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
他把兩手用力叉起又分開,再叉起:“女人哪,俗話說‘紅顏薄命’,長得太美了上帝都要嫉妒。為了求個平安,也許是平衡自己的一個巧妙手段、一條詭計吧,她們總是故意把自己拱手讓給那些不像樣的東西,比如侏儒、呆子,光知道傻笑的家夥,缺了一條腿的人。她呢,到底聰明一點,瞄上了一個‘幹柴棒子’。你想一想,他們在一塊兒的時候,好比黃花少女緊偎著一個行將就木的人,世界末日快到了不是!”
他說到最後一句,聲音突然低沉下來。我抬頭一看,原來對方的眼睛濕潤了。我正想說什麼,後來他大叫一聲跑開了,一口氣跑得無影無蹤……
清朗天空的顏色
蘭波,當年寫那首著名的“奧菲莉婭”不過才區區十五歲。十五歲的孩子懂些什麼,可他竟然吟出了那樣一首不朽之作,這其中是否有詐?那麼,究竟是什麼喚起他那種神奇絕妙的想象,是他謎一樣的理解力?令人驚愕的生命……十五歲的少年吟道:“雪白的奧菲莉婭……”
年紀輕輕的蘭波浪跡天涯,從法國的沙爾維爾小城到爪哇再到亞丁、埃塞俄比亞,一個身材單薄的天才少年,舉世聞名的歌手,一個異族人。當他獨奔巴黎的時候,竟然連買一張車票的錢都沒有。饑寒交迫中,他遊蕩於法國北部和比利時,賣了一隻手表才趕到了巴黎。他過著極度貧困的生活。我們現在看著他照片上英俊而纖瘦的身影,極力感受著生命的全部神秘。大自然賦予他不可思議的才能、他對命運的感知。後來結識了法國詩人魏爾倫。魏爾倫是如此地迷戀他,親手為他繪製了一幅叼著煙鬥的畫像;可後來還是這個魏爾倫,竟然用槍射傷了這個可愛的少年……在這片油綠無邊的草地上,我突兀地、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想到了蘭波。
蘭波與魏爾倫奇特的友誼、他們的可怕爭鬥,多少有點悲涼。我不明白對這樣一個少年詩人還有什麼不可原諒的,他又為何惹起對方如此的暴怒,竟至於拔槍射擊?熱戀,激情,藍眼人的一場大愛情。僅僅說一聲“畸愛”當然不夠,雖然有些怪異。不少的奧秘啊。天才可真有一手,他們真有一手。兩個興衝衝的男子,其複雜情形難以言說,他人無權評議。我們現在隻可以想象,想象伴隨流逝的時光一塊兒淹沒的兩個人的島嶼,隻能在仰慕和困惑中一遍又一遍呼喊和默念:“奧菲莉婭。”法國從來不是鬧著玩的,不用說雨果了,單說另一位著名詩人、那個在莫名的暴風雨之夜突然作出了一個驚人決定的瓦雷裏:放棄濃烈的激情和詩歌創作,從此埋頭於孤獨的思索,獻身於純粹的和無私的知識。瓦雷裏曾經用怎樣的口吻對另一個詩人紀德議論蘭波,他說:“(蘭波)總是那麼驚愕不止,這個家夥真正預言並創造了一種總是高高淩駕於讀者之上的文學!”而那個當年用槍擊傷了蘭波的魏爾倫呢?他對這個最了不起的少年的描繪更是令人難忘。他這樣寫道:
“這個人是高大魁武的,幾乎是運動員般的敏捷矯健,臉像被放逐的天使那樣,完全是橢圓形的,一頭亂蓬蓬的栗色頭發,眼睛則屬於那種令人不安的淺藍色……”
我常常歎息,一個可以作出如此生動和傳神的、充滿了驚慕口氣的描述者,怎麼可以射出冰涼的子彈?我不知道,我永遠也沒法明白。我隻知道淺藍色是清朗天空的顏色,是太陽在正午時分的天空的顏色。
傾心交談
每次歸來,我幾乎在小窩裏呆不住,立刻就會走出去,去找那些朋友,到擁擠的街巷上去轉。可是現在我卻一連多少天悶在家裏。我害怕蜂擁的人群,厭惡車流和喧嚷,拒絕那些陌生和熟悉的眼神,總之,我想疏遠一切。這個城市有一股難以忍受的氣息吹拂著,我覺得一個人能夠在這樣的城市裏呆上一輩子,非得是個堅強的忍者不可。這兒簡直不是讓人度過平常日月的地方,而是個比耐力、比韌性的特異訓練場所。這兒隨時都可以迎來一場掙紮和拚殺。你如果不吝惜血汗,同時又有足夠的卑劣和狡猾,那麼就可以在這裏挨下去、搏下去、期待下去……
屋子空了,人們都走了。
我在兩個書架前徘徊著,伸手撫摸這些朋友,它們不知被我撫摸過多少次了。我的書數量不多,可是每一本都與我那麼親近。在遠方,在睡不著的野地夜晚,我甚至能夠一本本想起它們的模樣:磨起毛邊的書角,還有沾了一點汗漬的書脊,以及它們的缺損,書脊上某一個被磨得發淡的字跡。眼前,我們又在默默相視。就在這個方寸之地,我們有過多少傾心交談。我懂得珍惜,正因為如此,我才與你相挨,共同呼吸。我們一起抵擋這座城市的塵埃。我在這兒取暖,在這兒躲避,在這兒默默回想。平原和野地讓我找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又怎樣計算著歸期?我在不眠之夜想念什麼?瞧隻是一轉眼兒的工夫,人又在這兒了。一個人獨處,單純而複雜的心緒無法言說。又一次迎來沒有盡頭的沉寂,無法打發的絕望和期望。期盼相聚,又害怕目光。久別重逢的歡愉竟然一去不返。真是一個奇怪的季節,這個季節互相冷落、各自獨立。大家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和遙思,不再默視對方的掙紮、不安和渴念……人們很少會像過去那樣毫無猜忌地走到一塊兒,更沒有了攀談和暢想,沒有了逗趣。
畫廊是一劑止痛藥
去看畫廊。這是朋友們在這個城市奮力開拓出的一個小小角落。
朋友穿了一件很大的紅色羽絨服,戴了墨鏡,一頂禮帽,看上去像一個淺薄的城市牛仔。他大概是為了出一下風頭,嘴角上還斜叼著一根又粗又長的雪茄。我知道,這家夥真的要變壞了。
畫廊裏人來人往,怪模怪樣的俊男瘋女自然很多,他們都不由自主多看兩眼朋友。他似乎也得意。他抄著手,細高個子在人群中非常顯眼。我的個子雖高,但還要比他矮上三公分,而且我枯瘦幹黑的樣子在這個年頭很不時髦。他連說話都不願取下嘴上的雪茄,時常甕聲甕氣、懶懶散散地向我們問話。女領班已經站在櫃台後邊,其餘兩個小姐忍受著寒冷,穿著薄薄的衣服,掛著小姐牌在那兒笑靨迎人。誰如果稍稍湊近一點櫃台,她們就立刻攏來,使用極為柔軟的聲氣與之講話。
畫廊除了擺滿一些紙硯筆墨和各種工藝品,再就是掛了一排排裝裱的書畫,它們的標價分別為幾千元幾萬元;有的可怕極了,竟然標出了幾百萬的高價。
我問:“這……也賣得出嗎?”
朋友笑笑:“畫廊隻是一個門麵,它們的銷售額連房租都平不了,不用說日常開銷,店員工資,這些靠店麵是絕對辦不到的。”
“那又靠什麼?”
他感興趣地轉過臉,嘴裏的雪茄煙一翹一翹。旁邊兩個女顧客盯著他的雪茄,一時竟凝了神。
“主要靠幹別的,雜七雜八,比如說幫助某些人征集畫稿、辦畫展,再不就組織畫冊出版。當然免不了也要拉一點讚助之類。”
顯而易見,這個畫廊也是一劑止痛藥。我希望朋友能很快從這種具體的工作中掙脫出來,我是說他不應該放棄自己的繪畫事業。我覺得像他這樣的人是不應該被世俗潮流所埋沒的,因為上帝既賦予了他這份才華,也就給了他這個可能。他應該有所覺悟,萬分珍惜。我的這個想法當然過於古舊,但我仍然願意堅持。
他吭吭哧哧,說他這麼做完全是為了安頓一些人;還有,他想壓一壓自己的躁氣。本來他對經商就沒有多少興趣,所以預計自己很快就能脫身。
畫廊很窄,可是在掛畫的幾道隔壁之後竟然還開拓了一個小小空間,擺了幾個沙發,一個玻璃茶幾。我們幾個坐在那兒,小姐立刻調製了幾杯香噴噴的咖啡。真愜意。透過二樓窗子望去,又是飄飄落落的細碎雪花。我們對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已經沒有指望了。朋友把墨鏡摘下,立刻露出了一張憔悴的臉,“都過去了,我現在對什麼都不感興趣。我隻關心自己那麼一點……”
一點什麼他並沒有說出。一點“愛情”嗎?也不能肯定。我現在有點替他人擔心了。我擔心在這種狀態下很難把一個店經營好,因為在這種激烈的競爭中稍一不慎,就會落入一個陷阱。人世間到處都張著血盆大口,都恨不能把對手一口吞下肚裏。而現在的他不僅不能集中精力去經營一爿店,還要忍受另一種折磨。我暗自比較了一下身邊的朋友,他們的妻子,發現一個個都在痛苦之中,但深度和性質卻又大為不同;相似的隻是:她們都麵對著一個失望的男人。這個時代啊,首先是把男人搞得沒有了希望,其次又是送給女人一些無法忍受的痛苦。總而言之,新的一輪折磨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