭惡,而後是注意,再後來是入迷了。為了這個早熟的詩人,他甚至把許多時間花在學習法語上。蘭波早已成了法蘭西的光榮,這個人在1871年5月曾經給中學時代的修辭老師寫過兩封信,其中寫道:“詩人應該具有足以透視無限深處的慧眼,應該擺脫個人人格的束縛,而成為永恒的代言人”—那會是怎樣的一雙慧眼呢?據另一個詩人說:“他的眼睛則屬於那種令人不安的淺藍色……”當我的朋友麵對這雙淺藍色的眼睛時,又會想起什麼?我的這個不再安分的朋友,過早走進了冷漠的朋友,你讓我又愛又恨!我一次次在內心裏告訴自己:我多麼留戀我們往昔的友誼,可是,我今天已經不再相信你。為什麼?因為你傷害了我,並且還會繼續傷害我……我無法忍受來自你的任何中傷,不同於他人的是,你的中傷是如此深切、如此有力。在深夜,我一次次想從你辛辣逼人的譏諷中尋到一些有益的東西,但最後都失敗了。我現在還未能像你所預言的那樣:反省自己。

這會兒,我仿佛看到他在那片寒冷的土地上,在風中搖搖晃晃往前走去的頎長身影,試著感受一個內心荒涼者的全部不幸。他也足以讓人憐憫,我真的為他難過。對他來說,異國他鄉也是一種療救、一針止藥。如果我沒有想錯的話,那麼他目前處於了最清晰和最混亂的交錯期,一個最痛苦的時期。蘭波是一個天才,他病逝於馬賽時隻有三十七歲。病逝前他在幹什麼?經商,在埃塞俄比亞十年經商。他的這一段經曆終於被這個年頭裏新生的惡棍們抓住了口實。一個家夥為了掩飾自己的無恥,一次又一次抬出蘭波的“十年經商”。他這一手還真奏效,像塞一團破布似的塞住了一個又一個大張的嘴巴。那家夥竟然處處自比蘭波。但我卻以為,能夠在十五歲吟唱出《奧菲莉婭》的少年,組成他人生的每一筆每一畫也未必都是神來之筆。我從來沒遇到一個人像身邊這個家夥一樣,一方麵習慣於以大師自居,另一方麵又一頭鑽入坑蒙拐騙的濁流,同時又可以一轉身那麼惡毒和起勁地詛咒其他詩人……

秦王射鮫

秦始皇東巡時,一時興起,要到海上射殺大鮫。

號角吹起,衛士們手持弓箭,簇擁始皇登上樓船。始皇站在最大的一隻樓船上,率船隊駛出港灣。海上巨浪滔天,一群群紅翅黃脊的巨鮫噴水而行。船隊隨隆隆鼓聲一齊進發。大鮫發出了昂昂之聲。浪湧更大了,大小樓船在浪湧裏顛簸,那些從未乘過船的士兵嘔吐起來。始皇年邁,身體虛弱,卻未在這班武士麵前露出半點恐懼。他手挽長弓,第一個射向大鮫。

所有弓弩手一齊拉響弓弦。箭鏃飛濺,殷紅的血立刻在水中漫開。

“好也!”始皇從未有過地歡欣,合掌大呼起來。

船隊在兩個近岸小島之間搜尋再三,沒有發現一條大鮫。接著船隊一直向東,直達芝罘。在芝罘灣,他們又射殺了一條大鮫,但沒有遇到窮凶極惡的鮫群。

船隊在海上劃了一個大弧,來到了成山頭。成山頭下風高浪急,成群的紅翅巨鮫在戲水。始皇再次挽弓。箭鏃如雨點一般,群鮫或逃或亡,眨眼之間就消失在蒼茫之中。始皇哈哈大笑,命令船隊在成山頭靠岸,而後準備登車前去琅琊。

就在船隊快要靠岸的時候,突然海中噴水連連,原來又是一群逼近的大鮫。左右紛紛挽弓射魚。這時鮫群中出現了一條黑色的大鮫,好像要為鮫魚複仇,直迎著樓船噴水,張開了血盆大口。它雖然吞不下樓船,可是掀起的波浪卻足以把樓船弄翻。所有的紅翅大鮫都隨它而來,即便是負傷的也緊緊相跟,奮力噴出一道道水柱。

正在樓船危急之時,始皇朝群鮫猛喝一聲:“大膽!”

所有弓弩手一齊向前。始皇奮力挽弓,箭鏃正中那條領頭黑鮫的脊背,血水湧出。可是這條黑鮫畢竟太大了,身子都不曾抖一下,扇動巨翅繼續向樓船衝來。它身後那些大大小小的鮫魚也奮力往前。

箭鏃雨點一般射去,大黑鮫晃了兩下,白色肚腹緩緩翻轉……水浪漸漸平息下來。鮫群潛入深水,轉眼不見了。

始皇揮動盧鹿劍,命船隊乘勝追擊。

這一天好不痛快。

登岸後有一場慶功宴。始皇與眾人對飲之時,突然覺得身上有些不適。他不願把虛弱流露在一班文武麵前,就用力掐住自己的手腕,直到掐出血來。他這個動作由寬袍大袖遮擋,誰也沒有發現。一旁侍立的小宦官見始皇的汗水從額角流下,就對左右使個眼色,盡早結束了這場歡宴。

大坑

鹹陽。一場陰謀,一場殘酷的殺戮。受害者被談過了一千次,手無寸鐵的儒生。至於他們是怎麼彙集到了秦國,倒有一番說辭。這些人差不多可以說成稷下學宮的餘孽,一些西行的學子。照例有各種學派,從儒道法名直至陰陽縱橫,真可謂百家爭鳴。秦王完成了統一中國的霸業,如此偉岸無雙,又怎麼可以不廣納天下名士?在這一點上也必要具備遠超齊國的氣魄。稷下學宮鼎盛期既有學人以千計,那麼鹹陽就可以數千計!秦王大悅,丞相李斯全力操辦,一時天下學士雲集鹹陽。有百家必有爭鳴,有名士必有大言。這些習慣於沐浴稷下之風的學子還是那一套:什麼“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秦王把一個粗字憋在心裏,肚子都憋大了,終有一天會像炸雷一樣把這個字吐出來。

召集名士,倡導大言,在秦王來說,不過是一時興起,不過是麵子工程,不過是玩玩。這些人動了真,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寶劍之鋒利。哢嚓,就這麼簡單。

“有一些最厭惡的東西,你可知是什麼?”秦王問李斯和趙高。

趙高不假思索地回道:“當然是這群儒生。”

“不錯。不過你看怎麼辦好?”

“怎麼辦?殺了就是。”

秦王點頭,捋捋胡須:“怎麼殺呀?”

“哢嚓哢嚓砍頭就是。”

“嗯。不過我還嫌麻煩,再說濺得血乎淋啦的也不吉利。我看嘛,不如挖一個大坑,一家夥埋上,又簡單又利落,幹幹淨淨怪省事兒—你看怎麼樣呢?”

“大王到底非同凡響!英明啊!就這麼辦啦,早早辦了吧!”趙高說。

李斯令一群士兵連夜挖坑。這坑挖得可真大,那麼大一群人挑燈夜戰,不能不引起一些人的注意。有的儒生早就洞察秋毫,如今一看挖坑,心上咚咚跳。他們經過一番琢磨,於是明白了大半,連夜串連起來,商量潛逃之事。可惜許多大學士和博士們根本不當一回事,嘲笑說:“挖坑埋人?這麼大的坑?真是扯淡啦!那隻能是埋垃圾的坑!”串連者說:“是啊,秦王這樣的蠻物早把我們看成了垃圾!”

天亮了。一些儒生不見了,他們一夜之間逃離了鹹陽。剩下的全部被押到了大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