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輯(二)(1 / 3)

我在國外旅行的時候,曾有意無意地、不可避免地接觸了大量可愛的同胞。他們有的很好地安頓了自己,有的則患了深深的思鄉病,走入了另一種絕望—也有人在咧著嘴傻笑。那些“女二百五”怎麼也忍不住自己的口水,盯著外國的摩天大樓,一雙空洞的眼睛充滿了欲望。她們慌裏慌張不知所措的眼睛轉過來,盯住我,好像在問:這一下明白了吧?不明白。

從那兒回來,我常常陷入一些老派人物所常常有過的麻煩—關於道德方麵的憂慮。我在想公民責任之類,想放棄、出走,這種種行為的道德依據是什麼?我這裏當然不是從什麼情感角度講的,我是在講某一種原則。我不得不一次次在那些死腦筋沒法轉彎、經常打結的一個字眼上徘徊,它就是:責任。我想我們仍然要講講責任吧!我當時就忍不住對一再挑釁的某人吐出了這兩個字。我的意思是:我最終還是無法放棄,無法割愛,無法忽視自身的一份責任。我對事物—就是對腳下踏的這一塊土地,仍然還有一種難分難舍的“情感”。對方“呀”的一聲跳起,像踩著了地雷。他愣怔怔地端量我,還圍著我轉了一圈,然後伸出一個手指,離我的鼻尖隻有一公分距離……他大概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了,最後吐一聲:

“好吧,那你命裏就該著和這堆破爛一塊兒熬。我可不熬了,我受夠了!”

“你講對了,我就想熬下去,想試試韌性,看誰熬得贏。”

這不是氣話,這真的是我內心裏所具有的一股倔勁兒,而且真的無法改變。

“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就是想熬下去。”

“哼哼……”他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飽受淩辱之地

那是東部最大的一座城市,地處海濱,有優越的地理位置以及一段特殊的曆史:她在長達幾年的時間裏落在歐洲人之手,據史書上說這個時期她正“飽受淩辱”。不過歐洲人至少給這兒留下了一大批優美的歐式建築,這在後來倒構成了一座城市驕傲的資本。今天這兒看上去似乎一切不錯,紅頂別墅樓在海邊山坡幢幢矗立,草皮油綠;在市區內曲曲折折的街巷上,不一定什麼時候就會出現一個生鏽的銅牌,原來是某一處名人故居。這座城市裏還有一份默默無聞的純藝術刊物,一家出版分社和兩三所大學。許多著名人物在這兒留下了自己的足跡。我很早以前就從教科書上了解了這些,但直到二十多歲才踏上這座城市的邊緣。

那一次我簡直是懷著朝聖的心情走來的。我至今記得那長長的水泥鋪成的環海路和一幢又一幢尖頂別墅,記得草坪和公園,公園中潔白的大理石雕塑。我還記得在公園裏有一群聚會的人,他們在拉小提琴,吹薩克斯管……這兒還有一家著名的酒廠,因此這兒後來被譽為東方最著名的“葡萄酒城”—據說從規模上看,可以與之一比的也隻有歐洲了。歐洲幾個大的葡萄酒釀造公司都與此地有密切的業務聯係,交流頻繁,相互之間來往不斷。

這裏在任何時候都要領風氣之先,今天更是證實了人們當年的一個預言:這裏將出現北方的第一批艾滋病患者和同性戀群落。外國有的這裏總是最先擁有,哪怕是從膚淺的模仿開始也好,誰都得承認,隻有這兒的模仿才“蠻像那麼回事兒”。據說有一天早晨,有一個小夥子用蛋清調起來的什麼顏色把頭發抹弄了一下,然後走上街頭,結果讓大清早起來散步的市民大吃一驚:天哪,這隻有在外國畫報和電影上才見過,瞧大紅色的頭發直直地向上豎著,真像毛發直立的食人餓鬼。這不過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孩子……警察後來過來幹涉,最後把他扭送到家裏去—他的父親是當地駐軍的守備區首長,氣得兩手顫抖,當即喚來勤務兵將兒子綁起,誰來求饒都沒用。那一次首長可算好好揍了兒子一頓,兒子鬧著要割腕之類……這個故事在那段時間簡直是家喻戶曉。

還是這家夥

還是這家夥,有一天晚上躥到我們這裏來,一眼看到了正在唱歌的細高個子姑娘,馬上變得火燒火燎不得安生。他總是往這兒溜,也想對上幾句。他後來甚至真的在練習發聲,直到發現自己嗓子沙得不成樣子才算作罷。他一靠近她就格外話多,旁敲側擊地說起了詩人蘭波,“你知道蘭波嗎?”他在問我,可沒等我回答又馬上轉向了姑娘。對方沒有反應,他就望著旁邊的一棵樹,煞有介事地吟哦:“長久地追求/不懈地努力/當有一天我獲得了一切/卻發現犧牲了自由……”

他在整整四五年的時間裏一直以當地“蘭波”自居—“土蘭波”,背誦的那僅有的幾首作品都是從英語轉釋過來的。他似乎要把每一個字都鑽研透徹。我告訴他這樣做是徒勞的。他大惑不解,望著我,一對鬥雞眼讓人覺得既可親可愛,又令人同情。我幾次要提醒他,對於一個鬥雞眼而言,那姑娘傲氣十足,是絕對不會動心的。可是我沒法恰當地表述如上的意思,生怕傷害他的自尊。後來我隻得很委婉地告訴他,姑娘正深愛著一個年紀稍大的人,據說是一個瘦削威嚴的神秘的人。

“你見過他嗎?”

他馬上拉著長腔問道。

我說沒有,但我親耳聽姑娘說過。

“哦,那就另當別論了。”

他嘻皮笑臉,在我聽來卻無論如何有遮掩不去的醋味。他兩手抄在褲兜裏說:“有些女人,而且都是一些非常傑出的角色,憑她們的條子,輕而易舉就可以摟抱上一個天才嘛。可惜她們在這個世界上瞪著一雙美麗空洞的大眼,最後總是看錯了人!不是找了一個渾身臃腫、不停打著飽嗝的廢物,就是找一個級別蠻高、口臭逼人、多少有那麼點資曆的所謂鳥領導。老兄,我不說你也知道,在幾十年前,多少黃花少女被那些打過幾天仗、鑽過幾天樹棵子的家夥給活活糟蹋了呀……”

他說最後一句的時候使勁癟著嘴,顯出一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一副極其惋惜和痛心的樣子。可我知道他的用意何在。他隻要有一點機會就要表達類似的意思。但他很少把這些想法直接對那個姑娘講:一方麵沒有機會,再一方麵也有點老虎咬天—不知從何下口。有一段時間他把希望寄托在自身超人的“才華”上。因為他從來認為隻有才華的魅力才是無可抵禦的。他隻說對了一半,再說他對才華的理解也過於片麵。他說那姑娘長得很像一個美國女演員,她叫詹尼弗·康納莉,“你看她的小屁股撅撅著,能夠風靡整個世界—該死,我不能用這麼輕薄的語言來議論……我愛她,你知道,我真的很愛她!”他一會兒就淚眼汪汪了,“總之,她跟康納莉一樣,都是這個世界上少有的好東西呀。老夥計,救救我吧,我不行了,我即將死亡。”

我知道對於這家夥而言,這次算是動了真情。可是無論在什麼時候,他那種演戲的感覺仍然沒法祛除幹淨。他不停地詛咒著那個從未謀麵的上年紀的男人,認為那真是一個可怕的、然而是莫名其妙的情敵。

整個事情都顯得多少有點荒唐,因為那姑娘壓根就沒有把眼睛斜到他那邊一次。他暗中咬得牙齒咯咯響,對我說:“你可不能輕視了那些老家夥呀,別看他們滿臉皺紋,胡茬都白了,一仰臉還能看見發白的鼻毛—可是啊,那些家夥幾乎無一例外都是些厲害角色。女人哪,對他們難免會有一些誤解,這誤解當然來自他們那些若有若無的暗示,暗示他們這些老家夥不僅有智慧有經驗,而且到了關鍵時刻,就像打仗一樣……反正什麼事都能做得比年輕人好!實際上哪行?俗話說,‘年歲不饒人’哪……”

聽著他在旁邊囉囉嗦嗦,我真替那個上年紀的人難受。他什麼也不知道,可是這邊卻有一個五官不正的臭小子往他身上不停地吐著汙水。這家夥搓著手,用力在褲子兩側摩擦—他著急起來就是這副模樣,“老夥計,咱總得想個辦法,坐以待斃是不行的。”他吭吭哧哧在四周溜達了一圈,然後望著一個方向說:“我不能讓她這樣一直呆下去。你知道,那些有能力守身如玉直到三十歲的女人,也大多不可交往了。”說著又甩給我一個問號,卻並不回答:“縱觀曆史,任何一個天才總是磨難多多,而且差不多全是從愛情上開始的。想順順利利娶個好老婆?門也沒有!就這樣,許多優秀人物不僅貧困潦倒,到頭來連他媽的像樣的媳婦都娶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