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後,妻子孩子來探視他了。
孩子已經高中畢業,在一個工廠裏當鉗工。他們來探親,哲學家按規定要求農場給一個單間,他要和妻子住在一塊兒。場裏讓他們住到一個破草棚子裏。
哲學家和他愛人一起住的三五天裏,有個絡腮胡子和另一個背槍的民兵在屋角挖了個小洞,從那個小洞往裏觀望。哲學家的愛人一出門他們就尾隨著,說一些下流話。她本來要在這兒住一段時間,後來實在住不下去,就領著孩子回城了……人走後,哲學家給氣懵了,一天到晚低著頭不說一句話。他的嘴巴歪得厲害,頭顱不停地顫抖。大家都知道哲學家病得不輕。那個絡腮胡子說:“還是俗話說得好呀:色是刮骨鋼刀,酒是穿腸毒藥……”
大約又過了半個多月,哲學家就躺倒了。這一回大家都知道事情嚴重了,就一刻不再耽擱,通知了他的家人。
還好,家人趕來了,並且來得及與他做最後的道別。
俊男
今天的農場裏隻剩下這個老人了。夜裏睡不著,他對我說起了 “俊男”的故事。
“什麼時候都有利落人兒、俊人兒。比如他吧,喜歡打扮,平時注意儀表,最苦最累的秋天,他從地裏一回來就把自己弄得整整齊齊,把頭發梳好。後來他頭上是一處處禿斑,臉上有了疤。從那以後無論天多熱他都要戴一頂帽子,那些管理人員冷不防就要給他摘下來。
“因為這裏灌溉用的地下管道常常淤塞,淤了就得掏,他給毀在這上邊……那一年他才四十歲,人長得年輕,高高瘦瘦,胡子黑旺。他的身體比誰都好。地下管道被一些淤泥亂草堵塞了,沒有別的工具,隻能讓人鑽進去。這些管道比人的身子粗不了多少,髒臭不用說了,裏邊什麼東西都有。先要把豎向的石槽清理好,然後再橫著鑽進去,一點一點往外挖那些淤塞物:一個人趴在裏麵,外麵的人在石槽口上用筐子提……俊男在裏邊,隻幹了二十多分鍾,就憋得臉色發紫出來換氣。裏邊氧氣嚴重不足,氣味刺鼻。他赤身裸體,隻穿一個小短褲,臉上被劃破了,血水混著臭泥往下淌……
“大家都對監工的說,這樣施工實在太危險了,還是把土路刨開吧,把那些管子整好再埋上。監工說:‘危險?你們的命就那麼金貴呀?’他們命令必須在兩天之內把管子通開。俊男壯實,像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一樣有生氣,差不多是他一個人在下邊挖,挖一會兒上來喘一口氣,再下去……大約挖到一半的時候,下邊就沒聲了。平常他隔一會兒就敲一下管子,那是告訴自己平安無事。我舉一個火把下去了,火苗兒眼看越來越細。我往裏摸,發現這管道太細,有尖尖的東西刺著後背。不知費了多少勁兒才爬過隘口,看到俊男伏在那兒。我拽他的腳,他不動。我把身上的繩子拴在他兩隻腳上,一點一點往外拖。好不容易把人弄出來,陽光下一看,老天,他全身發紫,臉是青黑的,隻剩下一絲氣了。趕緊做人工呼吸,折騰半天才活過來……他的腦殼上、頭發上,到處都是血……
“我們找人給他上了藥。可是幾天後他身上好多地方還是化膿了,怎麼也愈合不了。最可怕的是頭發下邊起了一片水泡,水泡一破就化膿……幾個月後頭上的膿包算是好了,可是結疤處再也長不出頭發了。妻子是一個中學教師,兩人關係一直很好,但他回城後,妻子還是離開了他。
“誰聽了都會埋怨他的妻子,不過親眼見過也就不會了,因為俊男的模樣實在太嚇人了……妻子的背棄對他打擊太大了,很長時間都是獨身一人。我到城裏看過他,他告訴:妻子離開兩年後,有人給他介紹一個離了婚的女人,見麵時戴著帽子,就這樣訂下了婚事。他忙著籌備結婚,可就在婚期到來的前幾天,那個女人不知怎麼打聽到了一些事,再次見麵冷不防就給他摘了帽子。她也離開了。
“俊男從那以後就發誓不再結婚了,要一個人過完這一輩子—盡管妻子離開了,他還是懷念她。有一回他跑到已經再婚的妻子家裏,懇求她回家,不巧被那個男人碰到了,對方一把操起了刀子……”
這家夥
順著這個城市又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往前,會有一種極其特殊的感覺。當年我初出茅廬,曾對這兒懷著多麼大的熱情和向往。那時候我把它想象得無一不好,簡直是一個沒有半點疤痕的、水光溜滑的純情少女,再不就是一個深奧無比的博學老人。反正它既讓人迷戀,又讓人信賴,可以激發出一個人無限的想象力、對生活的無邊熱忱……當年這兒的風氣遠不像現在這樣開化放浪,我那個初中同學第一次跨進這座城市,竟玩得如癡如迷,最後離開時卻這樣評價:這兒雖然美女如雲,但並不適合搞男女關係。
這家夥走到哪裏都能發現一些奇怪的、別具一格的事情。比如說他到省會徘徊了幾天,接著就胡言亂語,說那個地方的女人“乳房分外下垂”;翻過一本舊畫報,看過幾場懷舊的電影,就感歎說:所有的女人當中,還是“女八路”最可愛。他這後一句話到底是讚揚還是包含了其他,也就不得而知了。有一次他把類似的話在一位老媽媽跟前講了,老媽媽拿著菜刀惡狠狠地朝他比劃了一下。原來老人年輕時是一位老遊擊隊員,曾經擊斃過三個鬼子。我對他有時會產生說不出的厭惡,可有時又覺得他像一個極具觀賞性的、張牙舞爪而又怪模怪樣的動物,隔一段時間總想瞧上一眼。那時他一天到晚想象著到歐洲或北美去過一段日子,千方百計尋找出國的機會,在前些年出國還是頗為麻煩的一樁事時,他就千方百計打錢的主意。他認為錢這個東西是無所不能的—這算讓他說對了,他把一筆錢交給了一個旅遊公司,於是到歐洲盡興轉了一圈,高興得手舞足蹈。現在鬼頭鬼腦的人要搞點錢是很容易的,那些散布在廣闊荒原上的爆發戶們,常常是目不識丁,昏頭昏腦,對外部世界糊裏糊塗,很容易就被他這一類騙子搞走了錢—被騙後還笑嘻嘻的,與騙子成為莫逆之交。爆發戶們對一些所謂的“知識分子”既斜眼相向,又奉迎巴結,二者之間相互利用,如果勾搭成奸,在極短的一段時間內就能做成一兩件駭人聽聞的壞事。
他從外國回來之後,有好長時間蓄著長發。他頭發又疏又長,看起來真像是一個遊魂餓鬼。他還使人想到北伐時期那些剪了辮子的革命黨,想起了半男半女的陰陽人。他的那雙鬥雞眼好像被西餐給弄得更厲害了,一直盯著你時,讓你無論如何還是忍不住要笑。他說:“嘿,人家那才叫人呢,對客人禮遇有加,思維也奇特。你知道天才蘭波嗎?你知道我去的地方他也到過嗎?媽的絕頂的天才!二十郎當歲,留下的詩篇竟然千古不朽。那才是個曠世奇才。我現在要告訴你的是另一個小秘密:他和我一樣,也經商十年……”
他很神秘地朝我聳著鼻子,接下去就是眯著眼睛朗誦蘭波的詩:“雪白的奧菲莉婭宛如一朵聖潔的百合花/漂流在人的繁盛如夢的平靜而陰鬱的波濤上/飄飄悠悠地漸漸遠去/安眠中裹著長長的輕紗……/微微顫抖的柳絲撲在她的肩頭/淚如雨下/蘆葦向她耽於沉思的麵容頻頻鞠躬/被碰響的睡蓮紛紛在她的四周歎息……”
“媽呀……”他睜開眼睛大叫一聲,呼喊著,“不可抵抗的力量啊!你聽到了嗎?這是蘭波的詩!他在說‘溫柔而狂熱的愛情’,天哪,媽呀,怎麼辦呢?我無望而悲傷,我盯著蘭波那聰明絕頂的眸子,我要緊步他的腳印前行……”
他在我麵前瘋狂地走來走去,捶胸頓足。這時候我才多少覺得他有點可愛。是的,蘭波的詩。可是,可是我怎麼評價眼前這個瘋癲的、總是以天才自居的鬥雞眼呢?他是我的初中同學,在學校裏,他那些奇怪的故事可真不少呢。後來我聽說,他還不足二十歲時就設法把三十多歲的女班主任搞到了手。這種荒謬而無恥的勇氣到底來自哪裏,讓我一輩子都搞不明白。我們十幾年沒有見麵,當他有一天突然出現在我生活的那座城市裏時,已經成了一個蹩腳詩人了。他竟然一見麵就冷著臉,揮舞著拳頭對我說:
“怎麼樣?我要辦到的事情無一失手……”
他呼喊著,我不知他的狂呼是指寫詩,還是指當年女班主任的事……
這家夥剛剛從國外回來時,有一段時間常常突發大聲地呼叫:“走啊!走啊!怎麼能呆在這樣一個鬼地方?出國去啊!瞧這裏連棵草也不生,連個像樣的花也開不出來—為什麼還賴在這裏不走?為什麼?”他都有點火了,盯著我的眼睛,伸出的兩根手指像一對鐵鉤子一樣。
“賴在”兩個字讓我極其反感,為什麼是“賴在”呢?我想這片泥土上麵長的花呀草呀樹木呀活動的人群呀,一切一切都與我不可分離,這裏可是我的出生地。我怎麼能算“賴在”這兒呢?這是什麼鬼話?
“糟透了!糟透了!”他喊著,“一切都給搞壞了,一切都亂七八糟了……”在他嘈雜的呼喊中,我想他說出的倒有幾分不錯;問題是這兒正是因為有了他這一類人,才變得更加不可救藥、更髒更亂也更膩歪了;這兒髒兮兮的樣子起碼是與他們有份,再不就與他們的父輩有份。我聽說他爸可算一個權傾鄉裏的人物—那個人並不可愛,雖說沒幹多少壞事,可也沒幹多少好事;至於他,則有好幾次差點成為強奸犯—這樣的人、這樣的出身,已經早就失去了譴責的權力—你們正深深地虧欠,從上一代起就欠下了這片土地很多很多,所以絕不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你還得償還呢!至於我,走開的理由倒比你多得多了,可是我反而沒有走,反而沒有那麼輕鬆……我伸著手指盤算了一下,計算從我熟悉的朋友當中、我知道的人當中,走掉的有多少、又是一些什麼樣的人走掉?結果我驚訝地發現:這些人當中還真的有那麼幾個像樣的人物。有痛苦者,有旅行者,有沉思默想的精靈。但這樣的優秀人物在數量上而言,還是微乎其微。這之中占極大比例的,倒是一些“女二百五”、對當官的老子深感絕望的財迷、滿口仁義道德的不負責任者、強奸犯、逃避徒刑的人、毫無希望的人、平庸的傻帽、一無所知卻又自我感覺良好的人、第一批係領帶的人……是這些人先自走開了,離開了,並且發誓般地說道:從邁出國門的那一天起,他們才算過上了真正的人的生活。
我就是想熬下去